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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共观刀枪证红颜 下 ...

  •   春十一娘脸色微变,正待开口.但转头望了一眼阿萱,也不由得心中一动,略有踌躇之意.
      眼下情势紧迫,春十一娘不得不随宋人前去汴京.但她久经江湖,处事老辣.其心志坚毅如铁,便与那些七尺男儿也不遑多让.哪怕是生命中曾经面临过绝望之境,她亦从不肯放弃突围之心.即便是将她囚于汴京的龙潭虎穴,她也有信心能逃将出来.
      她虽与阿萱确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却万不会因此便将教务大任交付这娇怯怯的少女手上.况且教中出色之人甚多,更谈不上什么阿萱是谢蕙娘之女,故而得以出任春堂堂主之类的鬼话.之所以仓促间将大位相授阿萱,亦不过是想凭藉其南唐公主身份,使女夷教暂避宋人锋芒,候她归来而已.
      只是,这少女侠肝义胆,在她最为危难之际,仍是不离不弃.她虽以之为棋子,心中却未尝没有一丝歉意.
      她这一番算计,阿萱与张谦或许看不出来,但江暮云也是老成之人,常于江湖朝堂两处周旋应对,如何看得不透?虽说凌飞艳在他心中地位大非寻常,但凌飞艳已逝,他又不曾列于门墙,与女夷教众并没有什么交情.如今看在凌飞艳面上,他肯当众许诺会救春十一娘出来,已是大大偿了这个人情.说到头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身为南唐的侯爷还是驸马,要他眼睁睁看着当朝公主兼妻姊陷入这纷争险恶旋涡之中,却是万万不能.更何况……更何况……
      历经相思之苦,他终于娶到了德敏公主瑶环.瑶环幼承小周后亲手抚育,身份高贵,容貌美丽,琴棋书画之技,名动金陵全城.能得美妻如此,当真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福气.而这样的金枝玉叶,与他玉剑公子、江府侯爷的身份,实在是万分般配.这位公主的衣饰妆扮,身形神态,无不与那画中仙子甚是相若.虽说他不曾亲口问过她那雨夜中的往事,亦不曾在她妆奁中发现过那件云雾般飘缈的紫衣,但觉上苍待已终是不薄.
      也曾与她闺中画眉,对镜贴黄;更说不尽府中那几乎夜夜不断的弦歌丝竹之宴,她抚琴长歌,他拔剑作舞.他与瑶环在一起的时光,繁华、新奇,也不乏温馨而惬意.
      然而不知为何,在无数次酒觞流醉、烛影摇红的夜晚,他的心中,总是不可抑止地浮起那个熟悉的影子.想起她那欣喜而天真的笑容;想起她那清澈如山中溪流的眸中,闪现出的那不加掩饰的好奇光芒;想起她那些不自量力的侠气肝胆,还有……那偶尔浮现在面庞上的一瞬间的恍惚,和淡淡的惆怅神情.
      与她相处的时光虽然不多,但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随意,仿佛身处于清新的山野树林之中.
      这样纯真而又聪颖的女子,清水般的气质浑然天成.她与瑶环容貌相似,然而气质迥然相异.如果说瑶环是玉阑环绕中那株娇弱不胜、被金陵人称为"瑶环紫"的烟雨芍药;阿萱便是山野中自在不拘、柔韧淡雅的萱草一丛.
      那个清冷的雨夜,她悄然离开了金陵他的府第.新封公主的不辞而别,也在金陵城中轰动一时.熟知内情的人都说是因为李煜和女英的薄情,使得这小小女子无法容身.唯有他,心中有了一缕轻微的不安与歉意.
      只因在她离开的第二日清晨,他在听雨轩窗下栀子林中,发现了她遗下的一条素白布帕.帕子已被冷雨打得湿透,帕角绣有一个小小的"萱"字,此外别无绣饰.简单而纯良,如她本人一般.问过府门的守卫,得知她出去之时,正是他与卫少白对酒畅谈之际.那么,她是听到了他与卫少白的谈话么?她听到了多少?
      此际重逢,江湖风波折磨,她的憔悴瘦弱,更甚当初百尺楼中.

      江暮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毅然道:"春教主,德毓公主体质柔弱,跋涉江湖非她所能.况且在下一向听闻春教主御教威严,恩怨分明.只怕公主她年幼力浅,也难以担当此类重任.教中英才辈出,实望另选贤能,亦不负……不负凌教主终生所望."
      他这番话徐徐说来,诚挚恳切.春十一娘听到"恩怨分明"四字,当知他意有所指.再望了一眼阿萱,终于在心里长叹一声,忖道:"不错.先教主说,女儿襟怀有山河.我纵重机巧,也须恩怨分明才是.这小姑娘正直可爱,我又何苦陷她于这泥潭之中?徒教江湖中人在背后抵訾,说我神教中人没有那样广阔的心胸与襟怀."
      何氏父子及众宋人松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浮起微笑的神色.
      女夷教众神情却黯淡下去,许多人在袖底暗中紧握双拳,心中俱是想道:"宋人起心灭教,能有什么信誉可言?眼下虽受教主挟制,难保日后长久平安.总不过大家拼得一死,也就罢了."
      轻碧等与阿萱较为熟悉的女子,心意既定,不禁都转过头去,向着阿萱歉然微笑,以示谢她最初相助之意.
      素白的衫袂洁如春雪,但春十一娘还是随意拂了一拂,似是要除去那些沾染的江湖风尘一般,淡淡道:"江侯爷,你说得对.公主是金尊玉贵之人,岂能跌入江湖草莽之中?何老将军,春氏这便随你赴宋.但你须立下重誓,此番不得解散我女夷神教,亦不能伤我神教中人!"
      她面上冷笑,素手轻扬,藏于书架之内.只待一言不合,便似要按动机括一般.
      众人俱是脑门一紧,何鹏飞额上青筋微微跳动,冷冷道:"诚如斯言.老夫只担保得女夷教今日,却顾不得明日如何!"
      春十一娘心中一沉,厉声道:"天下大势尚未可定,遑论其他?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她冷笑一声,又道:"方才我教宁纪二位堂主身手,各位俱已见过.她们虽不是真正的海棠社杀手,却与海棠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普天下最出名的杀手,俱是出自于海棠社中!哼,何老将军,二位何大人,朝堂纷争也好,两国交战也罢,莫非都是堂堂正正,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鬼域伎俩?若真个要灭我神教,我教弟子也并非良善之辈.只怕大宋高手倾巢而出,也拦不住我与冯长老和二位堂主!"
      她眸中寒光四射,冷冷道:"我们都是江湖女子,可学不会名门闺秀的温良忍让!一损俱损,人被逼到急处,也顾不得什么海棠社的保密规矩!只不知到了那时,各位大人官威何在?大宋国体何在?"
      何鹏飞神色一变,当即噤住.何绪业眉头微皱,正待说话,却听见一个熟悉而柔弱的少女声音,在室中悄然响起:
      "不,春姐姐,我愿意."
      众人大惊,江暮云更是失声叫道:"公主!"
      阿萱那明亮的眸子之中,已是蒙上了一层淡淡晶莹的泪光.她含泪微笑,神情坚定,带着一种恍惚的温情.顿了一顿,声音有些颤抖,强自说道:"我愿意."
      她转向众女夷弟子,勇敢地迎上那一束束混杂了惊喜、怀疑、欣慰和感激的目光,声音更大了一些,隐隐透出磬石般的笃定:"自初闻贵教风范高华,我便甚是向往.今日危急之际,安敢以个人得失,而置诸位姐妹于不顾?如蒙不弃,我谢萱对天盟誓,愿就女夷春堂堂主一职,终生献于女夷娘娘驾前,共襄女夷众任,以铭天下苍生!"
      誓言掷地有声,众人不禁动容.
      张谦眼眶一热,隔了数人的肩头,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那粗衣荆钗的少女,昂首握拳而立.光洁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激动的红云,更映得她美若云霞,明艳不可方物.
      回想江上李长浩与阿萱之言,张谦不禁百感交集.当初相识之时,又有谁曾预料得到:有朝一日,那荷花丛中凝眸嫣然的采莲少女,竟当真书写了江湖上的另一个传奇?

      她竟当真答允了!春十一娘不禁泪光盈眸,酸涩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自内心地认定,这名叫阿萱的少女,便是真正的女夷春堂之主!固然眼下她武技粗浅,但江湖中人谁不会武功?武功可以再学,然而那遇难而迎的侠肝义胆,那虽千万人而吾不往矣的壮志雄心,却并非江湖中人人俱备!
      江暮云见机颇快,眼见阿萱出口应允,此事再无反悔余地,随即大声道:"何老将军,都尉大人,皇城使大人!今女夷教原教首春十一娘自愿入京,新教主又是我南唐公主,则后患已除,女夷教以后定会效力大宋,再无胁腋之变可能!这是我大宋皇帝皇恩浩荡,才令天下归心,实乃万民福祉!"
      何氏父子一怔,仓猝间竟无语以对.但如赵方等人虽是颇为震惊,却也不由得对这柔弱少女多了几分景仰之心.
      春十一娘撤回控制机括之手,一把将阿萱拉到身边,笑道:"如此甚好!轻碧你带人将邹菱娃妥善安置,紫苏速去前殿,召集我教所有弟子,聚于花神宫正殿之中!本座要在女夷娘娘神像之前,正式宣告江湖同道――谢氏阿萱,为我女夷教第三代春堂堂主,并摄教主之职!"

      候众人返回花神宫正殿之时,远远只见殿外黑压压地候有一群人.服色各异,却多为男子.
      阿萱一怔,却见当头一条大汉冲自己"扑通"一声跪下,叫道:"参见谢堂主!"声音激动,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身后众人也纷纷随之跪下,阿萱但见那人面上一道刀疤横划而过,极是明显,便已认了出来,叫道:"屈虎!你怎么来到此处?"
      这汉子正是长青门中的屈虎,他探知宋人秘密入蜀,唯恐与女夷不利,故也带了门人西入巫山,以为教中援引.虽是来晚了一步,却也被赶过来的轻碧众人告知阿萱将任春堂堂主一事.
      他对谢蕙娘忠心耿耿,否则当初也不会力邀阿萱出任门主.此时但见先门主之女也是女承母业,继任春堂堂主之位,不禁百感交集,欢喜得心几乎要炸了开来.
      屈虎站起身来,回头向身后叫道:"孙猴儿,算你运气,还不快快出来求教主和堂主救你性命?"
      一个相貌精瘦如猴的汉子扑了出来,纳头便拜,口中叫道:"教主超生!堂主超生!"
      阿萱微一皱眉,已认出那人正是排教的孙猴儿.还没来得及说话,斜剌里已掠出数名宋人箭士,刷刷刷!箭引弓弦,齐齐对准了趴于地上,磕头有如捣蒜一般的孙猴儿!
      春十一娘双眉一轩,已起了香火之情,掉头向何绪业喝道:"何大人!如何在我神女峰上,欺辱我属下门派之人?忒也过份!"
      何绪业朗声道:"春教主息怒!此人罪大恶极,贵教自保不暇,可莫要再替他来出头!"他目中冷光闪现,直逼孙猴儿:"你胆大妄为,竟敢遣手下人于市集之中,拐走大宋皇弟晋王世子,充作屈乡江祭之用!还累得我一干人等南北搜寻!现晋王世子杳无音便是灭你十族人丁,也难销此滔天大罪!"
      阿萱脑子里"嗡"地一声,失声叫道:"什么?晋王世子?江祭!"
      屈虎踏前一步,大声道:"你这官儿也不用大话欺人,什么滔天大罪灭人十族?便在片刻之间,我们堂主便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晋王世子!"
      阿萱脑子里乱成一团,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正混乱之间,忽听一个小孩声音,口齿不清地叫道:"吵死人了!睡也不让人好睡!姑姑呢?我要姑姑!我要姑姑!"
      殿外人群突然自动向两边排开,让出一条路来.有一身着红衣的女夷夏堂弟子排众而出,怀抱一个四五岁的小小男童.那男童手中拿着一条麦糖,一边吮吸,一边东张西望,脸上犹带有方才睡醒的惺松之色.
      那男童甫一出现,何氏父子身后转出一人,年约三旬开外,面白无须.他脸上喜色乍显,叫道:"小王爷!"声音却尖细逼窄,有如女子一般.此时诸多宋人箭士齐刷刷跪倒在地,江暮云等人微一犹豫,也随之跪了下去.
      那男童愕然回头,叫道:"王福儿!"但随即一眼便看见阿萱,面露喜色,也不顾何氏父子等人,奋力从那夏堂弟子怀中挣脱,迈开小腿,向阿萱身边奔了过来,口中叫道:"姑姑!你刚才去哪儿啦?名儿睡了一觉,睡得香香的!"
      众宋人目瞪口呆,只见阿萱缓缓蹲下身来,将那男童拥入怀中,一手擦去他嘴角的糖渍口水,一边疼爱地嗔道:"无名,你方才在旁边殿堂里睡觉么?有没有觉得饿?"她一眼扫见那条麦糖,不禁脸色一沉,问道:"这糖是哪里来的?"
      众人屏息静气,只听无名响亮地答道:"这糖是那位红衣姐姐给的!可不是我偷来抢来的.姑姑,这地方全是些女人,我堂堂一个男人,也懂礼义廉耻,难道还会欺负那些女人不成?"
      最后这几句话,便如其姑姑先前声称要做春堂堂主一般,语气刚强着力,端的是掷地有声.却叫何氏父子一干宋人,不由得涨红了脸庞.杨宗宁更是苦笑一声,垂下头去.
      春十一娘与冯君如、纪梅姝、宁菊媚等人站在一起,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相视一笑.宁菊媚低声笑道:"教主当真独具慧眼,居然选中了这样一位有福的堂主."纪梅姝道:"她小小年纪侠肝义胆,倒也难得."冯君如缓缓道:"她屡次市恩于人,故多有回报之福."
      春十一娘却摇了摇头,说道:"她心地宽容慈和,大有先师之风.回想起来,本座之所以会有今日,多半便是输在这'宽容慈和'四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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