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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巧妇和刽子手 ...

  •   盛夏的时候,我们家门口的那个小水沟里出现了无数的小蝌蚪,它们成了暑期里无所事事的孩子们的玩具。小蝌蚪不像小鱼那样机灵,有时踩在水里用手就能捧到一个。但我还是让我妈用她的一只透明丝袜做成了一个小网子,用网子一次可以打捞起好几只蝌蚪,然后放在空玻璃瓶里养着。当小蝌蚪长大,变成了有腿有尾巴的怪物,我们的兴趣就转移了。而同时,水里开始出现了一些泥鳅。
      泥鳅不像蝌蚪,它只在水里游,不会长了腿跳上岸。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泥鳅可以吃!
      缺肉少菜的人们当发现孩子们竟然可以在小沟里打捞出又黑又滑的泥鳅,都兴奋起来。就像去年春天北运河“翻坑”时一样,大人们用旧蚊帐上剪下的一块蚊帐布,圈在铁丝圈上做成一个个鱼网,递给迫不及待的孩子,自己都顾着体面在家里窝着不出来,专等孩子把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兜回家。
      玉苹爸做了个大网子,站在院子里催着玉苹,他想让他的二女儿带着七八岁的妹妹宝苹去离自家只有几步远的沟里捞泥鳅。怎奈12岁的玉苹却没这个兴趣,定定地坐在院子里用绿毛线和牙膏盒做着书签。她姐淑苹是个16岁的大姑娘了,当然更不会挽了裤腿站在水沟里。
      于是玉苹爸尖着嗓子,小眼睛往中间一皱:“养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行!你们都忙,那我去!”扯起的河南腔,调们很像唱大戏。
      当天下午,玉苹爸马到成功,晚饭的时候,他们家又把小饭桌搬到了院子里,在我和我妈的眼皮底下美美地喝起了煮得白白的泥鳅汤!
      “哼!”我妈鼻子一哼,不屑地瞟了一眼就转身进屋了。到了屋里她才说:“泥鳅这么脏的东西他们也吃!真是乡下人。”想了一会又自言自语:“肯定他们乡下产妇坐月子不喝鲫鱼汤,而专门喝泥鳅汤!”把玉苹全家都比做了产妇,我妈觉得自己既幽默又有才,她满意地笑出了声。
      没想第二天,我正用我的那个小网子站在水沟里随意地搅着,突然觉得网子一沉,赶紧捞起来一看:天哪!误打误撞地,我竟然捞到好大一条泥鳅!我激动坏了,高呼着:“抓到泥鳅啦!”跑到岸上。水里还站着两个男孩子,正拿着比我的丝袜网大好几倍的蚊帐网,屏着气低头在水里找着呢,而我随手一捞就是一只!泥鳅比那袜子也小不了多少!
      这是我人生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瞎猫碰到死耗子”,顿时觉得自己,还有手里拿的小网子,以及网子里泥鳅的非凡。
      当我在袜子里把扭动着的泥鳅拿给我妈看,她也没再提什么产妇的话,递给我一个小铝锅:“把它装到里面,到开水房用开水烫。”
      我带了泥鳅和铝锅来到我爸单位传达室背后的开水房,把活蹦乱跳的泥鳅倒进了铝锅里,对着一个开水龙头放起了开水。那可怜的泥鳅被开水一激翻跳起来,我赶紧盖上锅盖,用手紧紧压着盖子。那泥鳅在里面跳了好久,把锅连同锅盖阵得啪啪响,我两只手紧紧压在锅盖上,心也跟着那跳跃慌乱得砰砰乱跳,突然间感到了一个活物在瞬间被活活虐杀的凄惨。
      良久,锅里才渐渐地没了声息。我觉得有些害怕,不敢揭开锅盖来查看。站了好长时间,才鼓起勇气揭开了盖子:里面僵硬地躺着那泥鳅,身体弯着,黑色光滑的皮被开水烫得发白。只一两分钟之间,一个充满活力的生灵就变成了一条僵尸!
      我心里发毛,不安地端了锅回家。
      那条泥鳅被我妈用大葱红烧了,一家人躲在棚子里,把它当成了晚饭的荤菜。可我却没什么胃口,我妈也说去不掉那股土腥味,只有我爸吃得津津有味,像是个饿了多时的老猫,把一条泥鳅吃得只剩下一条脊骨。
      1977年的夏天,虽然大地震都过去了一个年头,“高层”建筑里的这些个保守而胆小的知识分子家庭还执着地滞留在旷野,用敏锐的鼻息时时嗅着余震的味道,等待百分之零的余震几率。
      对我来说,除了每天早上起来,胳膊腿上又多了十几个蚊子叮起红疙瘩,其它的实在没什么不方便:学校放了假,不用一大早被我爸从被窝抓起来上学;整个三年级的课程都是凭着“手抄本”,有一段没一段地凑合着,并且内容也竟是在复习二年级的课程,因此那一点点暑假作业闭着眼睛都做得完。为了防止我爸在我捞蝌蚪抓青蛙的时候过来抓我,早就在刚放假那两天就把暑假作业做完了!
      我尽着性地在附近狂窜着。夏天,洗碗根本就不算个事,生炉子早就驾轻就熟,连买菜买粮的活儿都省了不少:因为菜场压根就没菜!粮食也变简单了:除了白面就是玉米面,还有种黑的好像说是高粱面,但是我妈从来没让我买过。
      别人家我不知道,我们家现在只能在馒头和棒子面窝头中间做选择。我妹妹现在还在上海姑妈家吃着大米饭呢,我可怜的妈就只能在面食上做文章了。
      我那高超的烙饼,蒸包子的技巧就是在那时练就的!

      发面,兑碱,蒸馒头,这些雕虫小技我在一年前就基本掌握,只是蒸出的馒头比不上我妈的同事李阿姨做的好吃,但也基本赶上和超过我妈的水平了。如今既然菜场只剩下大头咸菜,粮店也只剩下了限量的白面和限量的棒子面,时代要求我们家必须产生新的巧妇!
      因为我妈是无法再更新技巧了!红烧泥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水沟里连田螺都找不到,满地乱跳的青蛙,要是在南方,早就被人抓了用葱姜,辣椒酱炒了,可在70年代的天津,谁也没想到这些东西能吃啊!再说“青蛙是农作物的保护神”,谁敢把神灵炸了吃了?
      那一时节,连我爸单位食堂里专为做实验的技术人员炒的“营养菜”也断了。别说“白菜猪肉炖粉条”,更别提“四喜丸子”,“木须肉”,这些好东西早就化成了人们记忆中的口水,在缺滋少味的喉咙里无奈地流淌着,就连一盘青枝绿叶的小白菜,在1977年的夏天都不能降临在人们的盘子里。
      于是,“时代造英雄”,一个11岁的能人巧妇应运而生!
      虽然缺菜吃,但我们家却不缺粮:我妈是工人编制,一个月有32斤粮,我爸干部,31斤,我和我妹妹是学生,每月28斤,我妈饭量小,原先我们全家那24斤米就足够她吃了,有时还拿出来煮稀饭呢!现在没米没菜的,她吃得就更少了。我妹妹还在上海挖我姑姑家墙角呢,每月那28斤粮票算是赚的。
      所以对我们家来说,那时粮票特多,就算我爸还是成天出差乱跑,但总多出不少全国粮票,就连好多好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头一年还拿着我爸给我的全国粮票在江西一个小城市的自由市场上换鸡蛋呢!只是好景不长,大学第二年,粮票就作废了。
      扯远了,那是后话。
      因为我家不缺粮,缺的是可口的花样,于是天才再一次显现了:棒子面最多拿来煮粥,窝头在我家似乎没什么市场,再说也有足够多的白面来折腾。
      我发现家里还有去年我妈腌五香萝卜干时剩下的半盒五香面,几根干巴巴的大葱和一块肥猪肉,这就够了!
      对我来讲,做面食跟玩泥巴也差不多,并且还能吃呢!
      整个下午,我趁着家里没人就整出了一大筲箕的发面五香烧饼。
      原本我妈早晨上班前吩咐我下午蒸一锅馒头的,我的艺术细胞一痒痒,就把那块肥肉炸成了油,剥了皮的大葱剁碎了,把兑好碱的面团摊成一个大圆饼,撒上五香面,葱花,细盐,热猪油,然后卷起了长条,一块块地切了,再擀成小饼子在生铁饼撑上用小火慢慢烤,两面黄之后,中间被猪油分了层后像吹了起高高地鼓起来了。
      嘿!首战告捷!我一边烙饼一边吃,那个香啊!
      那一大筲箕的饼子在晚饭的时候被我们吃个精光,当然主力是我爸,我从下午吃到晚上,感到有些消化不良,于是又多嚼了两片酵母片。
      我妈竟也吃了两个,她用我炸猪油剩下的油渣和切碎的咸萝卜在油锅里炒了炒,又放进一把葱花,做成一盘小菜。就着玉米粥,这晚餐除了没有菜蔬,还算丰盛。
      不过我妈还是提起了去年吃到的丝瓜和毛豆。没有蔬菜,我妈那张小资产阶级的嘴巴又开始了不停的叹息和抱怨。
      但对于我来讲,这顿晚饭,全面提升了我在家里成为顶级面点师的地位,从此我的创作热情高涨起来:千层饼,发面糕,麻酱饼,包子。。。我妈有次高兴起来说:“将来要是哪个天津人娶了你,算是有福!”这是有生以来她对我的最高评价。
      只是后来我嫁了两次,都没嫁给天津人,突然间想起了这档子事,不觉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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