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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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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城市景象此刻显得如此虚假,像一层薄薄的幕布,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旋转的黑暗。他是实验体1号,祝难是0号。他们的出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实验,他们的感知是编写好的程序,他们看见的诡异景象是接收到的异常信号,他们的疯狂是实验的副作用,他们此刻的恐惧和追寻,可能也只是程序运行的必然结果。
那他昨晚和祝难的纠缠算什么?是基因编辑导致的异常吸引?是“高感知者”之间的共鸣?
还是两个实验样本,在无意识中,按照某种既定的剧本,上演了一场注定发生的戏码?
“莫若。”祝难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莫若转过头。祝难盯着前方的路,侧脸的线条紧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白。
“无论周文渊说什么,无论我们是什么,”祝难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用力,“我们是真的,我们是真实的人类,我们在活着。”
他顿了顿,终于看了莫若一眼,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们是人。有血有肉,会爱会恨,会害怕也会勇敢的人。记住了吗?”
莫若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脸色苍白的自己。许久,他点了点头,很轻,但很坚定。
“记住了。”
车子加速,冲进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别墅区所在的山峦在前方显现,轮廓模糊,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而更远处,天空的阴云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旋转,无声地凝视着这两个向着真相狂奔的实验体,这两个试图在既定程序中,杀出一条属于“人”的血路的,渺小而又顽强的灵魂。
“你要怎么做?”祝难问。
“不知道。”莫若答。
“莫若。”
“嗯?”
“勇敢去问吧,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好。”
车厢里,无人说话。但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从“样本”到“人”,从“试验品”到“反抗者”,这条路上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危险,但至少此刻,他们并肩而行。
无人知晓。
车子驶入郊区,消失在浓稠的夜色和更深邃的真相漩涡之中。
别墅二楼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旋转楼梯,无声呼吸,墙壁上挂着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画——宁静的湖泊,金黄的麦田,虚假的祥和。莫若的脚步在这过分的寂静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祝难跟在他身后半步,没有说话,但那种沉默的、稳定的存在感,成了此刻唯一可依靠的浮木。
他停在三楼尽头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前。
“去吧。”祝难给他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光,足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莫如山静静地躺在卧室大床上。
他没有动,甚至肉眼看不到呼吸的起伏,像一尊用痛苦和疯狂雕成的石像。
“爷爷……”莫若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嗬……嗬嗬……”
莫如山的脸暴露在光线中。莫若倒抽一口冷气。
那张曾经威严、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皱纹,疲惫,堕落。但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能洞悉一切诡计的眼睛,此刻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东西——眼白浑浊发黄,布满了血丝,而瞳孔……瞳孔放得极大,几乎吞噬了整个虹膜,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
莫若心中吊起了一块石头,他害怕惊恐,他觉得老人如枯木,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生机,明明上周看到的他还不是这样。
莫如山静静地看着他,不,准确地说,是“望”向他们。他的视线焦点似乎并不在祝难或莫若脸上,而是穿透了他们,落在他们身后某个无限遥远的虚空点上。然后,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怪异到极点的笑容——肌肉牵扯着,像是忘了该怎么正常微笑,只能调动起一些僵硬的线条,拼凑出一个“笑”的意向。
“晚晚……”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沙砾摩擦玻璃,“晚晚回来了……从照片里……从那些痕迹里……”他抬起干瘦的手指,指向离他最近的照片,那张照片的三个人都在笑着看着镜头,而现在却像是三个陌生人一同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看……她在那里……对我笑呢……她说里面……不冷……很亮……”
莫若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踉跄了一下,祝难及时扶住了他。
那是他母亲,莫如山怎么会这么叫她。他分明恨她恨得要死,甚至恨她唯一的骨血,恨不得永远都不见面,恨不得失去意识。
莫如山突然用漆黑的、旋转着银灰光点的瞳孔猛地转向莫若,精准地对焦在他脸上。那一瞬间,莫若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赤裸地暴露在某种非人的审视之下。“傻孙子……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躺在这里……等死吗?”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溅在胸前和地板上。
“脑癌……晚期……他们这么跟你说的,对吧?”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脑癌……哈哈……是癌吗?是那些‘东西’……钻进来了……从晚晚的画里……从你画的那些鬼东西里……它们钻进来……啃我的脑子……在我脑子里打洞……挖洞……挖出一个又一个……圈圈……”
他疯狂地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之猛,仿佛要戳穿颅骨。
“爷爷!别这样!”莫若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
“别过来!”爷爷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尖利得不像人类。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挥开莫若的手。
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碎的清醒。
“若若……”他看着莫若,那双漆黑旋转的瞳孔里,银灰的光点剧烈地闪烁了几下,似乎有正常人类的情感挣扎着要浮上来,“听爷爷说……时间不多了……它们在听着……看着……”
他艰难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但语速却奇异地快了起来,条理清晰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垂死的患者。
“莫如集团……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囚笼。我躺在病床上,每天看那些报表,看那些数字,看那些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蠢。都是蠢货。他们以为老头子糊涂了,好糊弄了……他们不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只是……懒得管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冷酷的笑容,那是莫若熟悉的、属于商界枭雄莫如山的笑容。
“知道我为什么同意那个狗屁‘天择计划’吗?不是因为你爸妈生不出孩子。是我要求的。”
莫若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祝难的呼吸也骤然一窒。
“我想要一个继承人。一个完美的、超越常人的继承人。我莫如山的孙子,怎么能是平庸之辈?”莫如山的眼神变得锐利,那锐利穿透了瞳孔的异常,直刺莫若心底,“你爸,我那个蠢儿子,被林晚那个疯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满脑子情情爱爱,不堪大用。我需要一个真正的接班人。所以当那些人找上门,拿出那份计划书的时候,我看到了机会。一个创造‘最优后代’的机会。代价?代价算什么。签个字而已。”
他咳嗽着,又吐出一口血沫,但眼神里的疯狂和偏执燃烧得更加炽烈。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会造出你这样的……怪物。”他看着莫若,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失望,有憎恶,有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扭曲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你根本不像我。你像她。像林晚。像她那个神神叨叨的弟弟林野。你们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根本不是我打下的江山,是那些虚妄的、该死的线条和颜色!是那些会把正常人逼疯的‘圆圈’!”
“所以你就封锁一切?隐瞒真相?用你的方式‘培养’我?”莫若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恐惧,是冰到极致的愤怒和心寒。
“不然呢?”莫如山嘶声道,黑色的瞳孔里银光狂闪,“让你知道你是个实验品?让你知道你爹妈是签了卖身契的蠢货?让你知道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观察、被人研究、最后变成一个和你妈一样的疯子?我是在保护你!用我的方式!我把你从那些画、那些符号旁边拉开,我想把你培养成一个正常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你……”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灰败下去,那股回光返照的力气似乎正在急速流逝。
“……可你偏偏不如我所愿。你还是要画画,还是要去找那些不该找的东西,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声音低下去,眼神开始涣散,但手指却死死抠着地板,留下几道血痕,“林晚一家……都是祸害。林晚,林野……还有你。我以为你爸带走的骨灰,是结束。没想到是开始。他逃了,带着那个疯女人的骨灰,躲到天涯海角,以为能躲开……哈哈,他躲不开,你也躲不开。那些‘东西’……会一直跟着你们……直到把你们都拖进去……”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黑色的瞳孔里,那旋转的银光越来越亮,几乎要溢出来。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抓住莫若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干枯,像骷髅,力量却大得惊人。
“若若……”他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着最后一点属于“莫如山”的复杂情感,“爷爷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不该签那个字……不该把你……变成这样……”
一行浑浊的泪水,混着血丝,从他眼角滚落。
到底是悔恨,还是不服,他现在也说不准,也许是回光返照的不如意,亦或者是蓦然回首的悔意,让这个人回忆还是癫狂,话语开始没有逻辑。
“去找他吧……你爸……在东南亚……帕劳……西边……那个有白色灯塔的小岛……我找了八年……他藏得很好……不用手机……不用网络……像个原始人……我亲自去……都没用……他不见我……”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中的银光旋转达到了一个疯狂的频率,然后骤然停滞、扩散,吞噬了最后一点眼白。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抓住莫若的手无力地滑落。
“走……快走……”他用最后的气息,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它们在……来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不动了。那双漆黑如墨、再无半点光泽的眼睛,茫然地大睁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