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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大明葬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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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时候,我们家决定搬到我爸单位大门挨着他的那些同事的棚子重新盖防震棚。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瞎折腾,我们住得好好的,还能偷偷吃上我妈种的新鲜瓜菜。地上还能挖到胶泥,时不时地到大明家打一两天地铺,大明妈做的菜包子就着小米粥,再挑几筷子酱豆腐,喝得那个香!而我们家从来都没煮过小米粥,我到粮店买面时也不吩咐我买点小米,我妈看不上这些个粗粮。
并且,看到我们两家关系那么好,有大明往那儿一站,别的坏小子都不敢来犯我了!只是那条地裂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土填平,不过反正我已经不太向往地心了,也就没觉得有多遗憾。一切都过得好好的,而我们家非要搬家,并且搬来搬去还是要住窝棚!虽然心里想不通,但手里还得帮着父母收拾东西。
那天中午,当我和我妈正开着破门,拾那些破烂“家俱”的时候,突然看见大明从门外老远跑过来,他光着膀子,穿条蓝格子短裤,胳膊里挽着那天给我们家送年糕的篮子。远远地就见他东倒西歪地跑过来,到近前竟听到了他在“嗷嗷”地大哭!
“出了啥事体?出了啥事体?”我妈一慌就说起上海话,她急忙跑出门迎向他,我也跟在后面跑出去。
大明跑到我家门口的空地上,把篮子往地上一放,突然用两只手在地上刨起土来,边刨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大叫着。我们赶紧往篮子里一看:里面躺着一黑一黄两只刚放了血的大公鸡!
这两只鸡我认识,从去年他们家住在院子里时就养下了。对大明来讲,这两只鸡就是他的宠物。尤其是那只黑公鸡,成天被他抱在怀里到处走。就在前两天,大明也是光着上身,下面穿条短裤抱了他的大黑到我们家来串门呢!
此刻,大黑和它的伙伴歪着头躺在篮子里,早已气绝,只有头上的鸡冠依然鲜红。
我妈是个最容易受感动的人,看到这个情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眼睛也湿了,弯下腰摸着大明的头:“唉!公鸡总是要杀了吃的,你别难过了,回头我跟你妈说说再给你养两只小鸡。”“不!我要大黑呀,呜呜。。”大明不停手地挖着土:“我要埋了它们!我要埋了它们!”
大明平素在我们面前从来都是懂事而强悍的,此刻突然间成了个任性的小男孩,我和我妈站在那,不知道怎么办好。
正在这时候,大明的妈妈从院子外赶了进来,她跑到近前,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我妈苦笑着说:“我也没跟他商量就杀了鸡,他刚放学回来看见的,这不,不乐意了?”一边蹲下好言好语地劝儿子:“反正都杀了,回头妈再给你养两只不完了嘛!”我妈在旁边赶紧帮腔:“就是!我刚才也这么说的。”
可大明是铁了心,非要给他的大黑大黄下葬,他妈好说歹说都说不通,弄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居然依了他:另选了一块风水宝地,连同那个菜篮子把两只大公鸡葬了!
其实,杀那两只鸡原本是为了给我们家饯行的!
这件事在我脑海里存放了几十年,每次想起来都感慨万千:虽然大明一家与我们家曾一度萍水相逢,如今两家人早就天各一方,但当年那葬鸡的情景如同昨日般清晰!大明对公鸡的感情,他父母对我们家的情谊,大明妈对儿子的爱,都凝聚在这一幕上,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转眼就到了暑假,我爸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架平板车,我们三个人一趟一趟地蚂蚁搬家,终于把家当搬到了新的窝棚点。
搬过来后我才发现这里比原先住的幼儿园大院有意思的多!
首先,在我们家之前,这里早就被我爸单位的“难民”们在大门外地路边上占据了长长一排的路边地。几十户人家一字排开,以各自能找到的,各自能设计出的不同材料,不同形状建起了各色各样的临时建筑。有的人家在城里有当工人的亲戚,就搞来圆柱形长木桩和油毛毡,甚至还弄来了一些红砖砌了一圈墙。有的人家在乡下有亲戚,在亲戚的帮忙下用高粱秆和竹竿撑起框架,又用泥巴和了碎草打糊起了四壁,人们还各显神通地找到被废弃的门窗,来完善自家的窝棚。
地震让这些个书呆子们将多余的智慧从实验室里抽出来,放到了建筑设计上。虽然这一长排“建筑”歪七扭八,形色不同,迎风摇曳,但也不失为70年代后期极具中国特色的风景!
我们家显然是来晚了,只能选在临着一条小河沟的最后一块空地来建窝棚,那条小河沟在初夏的时候水还没有涨得很满,河沟岸上长起了高高的芦苇,一座小小的石板桥就挨着我们家前院,时不时有青蛙在上面跳过!窝棚的门背对着马路,直直地对准了前面一大块空旷的田地:那时候,我爸单位前面这片土地还属于农用地呢。这真是个好地方:背后是科研院所,前面就是农田!我们也像别人家一样用不知哪儿搞来的粗铁丝围成了一圈院子。瞧瞧,就像个地主!我想起了喜儿。
但令人扫兴的是:我们家旁边紧紧临着丽萍家!这让我想起几年前乌龟的事。我妈有点担心:我妹妹再过两三个月要从上海接回来了,而我虽然这两年也长了些个子,但在她眼里还是没开窍。我妈怕我们姐妹再像从前一样会被丽萍她们欺负。
丽萍家可能从去年就来搬过来了,一年来修修补补,那棚子修得又大又宽。里面还分割成了内外两间,门口用铁丝围了一个巨大的院子,院子里还用土坯转搭了一件鸡舍!每天早上,他们家的公鸡叫得欢,两只生蛋的老母鸡养的又肥又壮,据说一天下两只鸡蛋,从来没停过。一群半大小鸡足有20来只,在院里院外跟着一只半大的彩色漂亮小公鸡疯跑着。
过得那个滋润!
有次丽萍家从河南乡下来了亲戚,他们家特意在院子里摆上小饭桌,炒了整整一桌子黄灿灿的菜肴:有炸荷包蛋,韭菜炒鸡蛋,蒸蛋羹,切开了腌咸鸡蛋,还有小葱蛋花汤。看得我隔着铁丝网直咽口水!
而我妈却鄙夷地笑了:“真是乡下人请客,除了鸡蛋,还是鸡蛋!一点猪肉星子都看不到!真服了他们家了。”
其实,我妈真是冤枉她们家了,虽然丽萍家比较节俭,但能做出那样一大桌已经不错了:1977年,虽然在地震已经过去了一年,但即便到了夏天,在天津的菜市场压根就买不到什么菜。就像我妈说的:“除了大头菜,就是腌萝卜条。”我从7岁就给家里买菜,以前再怎样,总能买到些干海带,凭票供应的鸡蛋和猪肉,到了季总有些青菜萝卜,可这一年真是邪了:不仅买不到菜,连咸菜柜台里的平素那好吃的“朝鲜小菜”和玫瑰大头菜,榨菜都见不到,成天只有两样:大疙瘩头,白萝卜条!
人家丽萍家吃的韭菜和小葱都还是自己在院子偷着种的呢!
但我爸死活不让我们家种,因为这里不比幼儿园的空院子,平常没人管。这里是科研所职工的聚居地,不管小丽萍他们家怎样做,我们家绝不可以跟着学!世道这么乱,少吃两口不要紧,要本分才能保持安宁。
其实我爸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们所里一个搞政工的李叔叔就经常询问我们:“有谁家在挖社会主义墙角?谁家派小孩到农民田里去偷过菜了?”当然那个时节,谁家的孩子都多长个心眼,就算像我这样平时看上去傻乎乎的,都知道告诉他:“不知道啊,反正我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