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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此身堪误入花国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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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强行压住几乎要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定了定神,极力模仿诸妓之态,分花拂柳一般,往那何家兄弟所包下的厢房“春媚厅”径行过去。
龟奴扯长嗓子,叫道:“一位——玉儿姑娘——”此乃阿萱临时所撰花名。脂香楼妓女甚多,这名字又甚为普通,龟奴一时钱迷心窍,也来不及想到别处,竟让她当真混了进去。
春媚厅乃是脂香楼内最大一个厢房,四壁挂有当世名家书画,陈设华丽不俗,酒水果点也异常精洁。因其要价不菲,寻常嫖客断不会在此会妓,这何氏兄弟二人此次倒是下了大的血本。
阿萱甫一进房,一眼便见秦真委委屈屈,正坐在那两个与何氏兄弟同行者其中一人身旁,满面“幽怨”之色。那人样子虽然粗豪,却不爱说话,只是闷头喝酒,食量也煞是惊人,转眼之间,桌上便有两三碟果品见了光底。
虽是心中忐忑,然而一见秦真那副古怪模样,阿萱还是要非常努力才能强行憋回笑意。倒是秦真一见她进来,眼中喜色一闪,似是认出她来。
阿萱心中奇怪,一边低首上前行礼。坐在主位的何氏兄弟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示意她坐到那两人另外一个身边侍酒。如此看来,这二人的的确确是何家请来的客人了,只是不知是何方神圣,让何家如此青目以待。
四人只是喝酒,间或互视一眼,却频频望向房门,看其情状似乎在等待人来。
忽听那与秦真相傍而坐的汉子闷声闷气道:“小娘皮,给大爷唱个小曲儿解闷儿!”
秦真愕然指了指喉咙,“啊啊”两声,意示不能出声。
众人一怔,阿萱忙陪笑道:“告各位爷,珍珍姑娘是个哑女,所长者乃是舞剑戏耍之技,独独不能唱曲儿。”
只听“啪”地一声,却是秦真脸上早着了一个耳光,那大汉满面通红,随即又是一脚,重重踢在他腰胯之上,怒道:“话都不会说的哑子,充个什么头牌清倌?敢是来消遣我们不成?换人!换人!”
秦真跌倒在地,脸上已显出五道极深的红痕指印,他眼中怒火闪动,神色气愤之极。若非脚下轻浮无力,只怕立时便要上前相搏。
阿萱心头怒火也起,但情知此时不能发作,连忙上前扶住秦真,暗暗在他臂上一捏,赔礼道:“既是如此,玉儿便带她出去,另换个绝色清倌来服侍大爷。”
暗叫庆幸,连忙扶起秦真,一心只想奔出房去,逃之夭夭。
却听一人曼声道:“且慢。”
阿萱心里一跳,已是听出这正是何绪业的声音。
她扶着秦真,缓缓站起身来,一转眼正对上何绪业含笑的眸光,心里又是大大地一跳。
何绪业看她一眼,回头对那大汉道:“戚兄,这珍珍虽是个哑女,但能坐上头牌清倌位置,当非寻常妓者可比,不如看看她有何绝活,倒也有趣。”
那戚姓大汉悻悻道:“只是这老鸨太也欺人,何兄弟你出了大笔的银子,却派个哑子过来!哼,若是咱们滇西地面,我戚文秀若不将这妓馆砸个稀烂,量她也不知我的手段!”
何仲陪笑道:“正是。戚文秀戚文雅,乃是赫赫有名的戚氏双雄,威震滇西,谁敢不给十分面子?”
阿萱一听戚氏兄弟名字,再看看他们那粗鲁魁梧的尊形,简直说不出话来。秦真坐在椅上,虽然腰上生疼,忍不住也是暗暗一笑。
忽听门外一人娇声笑道:“‘戚雄过处,寸草不生’。那自然是厉害得紧了!”
声音又甜又糯,暗带沙哑,略有川音,倒颇具几分魅惑之意。阿萱忖道:“这人是谁?听口音不象是妓院中人啊?”
门扇一动,走进一个身披薄绸玄色连帽斗蓬的人来。紧随其后的龟公疑惑地向那人看了看,显然觉得热天尚披斗蓬颇有些匪夷所思,但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那人昂然而入,将身上斗蓬一掀,丢在地下,赫然竟是一个中年美妇。
她上着湖绿绸衣,下系一条石榴红的裙子。虽说并非妙龄,但身段仍是玲珑有致,兼之肤色白净,长眉高挑,颇有几分姿色。然而眉宇之间,却暗藏一种说不出的阴鸷寒冷之气,令人一见心下悚然。
最引阿萱注目的,却是在她的小蛮腰上,挂着的那一双弯月似的金钩。
锋薄刃利,淡白的锋霜之上,隐约泛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阿萱在盛泽之时,曾见过邻人用来打猎的猎刀,其刀锋上也有这种暗红,不禁打了个冷噤——知道那定是历经年长日久,鲜血浸成的颜色。
真不知在这看似美丽的金钩上,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寄居了多少人的冤魂。
室内四人却是齐齐站起,面带喜色,拱手道:“恭迎邹堂主!”
阿萱脑中有念头一闪,虽觉“邹堂主”三字甚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究系何人。
那美妇格格一笑,道:“何必客气呢?累各位久等了。”
何绪业笑道:“方才倒是我们错了,哪里是邹堂主?只怕要叫邹教主倒更为妥当。”
那戚文雅似对这美妇颇为恭敬,难得阴沉沉的脸色略一开颜,嘴角咧开道:“正是,邹教主,我兄弟此次前来投奔,还望教主莫忘当日之诺!”
何仲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面罗刹’邹菱娃,女夷教的新任教主,自然是一言九鼎。那天枢实录……” 他猛然醒起房内尚有“珍珍”“玉儿”二人,便将后半截吞下肚去:“……岂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邹菱娃!
阿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美妇便是现女夷教夏堂堂主、意图叛教自立的邹菱娃!据当日在何家座舫所窃听何氏父子谈话,邹菱娃正是与何家及何家所代表的宋国合谋,想要将春十一娘之位取而代之。
阿萱脑中念头急转,已明白过来:这戚氏双雄,定然是何家代为从滇西请来的高手,要助邹菱娃取得教主之位,而邹菱娃用来打动这两名高手的东西,居然是女夷教教主独得之秘——被列为江湖四大秘密之一的《天枢实录》!
以邹菱娃深沉心机,自不会将此等奇书尽数拱手相让。但以书中一两种武功交换,却是大有可能。然而如此一来,女夷教何以震慑江湖,而教中女子……
当初春十一娘在百尺楼中所说话语,仿佛又清晰地回响在阿萱的耳边:“现今天下大乱,他们往往趁官府无力管束之际,掠走良家女子。姿色上等者卖给富家作妾,中等者售于妓馆,下等者待沽人市,不知让多少女子含恨终身!
唐主世居锦绣之地,但观者倾城绝色,但闻者红牙击歌,又怎知天下庶民流离的悲苦?
妾身实非嗜杀之人,不过是秉承我神教教义,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为已任!”
誓要以天下女子之安危为已任!也是自那一刻起,阿萱的面前,仿佛打了开了一扇非比寻常的窗户,迎来了更为多彩而丰富的世界。
她心中突觉有些后悔:自己怎可抱有侥幸之心,以为定能赶在何家之前到达巫山,便忽略了向春十一娘报讯方是头等大事?只为受不住秦真一时之气,便将他卖入妓院以图解恨?以致贻误了最佳时机!
邹菱娃微微一笑,转身向房外叫道:“你们也进来罢。”
只听一阵清脆的称喏声,自外鱼贯而入七个身披黑绸斗蓬的年青女子,束发横簪,都作男子打扮,一齐躬身向邹菱娃行礼。
何绪业微一打量,赞道:“这七位姑娘,料想便是名动江湖的朝云峰夏堂七护法罢?想不到令无数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七护法,居然都是如此年轻美貌的姑娘,当真是英风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啊!”
阿萱想起当初百尺楼中,祁胡二人为逃辟女夷教执掌刑法的夏堂之责,宁可当场自裁而亡,也不愿落入堂中。而春十一娘竟然也隐然默许,想必这刑堂苛罚之酷,为常人所不能忍受。
邹菱娃淡淡道:“过奖。这是何家两位公子,这两位是武林名宿戚氏两雄,你们过来参见罢。”
七名女子应诺一声,一一上来拜见,并自陈其名。阿萱听在耳中,一一暗中记下,已知她们分别名为除尘、无垢、去邪、驱恶、辟风、净水、护坛,专为掌管管教中法典并惩治之事。
此时阿萱偷眼看来,但觉她们面孔清秀可人,除了神色冰冷以外,与一般女子无异,一时真想不出她们有什么可怕之处。
邹菱娃冰冷的两道视线,转到了阿萱脸上,又瞥了秦真一眼,娇笑道:“二位公子当真小心,居然寻到这样一处佳所与妾身相见——只是这两个女人……”
何仲眼中凶光一闪,挥了挥手,对阿萱道:“你二人去叫人重新取壶好酒来,布些上等菜肴,让我们痛饮一番——记着,这几位的事情,可不要在外乱说,嗯?”
阿萱心中砰砰乱跳,低头应了一声,慌忙拉了秦真出来。刚转过廊角,若有所感,又悄悄蹑了回去,屏住气息,躲在窗外细听。
只听何仲笑道:“邹教主何须担心?我们叫那两个小娘来,不过是给戚氏双雄开心罢了。事后一刀便将她们结果,还怕什么人走露风声?”
阿萱咬一咬牙,唯恐房内各人都是高手,查知自己在外偷听,连忙退了出去。秦真正在廊角相候,一见她来,伸手便是重重在她臂上一拧!
阿萱吃痛,差点叫出声来!秦真瞪她一眼,一言不发,便拉她奔西院二人住处奔去。
甫一进门,阿萱挣脱秦真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失声道:“你认得出我?”
秦真嘴角向左一撇,意即“化成灰我也认得”,又“啊啊”数声,手指连指门口,神色颇为焦急。
阿萱会意,悄声道:“你是说快逃么?我们自然要快些逃走报讯!只是这些人可不能便宜了去!”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将藏于暗处的金银细软包成一包,塞入秦真怀中,一面又取出两粒药丸来,低声道:“这黄丸是可解哑药的,绿丸虽不尽对症,一个时辰之后,也可缓解何家下在你身上的化功散之毒,你快服下罢!”
秦真圆睁双眼,厚厚脂粉覆盖下的几点“须”根与梳成云髻的头发努力忿然贲张,意即“你明明可以缓解化功散之毒,居然现在才给我服药!”
阿萱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他,在床头一阵乱摸,拿出一只手指大小的瓷瓶来,洋洋道:“瞪什么?这瓶泻药本来也是要送你的,这会就送他们罢了!你快逃,有良心的话,在城外东面土地庙中等我。”
言毕也不管秦真吹胡子瞪眼,径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