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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发重啦,对不起   ...

  •   阿萱眼睛一亮,积郁心中许多时日的无助、自怜、愤恨等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暗夜天际重压的乌云一般,陡然被无形巨掌拨开一边,直透进灿烂夺目的星月光芒来,心境刹时一片光明!
      母亲从不曾教过她的武功,她以赵叔他们为师,不过也只学得些不入流的粗浅功夫.如果是终老于盛泽,藉此倒也得以自保;偏偏奉母遗命,踏入了那风波诡谲、气象万千的莫测江湖.
      那夜被巨鲲帮的帮众水上追杀,她心头未始没有惊惧与恐慌.突然在淡银色的月辉之中,见得那御风而行的白色身影.那飘逸如仙的风质,一剑光华镇慑众人的气度;生平第一次,她深深地悔悟自己,为何不曾有那样惊世骇俗的本事.
      然而是有些晚了.幼时在那当过武师的赵叔身边耳濡目染,她自然是知道的,功夫都是要打小练起,否则内功根基不稳,便是学得再精妙的招式,也是徒具花样而已.
      她今年,已有一十七岁.纵然以后武技精进,受根基之限,终是难成大器.女夷教中菁英辈出,如天幕群星一般光辉闪耀.她虽恭为堂主之列,心中却自是惴惴不安,另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意.
      只到此时听到封姑姑之言,心中大慰,豪情油然而生.
      封姑姑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细长的手指拈动脸旁一绺雪白长发,轻轻拨弄,那种娇娜可爱的姿态,宛若二八少女一般.此类情状若在其他老妇人身上,不免让人肌肤生栗.但在她款款做来,却是别有一番天真自然,显得她心地烂漫,仿若赤子.
      只听她格格笑道:"小阿萱,春丫头既肯把这只玉环给你,先前你又故意示之于我,定然是她交待过,让你来后山寻我,对也不对?"
      阿萱暗暗一惊,心知她貌虽天真,毕竟心性并非稚女.当下正容道:"诚如封姑姑之言,晚辈不敢相欺."
      封姑姑眸光投向远处曲折萦徊的江流,神情恍惚,仿佛正在凝神回想何事.过了片刻,她桀然一笑,突然说道:"十年之前,暮春时节.峡中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后山的松林中长满了松菌……"她突然转过头来,偏过脑袋,认真地问阿萱道:"你知道松菌么?就是那种长在松树根处的小蘑菇……金黄金黄的,做汤又鲜又嫩,大哥他最爱喝的,便是我烧的菌子汤呢……"
      阿萱听她一再提到那个"大哥",且面上神情极是喜悦,仿佛还微有一缕羞怯之意.心下不禁好奇:"素闻女夷教中只有女子,封姑姑哪来的什么大哥会住在峰上?莫不是她偷偷相会的情人?是了,她既是一直追随祖师教主,武功又是如此高明,看样子竟不在那冯君如之下呢!人人都说她疯,她偏是好好的,竟未在教中担任职务,一定也是因为此事之故.论说起来,这样的男女私情,女夷教虽不曾明令禁止,却也是约定俗成,从未有人敢冒其大不韪.她这样毕竟有伤颜面,也难免叫当时的巫教主为难."
      正自胡思乱想,封姑姑却自顾自地说道:"我最初是把熬好的冷鸡汤倾入锅内,烧至开花大滚,撒入姜末诸物……"阿萱见她两眼放光,唯恐其将美食技法讲得滔滔不绝,赶紧问道:"所以封姑姑你就去林中采摘菌子?"
      封姑姑虽被打断,却也不以为忤,喜孜孜道:"正是呢.那日雨后,我闲来无事,便去松林里采摘菌子.却见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姑娘在松树下练剑,她人长得美,剑法可不怎么样.我瞧得一时性起,便跟她玩了两招……"阿萱陡然醒悟,叫道:"是春姐姐!"
      封姑姑笑道:"是呀,春丫头剑法糟糕,菌子汤倒是做得不坏.她教给我一种新的法子,将菌子洗净,手撕成片备用.另以松茸泡水两柱香时间,与菌片、蜜蜂花三枝同入瓦罐烧开,撇去面上浮沫.微火炖至汤止剩半罐时,加少量盐粒……"
      阿萱听她又滔滔不绝大讲厨经,不知为何,此次竟是不愿意再来打断她.犹听得她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蜜蜂花去菌类土腥之气,松茸更增其清香,小火尤其炖得出菌类鲜味来……大哥他喝了之后,竟是赞不绝口呢……那段时日,她每隔半月,便教我一种菌汤做法,我足足学到了八种!这也不枉了我天天心甘情愿,陪春丫头练上四个时辰的剑法,她白日尚有事务在身,每次我们只能抽空练剑,晚上更是要到月上中天才能歇息……"
      阿萱失声叫道:"四月之间,每日都要练上四个时辰?这样辛苦,如何能支撑得下来?"
      封姑姑道:"不错,她那时年纪比你还要大一点,骨骼关节不如幼儿那般柔韧,经脉也略略僵硬了些,本不是个练武的料子,却试图练好我女夷秘技'云锦一剑'.那'云锦一剑'最是绮丽繁复,其神鬼莫测之处,便在于体内真气运御自如.我自幼习武,底子不错,还要练了十年方才略有小成;以她当时那粗浅的功力,如何能够?"
      阿萱回想盛泽初见春十一娘,那"云锦一剑"展开时的眩目华美,再思及她平生际遇,心中不觉有些测然,却又有些隐隐的敬佩之意.
      封姑姑却住口不说,笑嘻嘻道:"小阿萱,我所居之处浮云洞甚是荒芜偏僻,不如你回去交待了堂中事务,专心随我习武罢啦.你也好早些学成,把春丫头给救回来.唉,那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她当初说过,还有最后一种做汤的法子,最是珍奇怪异不过.偏偏这十年以来,我用尽办法,却终是没法撬开那丫头的嘴巴.你若是学会了武功,救她回来,她欠了我偌大人情,焉能再有不告之之理?那我的大哥……我的大哥……"
      说到此处,她突然住口不说,然而霞飞双颊,说不出的欣喜兴奋之情.

      阿萱果然依言返回花神宫,召来宁纪二人,言道自己打算隐居习武,却没有提到封姑姑.二人颇为惊异,不知这娇娇怯怯的小堂主如何独自修习武功.但回头一想,阿萱与春十一娘交情非比寻常,后者更以教中重任相托,二人私下必有密约.当下也不多问,便令人打点阿萱随身衣物.
      长老冯君如自春十一娘走后,晚间偶感风寒,她年岁已大,兼之日间心力交瘁,竟然病得甚重.也一概闭门不出,只以调养为上.宁菊媚遣人去报知阿萱一事时,也被她贴身弟子拦驾不见.
      阿萱不以为忤,收拾行装便待出发.
      如画与她相处时间甚短,但不知怎的颇有不舍之意,一直送出门来.她微一踌躇,叫道:"堂主!"
      阿萱应声回头,微笑道:"怎么了?"
      如画眼圈微红,答道:"堂主,昨日你出身护卫春教主时,如画也在殿中……突然来了一个弹琴的黎姓女子,你还记得么?"阿萱一怔,黎云裳那云雾般飘缈而美好的身影,瞬间浮现眼前.不觉失声叫道:"不错!我怎地忘了那位姑姑呢?"如画忙道:"堂主,她昨日走时曾说,此间事毕之后,要你去后山凌教主墓前找她.她是先教主的师妹,听说才技出众,自然非同寻常之辈,堂主你既蒙她之青目,未始不是一件机遇!"
      阿萱奇道:"墓地?"
      如画点了点头,说道:"巫凌二位教主,逝后俱葬于后山枫林之中.每年祭日,春教主都会带教中弟子前去扫墓.黎师叔突来教中,只怕也是来探视凌教主之灵罢."一边又指出通向那墓地若干道路,甚是详尽.
      阿萱由衷道:"如画,谢谢你."
      如画低下头来,轻轻道:"不,堂主,是我……我该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阿萱信步行来,不觉之中已步入神女峰深处,时已秋日,山中甚有寒意.满山遍野的树林,竟有大半是鲜红似火,地上却也落了厚厚一层金黄的树叶,红黄相映,颜色甚是夺目。
      忽听琴音清越,琮琮有声,穿林破空而来。乍入耳中,越觉高爽明净,颇有秋日之韵.阿萱浑身一震,停住了脚步:但见一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怀抱五弦古琴,于枫树下盘膝而坐.身后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条极薄的狐裘,想必竟是夜间也眠于此地.
      阿萱心中大喜,待要大叫一声:“黎师叔!”却忽然一怔,不由得生生吞了回去.
      黎云裳对面枫林深处,不知何时,竟有一青衣人负手而立.
      那人遥遥望了一眼黎云裳,终于缓缓行来.他脚下滞重,仿佛难以举步一般.然所到之处,满地黄叶纷纷飞卷开去,映着那淡青衫子,却愈显萧索冷寒.
      阿萱看了一眼,险些没失声叫出来:那青衣人面容清癯,略显憔悴,竟然正是杨宗宁.
      黎云裳端坐不动,静如止水一般,淡淡地望他一眼,拂琴的手指却渐渐停了下来.
      蓦地,她长袖一拂,满地金色黄叶平卷而起,竟凌空形成一道叶墙,阻住了杨宗宁前进的道路!
      杨宗宁一惊,当即停住脚步,哑声道:"云妹,你为何不让我前行?她……她……"
      阿萱恍然想起,黎云裳原是凌飞艳在家时的旧识,自然也与杨宗宁相识.
      黎云裳端坐叶墙之后,淡淡道:"她便是埋在这里."
      杨宗宁眼角一阵猛烈抽搐,突然滚落了几颗极大的泪珠,落于青衫下摆之上,化作数块暗色的点子.
      他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道:"我终于找到了她……云妹,你为何要阻住我?让我见见她罢,我想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的时光……"
      黎云裳两道如水眸光,隔着层层面纱,凝注在杨宗宁脸庞之上.半晌,方听她幽幽道:"她生前不愿见你,身后我也不会让你违背她的愿望."
      杨宗宁蓦然抬起头来,目中恨意一闪,掌中显出一柄长剑!剑气陡涨,长贯如虹,和身向黎云裳疾速扑去!
      黎云裳轻哼一声,"铮铮铮铮"四声,琴上四根丝弦应声而断!她素手连挥,那四根丝弦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蓦射激弹!但闻空中利响不绝,剑光与丝弦参差交错,阿萱直瞧得眼花缭乱.以她修为,自然是看不出来:便在刹那之间,黎云裳掌中操纵四弦,已隔着层层黄叶之墙,逼回了杨宗宁一十六招剑法!
      终于,"呛"地一声轻响,丝弦再一次弹上剑尖!咻!寒光闪动,长剑被击飞数丈之远!杨宗宁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击得远远飞了开去,跌落在厚厚的落叶之上!
      他跌坐地上,突然昂头嘶声叫道:"你一定早就知道……巫长恨是个女人……为何……为何你却不……告之我?"
      阿萱吃了一惊,却见黎云裳收回丝弦,一一扣回琴上,淡淡道:"我没有见过巫长恨,也不耐烦去见她.她是男是女,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杨宗宁微微一愕,含泪道:"可是二十三年前,我要冲上峰来找她,你却极不赞同.你一向与艳艳交好,难道不是因为……你早知道她二人并无私情?"
      黎云裳的面容掩于面纱之后,看不清她神情如何.但她的话语仍是那样静如止水,波澜不惊:"我与她自小相知……我一直都信她."
      人生知已,莫过于此.阿萱鼻子一酸,莫名地竟也要落下泪来.
      杨宗宁突然长啸一声,尖利凄凉,直激得四周枫叶簌簌而落.他愤激地抬起头来,双手高举,伸向碧空,大声道:"你信她!你一直都信她!可是你不过是她的师妹,我却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与她那样心心相印,然而为何,我竟不曾信她!"
      他长袖飞卷,地上厚厚的落叶受劲风所激,纷纷四散开去!一时漫天皆见黄叶飞舞,宛若天际忽降金雨,又仿佛一颗金光灿灿的心,突然间碎裂成千片万片.
      金色叶雨之中,青色身影愈行愈远,唯有他似哭如泣的哀歌之声,穿破秋日碧空,远远传来.阿萱只是侧耳倾听片刻,便已辨出那正是国风中一曲哀悼死去爱侣的《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曲调哀婉忧伤,渐渐散落在巫峡的崇山峻岭之中.阿萱怔怔地听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黎云裳端坐聆听良久,方才俯下身来,将古琴放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这才淡淡扫了阿萱藏身之处一眼,突然说道:“小姑娘,春儿走了么?”
      阿萱吃了一惊,慌忙擦了擦眼泪,有些羞涩地走出来.方才走了几步,陡然看见几株枫树掩映之后,黎云裳身旁不过数尺,有一石碑悄然而立,上书极简单的四个大字:凌氏之墓.碑后便是一座小小墓丘.墓沿俱以长条青石砌就,顶上落满了红黄相间的枫叶,黄土颜色尚新,此外别无修饰.
      脑中轰地一声,不由得止住脚步.便知那闻名江湖的奇女子凌飞艳,便是埋香于这极不起眼的一捧黄土之中.
      《葛生》那哀伤的曲调,仿佛仍在心头回荡.突然之间,阿萱只觉一阵气涌上胸臆,脱口道:“黎师叔,你早知春姐姐会落得如此下场,是不是?女夷兴亡,当真与师叔无关么?师叔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难道天上的凌教主知道了,心里便喜欢得很么?”
      黎云裳听得“凌教主”三字,眸中陡有寒光一闪,凝在阿萱脸上,缓缓道:“我曾救过你的小命,为何你亦全然不放在心上?”阿萱陡觉四周气息一滞,竟如有铁壁一般层层压来.不禁后退一步,鼓起勇气道:“师叔大恩,阿萱永世不忘。”
      黎云裳沉默少顷,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在琴弦上拨弄数下,发出"仙翁""仙翁"的单音.
      枫林尽染,秋风送爽,黎云裳衣衫被吹得飘然若云,如林中仙女下凡一般,当真好一派怡人美景.然而阿萱立于当地,美人美景近在咫尺,却无暇细心欣赏.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夺腔而出.待要飞也似地逃开,足下却如坠铅铊,竟是半步也迈不开去.
      黎云裳信手拨弄琴弦,渐成曲调,却是一支轻松随意的《碧云操》.她眸中夺人寒光终于渐渐隐去,摇了摇头,柔声道:“师叔?哼,春儿把教主之位传给你这小丫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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