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葛生于野际堪伤 下 ...
-
阿萱惊疑地睁大了眼睛,黎云裳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我早见宋人伏于山下,又亲眼得见教中纷争.如此内忧外患,春儿必不能独善其身.看你服色还是春堂堂主之服,为想是以春堂堂主身份,代摄教主之位,对否?"
她若有若无地扫了阿萱一眼,又道:"女夷教托于何人,自然是至关重要……我曾出入南唐宫廷,见过德敏公主."
最后这几句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阿萱已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她见过瑶环!自然也看出瑶环与阿萱面貌甚是相似.敕封德毓公主一事遍传天下,她久在江湖行走,如何不知讯息?以她聪明心性,只怕念头转上一转,已是明了于心.
黎云裳手指离开琴弦,琴声缓缓而息,却仿佛犹有无形余音,绕林袅袅不绝.她眸光在阿萱身上转了两转,淡淡道:
"你行色匆匆,欲前往浮云洞么?"
阿萱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师叔!"她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此时惊怒交加,气满胸臆,虽是全身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黎云裳轻轻叹息一声,仿佛自枝头悄然落下一滴清露:“不错.我算无遗策,却偏偏不管春儿死活.你心中自是对我有所怨怼,我却自有我的道理.”阿萱闻言一怔,失声道:“什么?”
风过林梢,数片红叶飘然落下.黎云裳伸手托住一片,举在眼前细细端详.阳光明丽,淡金的光线投射在落叶的嫣红之上,映照得她那修长适度的手掌,更是白得几乎透明。
阿萱心中一动,仿佛连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止,想道:“未见其貌,已是态拟神仙.原来所谓天人之姿,跟人的相貌却并不相干.”又想道:“当初瑶环妹妹,也只在他的画中留下那一抹淡淡的紫色背影,却叫他梦牵魂绕,不能自已。”
黎云裳拈起那片红叶,淡淡道:"你看,这叶柄之处,是极淡的一抹红色,象少年时候的纯真,再浓一些的,红得均匀淳和,便是到了安稳无为的中年了;再往后走,叶子的颜色又开始淡了,只是没有先前淡得那样可爱,反而带着些衰败的枯黄色,如人在慢慢地老去,那红的地方却又艳到了极致;人都说董北苑笔下山水淡然天成,一幅《秋叶寒霜图》冷艳致极,岂知真正的红叶之美,乃其毕生性命心血所化,哪里是着意涂抹的拙劣丹朱可以比拟?"
黎云裳手指一松,红叶随风飘飞开去,在空中几个转折,汇入地面厚厚落叶之中.她微笑道:"天道循环,盛衰辗转,爱憎喜乐,出于自然。"
阿萱一怔,心中隐约似悟出何物,但又有些懵懂不解.但闻黎云裳淡淡道:"心怀苍生名扬天下,淡泊寂寞一世独居.那是凌飞艳,不是春十一娘."
仿佛重锤在心中狠狠一击,阿萱身子一震,喃喃道:"什么?"
黎云裳拂衣而起,下衫一尘不染,但她仍是轻轻掸了一掸:"小姑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然而那梦想,却是不同的."
她清澈的两道眸光,穿透层层纱幕,落在了阿萱面庞之上:"春儿离教而去,看似英雄末路,岂知未尝不是命运一大转机."
阿萱但觉她语含机锋,却偏又难解其意,呐呐道:“黎师叔……”
黎云裳仰首望天,默然无语.阿萱也不由得随之抬头看去,但见秋日晴空辽远碧清,澄澈明净,宛若一块一尘不染的水晶.令人心胸为之一开,烦扰似都在瞬间远去。
但闻黎云裳轻柔的话语,如秋日微风一般,自天际徐徐传来:"你此去果然是浮云洞.得封丹之助,则与你以后大有裨益.只是她心魔纠结,只怕……小姑娘,师姊在时,曾与我有约.要我每隔五年,便来巫峡陪她一月.如今她虽已驾鹤归去,但我仍赴约前来.
如今我将于峰后凝真观暂驻,你我尚算有缘,我便将一物相赠于你."
"啪"一声轻响,阿萱怀中已多了一物.匆匆瞥间,只看得清是本旧书,页卷黯淡发黄.风翻页面,簌簌有声,一行行密集而奇怪的淡淡墨迹,在书页中时隐时现.
"是曲谱?"阿萱有些惊讶.
黎云裳淡淡一笑,却如严冬大地陡然回春.无限美好的气息,连层层的面纱亦不能阻挡:"不错.不是武功秘藉,也不是无上心法.这只是我历年来积下的最珍贵的曲谱而已."
阿萱兴趣陡生,她本对武学一道并不嗜好,此时闻听竟是曲谱,也并无失望之色,偏头问道:"是失传已久的历代名曲么?阳春白雪,还是广陵散?"
黎云裳柔和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是天地的声音."
天地的声音?
黎云裳微笑道:"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草木生长、脉息运转,无不与乐音节拍相和.真正的名曲,亦能与人的心音相和.小姑娘,你如此沮丧忧虑,无非是自身武技浅陋之故.其实细论起来,则天下间所有的武学音律、儒学经史,原都是出自于同一道脉的不同分支."
阿萱自幼爱好音律,但向来只以其养怡身心,却从未听过有人将乐音与武功并论,不禁听得呆了.但闻黎云裳道:"一双善辨音律、能听出最细微变化的耳朵,能听出真气在空中的翻转与交锋;有一双按宫引商、能化心声为乐音的巧手,必然也能穿越重阻,直取敌人要害.世人只道好的乐者,能以曲动人,以情摄魂.其实那不过是乐道中微末小技.若你有朝一日,当真能明白大道相通之理,当可由音窥入神寂,因乐化生百技.故此常人修乐道至深,可化为精深武技;而真正的武林高手,往往于音律一道也无师自通."
阿萱回想黎云裳初现身于花神宫时,那斯乎神技的琴弦攻敌,不觉心悦诚服.
黎云裳道:"你功力尚浅,乐技粗陋,但花神宫正殿之中,我听你吹奏一曲,却是真挚深沉,宛若浸淫此道多年一般.如此天姿聪颖,实乃我道中人,故我才示意你来此寻我,并以技授之."
阿萱大是感激,拜倒于地,说道:"多谢师叔指点."
黎云裳示意她起身,说道:"封丹武技精深,你师从于她必有好处.只是她心魔纠缠,有时难以自已,若以乐音疏导,或能克之.这也是我必要授技于你的缘故之一."
阿萱不以为然,心道:"这封丹想必便是封姑姑的名讳.她哪里疯魔?不过是比寻常老人更天真烂漫了些,尚存有赤子之心罢了.别人误会她倒也情有可愿,怎的师叔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竟也会认为她当真疯魔了呢?"
黎云裳道:"你如今先自曲谱学起,由浅入深,用心体会.此道不比寻常武技,极重本人心性,我虽能指点,毕竟帮你不得.也罢,我先弹奏一曲,你且仔细倾听."当下以手抚琴,唱道:"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弦声索索,陡生一缕幽音,似是无数灵魂的叹息汇聚在一起,迸自地缝深处,缓缓逸了出来,说不出的冷厉凄凉.枝头落叶仿佛受乐音所感,纷纷黯然飘落,便连眼前那明净的秋色,也仿佛为之一暗,暮秋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始闻此曲,阿萱便突然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思及人间冷暖,艰难孤寂,陡觉人生无常,当真便如薤露易逝一般,也不知有何意趣.乐音低婉,心头亦随之涌起重重悲凉之感,渐渐溢满胸臆,神魂激荡,一时间竟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闻"扑簌簌"声响不绝,又闻"啪啪"数声,却是林梢停驻的数只鸟雀,难耐凄苦之音,终于跌落下来,一头栽入落叶之中,犹自扑腾双翅,哀鸣不已.
黎云裳见她神情凄苦,料想已受曲音之惑,当即手指捻搓,弦索一变,歌声柔和,有如天际行云舒卷,缓缓传来:"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听说这曲《薤露》,也与《葛生》一般,是哀悼亲人远逝的挽歌.然而杨宗宁的《葛生》听来只觉悲怆凄凉,黎云裳此时却将这一曲《薤露》唱得淡远自然,丝丝入耳;音律与先前并无变化,然而乐音却不复哀婉,反有一种历经风波蓦回首的感慨,随着秋日微风飞舞的痕迹,直飘入巫峡的青山绿水中去.
阿萱幼时,曾在盛泽郊野间采撷过薤菜.薤的叶片极细小,叶尖上顶着的几颗露珠,越是柔弱无比.往往只是在叶尖处滚得几滚,便消失在朝日的曦光之下.
人的生命,是否如薤露一般,因短暂而显得珍贵、由荒谬而更衬出真实?
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生命不过只是一段历程,对于途中一草一木,又何须记怀,何须挂念?
黎云裳边弹边行,渐渐远去.阿萱仿佛如石雕一般,眼见她衣衫飞舞,当真如其名一般,化作山间一抹云霭,身子却始终动弹不得.只闻《薤露》那淡远的歌声,在山水间萦回不绝.
想起那远赴宋京的春十一娘.那英毅冷凝的女子,临去时仍神情宁静,一如平常.人人只当她是心如铁石的江湖传说,永远铭刻于女夷教那眩目的历史之上.然而,纵然是历经沧桑,心逾钢铁,莫非就不曾渴望过一点点的柔软与温暖?
人生的幸福,未必皆由高位名利而来.春十一娘的幸福,未必便是女夷教主之份.
渐行渐远的《薤露》挽歌声中,阿萱心胸陡然一宽,喃喃道:"人生既如朝露短暂,又何必执着不休呢?"
黎云裳别后,阿萱启程前往浮云洞.黎云裳所赠曲谱,她只草草一翻,但见首页便是那曲《薤露》,不觉心中大喜.她虽气喘吁吁地一路前行,然而中途歇息时,却不忘轻轻地哼上《薤露》中一两段曲子.初时只觉音律婉转动听,数遍之后,陡觉丹田处微动,竟有一股气息徐徐而出,在体内缓缓流动起来.
阿萱心头一震,陡然想起黎云裳所言,忖道:"莫非我此时唱曲,竟也是在修习内功不成?"初时那真气流动之时,尚有些许凝滞;唱过十多遍后,乐曲烂熟于心,往往唇齿未开,那熟悉的音节已在心头响起,真气也随之流畅起来.如此反复,但觉脚下轻快,山路虽是崎岖,但已不复先前那样难行.
阿萱走过一段路后,停步拭汗.蓦见远处群山之间,江流滔滔而去,心中忽发奇想:"幼时母亲给我讲古,说道楚人俞伯牙雅善古琴,初遇樵夫钟子期时,曾奏琴相探.他心中想着高山时,钟子期便自琴声之中感应出来,叹道'巍巍乎高山',他心中想着流水时,钟子期又赞道'浩浩兮流水'.师叔说大道相通,若我将那江流奔湍之感汇入乐音之中,后又化为武技,那威力是否亦如'浩浩兮流水'?"
她心念一动,便欲以《薤露》相试,但此曲音律较为单薄婉转,几度试唱,终是难以体现江流之势.当下又取出那本曲谱来,在上面细细翻阅,终于在后半本中寻出一曲《江流》.阿萱默诵片刻,读了两遍,便试唱道"日夕三江望,灵潮万里回.霞津锦浪动,月浦练花开.湍似黄牛去,涛从白马来.英灵已杰出,谁识卿云才."
词曲壮丽,果然极具威势.然才唱得两句,却觉全身微微一震,原本缓缓而流的真气陡然激荡,顷刻间竟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起来!阿萱不防,脸庞"唰"地一下涨得通红,胸口烦闷,一口热气上行,忍不住"哇"地一声,竟吐出口鲜血来!
鲜血喷于路旁白石,四溅开去,极是眩目.阿萱心下发慌,只觉眼前一黑,几乎便要支撑不住.
但闻一人拍手笑道:"傻丫头,你功力尚浅,怎敢以乐驭功?"
阿萱辨出是封姑姑声音,心头一松,只叫道:"封姑姑!"身子晃了一晃,便已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阿萱悠悠醒转.尚未睁眼,便听得耳边有鸟雀鸣叫之声,清脆如玉,煞是悦耳.
她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事情因果,连忙睁开眼来,坐起身子.环顾四周之时,这才发现四周怪石嶙峋,光线昏暗,竟是在一处洞穴之中.慌忙掀被下床,披上衣衫,大叫道:"封姑姑!封姑姑!"
洞口人影一闪,满头白发的娇娜身影,出现在阿萱视线之内.
封姑姑笑嘻嘻地走过来,伸开双手,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说道:"小阿萱,这一觉好睡呀,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啦."
阿萱吃了一惊,失声道:"这么久?"
封姑姑一把拉住她手,拽她出洞,口中喜孜孜说道:"你快出来看看,我这浮云洞的景色美不美?"
洞外灿烂深秋的阳光,剌痛了阿萱的双眼.她以手遮掩,放眼望去:但见远处山峦低矮如丘,层林尽染,红黄相映,秋色明艳之极.
正眺望间,忽有一股冷风自脚下而起,她微微一怔,不觉低头一看,失声叫道:"这么高?"
脚下壁立千仞,深不见底.难怪那些山峦低矮如丘,原来自己所处洞穴,竟是在一处绝崖之上.人迹湮灭,道路全无,唯见猿猴于枝间跳跃,鸟雀掠过天际.幸得是封姑姑带上山来,否则若是要靠自己之力,只怕根本无法至此.
封姑姑见她吃惊,神态间甚是得意,便如小孩终于吃得糖果一般,点头道:"'女夷有名洞,浮云上齐峰.'这是我大哥吟诵的诗句,浮云洞因之而得名.咱们巫峡云雨甚多,遇上阴雨连绵天气,那些云雾当真一直漫到咱们洞口呢,真如神仙居所一般."
阿萱回想洞中景象,虽说已略略整理,也有床榻桌椅.但洞穴之中阴冷艰苦,日常用物极是简单.仅供容身度日而已,哪里说得上什么神仙居所.心中微觉难过,但见封姑姑神情欢喜,酸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转身紧紧握住封姑姑纤瘦的手掌,轻声道:"姑姑,跟阿萱去花神宫罢."
封姑姑本来欢喜,闻言神色大变,猛地挣脱手来,睁目嗔道:"你胡说些什么?是大哥让我住在这里的.他说只要我乖乖地住在这里,他会常来看我,喝我煮的菌子鲜汤.你却要我离开,你……你究竟居心何在?"说到最后一句,她脸色铁青,大有愤怒之意.
阿萱知不可理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温言道:"封姑姑,算是阿萱错啦.阿萱便陪你……陪你留在此处罢."
封姑姑大喜若狂,瞬间笑容满面,叫道:"好,好,我便好好教你武功,等到大哥回来,也叫他欢喜欢喜."
转瞬之间,阿萱在浮云洞中,已是度过月余.
封姑姑每日取出两枚颜色红艳的干枯朱果来,令阿萱服食.初时也不教她武功,只教她自己走下洞去.洞外悬崖陡峭,深渊莫测,毫无道路可寻.阿萱只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迈得动步子?然封姑姑连骂带赶,定将她推出洞口,她也只得手攀藤蔓,战战兢兢地向前移行.好容易挪下半山腰里一片勉强可以落脚的空地,已过了正午,腹中饥饿,全身却出了大汗,连内衣都塌得透了.
如此周而复始,日子过得枯燥单调.虽有封姑姑为伴,但她宛若小孩心性,常时攀树摘果无所不为,极是好动.便是难得说上几句话,总是要绕到她那个"大哥"身上去.阿萱有时童心陡起,也会伴她去胡闹一番,但心中终觉有些寂寞.天气渐冷,期间宁菊媚曾遣教中弟子前来探视,送了些御寒衣物,并告知教况一切如常.但那弟子竟是无法上得洞来,还是阿萱手足并用,攀下山去接取.她此时虽不能纵跃如飞,但上下已颇为自如,不似先前那般狼狈了.
两人晚间都宿于洞中,封姑姑给她单独搭了一张小床,两床相隔不到五尺.
这日深夜,阿萱刚刚入睡,只听得封姑姑失声尖叫一声:"大哥!"不觉一惊,醒转过来.努力睁眼看时,但觉四周仍是黑竣竣的,哪里有个人影?料想是封姑姑正在梦魇之中.
她翻了个身,正待睡去,却听封姑姑轻声唱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赫然也是一曲《葛生》!
阿萱心中一动,在黑暗中静静倾听,只听封姑姑声音细微,若断若续,显然确在睡梦未醒.但那几句却唱得低沉哀婉,令人不忍卒听.
不知不觉之中,阿萱也睡了过去.但那低沉哀婉的曲子,却仿佛仍在梦中低徊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