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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淡敷脂粉画长蛾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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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觉心头烦恶之感大减,显然毒血流出后伤势减轻。心中蓦然一惊:“不对!方才何仲说秦兴尚未离开座舫,何仲贪生怕死,稍后必会与他谈起梨花针之事,我那谎话可就要大大穿帮,此处不能久留!”
忽听有人扑噗一笑,说道:“我什么时候与你相好,还送你梨花针作定情之物?”星光之下,但见秦真缓缓坐起身来。
阿萱脸上飞红,幸得天黑看不分明,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为保你小命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还拿来取笑人家!”
秦真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显然内力被封之后,又受落江之苦,体力甚是虚弱。
阿萱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手臂扶住,说道:“何仲说不准马上便会回来,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秦真被她扶住的胳膊明显一僵,随即又略为放松,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有什么好躲的?他对你如此垂涎,要杀也只是杀我罢了,你这般着急为我,当真叫人感动莫名!”
阿萱半扶半拖地将他拉走,他口中还在罗嗦:“唉,我秦真当真前世造孽,今生竟有如此多的女子倾心于我,真真是……”
走到一处江岸偏僻之地,阿萱一眼看见有数块巨石相拱,形成天然一处小小洞穴,勉强够人弯腰入内,当下耐着性子将秦真扶了进去,幸得里面空间尚可容二人周转,以阿萱身形娇小,倒还可以站得直身子。又探头出去,想要看看附近有无灌木草丛之类,以便铺出一张草床来。
耳听得秦真自夸之辞滔滔不绝,有些甚至不堪入耳,忍不住道:“秦公子,我只是见你可怜,也相信你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却有这么多人都来相欺,这才救你出来,可不是……”
秦真爬起身来,突然伸手在她耳垂上一捏,阿萱不妨,深身不禁一颤!当即住口不言,回头看时,只见他已将手指送在鼻端之下,深深一嗅,戏道:“当真好香!”
阿萱面红过耳,突然猛地在秦真身上一推!
秦真不防,啊呀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摔得四肢朝天,模样极度不雅。
阿萱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他身子踢翻过去,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么?” 刹那间,仿佛无数的痛恨和自伤之感,都从心头涌了出来!阿萱再不客气,当下又是连连几脚!手自然也没有闲着,尽数落在他的身上。这几下手脚甚重,她虽然功夫不高,但以秦真现在情状哪里是她敌手?况且空间狭小,也无处闪躲,倒在地上只是呲牙咧嘴。
阿萱打过几拳,尤自不肯解气,上前一把揪起秦真衣襟,便待再打!淡淡星光,自岩石缝隙之中泄了进来,隐约看得清他鼻青脸肿,显然大吃苦头,但仍自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极黑、极亮,澄澈而光明,有如两丸水银一般,竟还流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来。阿萱心头一软,无形怒火如潮退走,这一拳竟然打不下去。
她不由得松开了紧揪住他衣襟的手指,暗自叹了一口气,忖道:“他虽可恶,我竟还是下不了手!”冷着脸将他一推,只听他又懒洋洋道:“你看,你们女人多是这样,貌似温柔善良,实则心地险恶难测。方才倒象是侠义心肠,奋不顾身地救我出来,一言不合,竟似要立刻取了我的性命一般。”
他冷哼一声,又道:“我以前所遇女子,也莫不如此。起初见我生得漂亮,个个都如痴如醉,言道要生死相许。及至得知我是大名鼎鼎的秦真之后,便将那些山盟海誓,尽都丢到九霄云外!从此恩断义绝不相往来倒也罢了,偏生还要设下无数的陷井诡计,定要置我于死地方才罢休!你们这些女人,真真天生便该全被卖入青楼妓寮之中,才是适其之所!”
阿萱怒火又起,待要再赏他一顿拳脚,又强自忍住。秦真瞟了她一眼,突然又是“扑噗”一笑,反以手为枕,好整以暇地躺了下去,说道:“况且女人性子多是水性杨花,不过为名节门第所限,不得任意妄为罢了。我将她们卖入青楼之所,她们表面上哭哭啼啼,实则对那歌舞繁华之地,可不知有多么欢喜呢!”
阿萱眼中诡异光芒一闪,淡淡道:“果然么?若你是女子,也会欢喜那些不干不净的场所么?”秦真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是男子,尚且喜欢去那里逛逛;你们女人心中所爱之物,不是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便是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那里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偷眼看阿萱神情。本以为她定要为此又大为嗔怒,那便最是令他称心如意。谁知她闻言并不恼怒,居然还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唇边倒浮起一缕含意莫名的笑容,看上去颇为诡异;
秦真性子阴狠毒辣,本来从不惧人,此时被她紧紧盯住,不觉停住口中胡说八道,身上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半晌,方才挤出几个字来道:“你……你尽自笑些什么?”
阿萱睨他一眼,收起笑容,不耐烦道:“夜深了,说这么多话做什么?说不准你老子便在附近,被他闻声找来可不是玩儿的!睡罢。”
言毕出手如风,“噗噗”几下,已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秦真心中悚然,待要出声,却觉头脑一阵晕眩,竟是被她点了昏睡之穴,挣了几挣,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秦真只觉身下颠簸不已,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之上。对面布垫上坐着一个长有两撇胡须的灰衣小老头儿,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秦真大叫一声,慌忙要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酸麻无力,几乎又重新跌倒下去。
那小老头儿慌忙过来扶他,秦真见他脸色蜡黄、眼神混浊,两撇鼠须尤为猥琐,不觉厌恶地推开他鸡爪般的手掌,喝道:“你是何人?我如何在这里?”
小老头儿不以为忤,笑着坐了下来,说道:“莫乱动,当心弄乱了鬓发,又要重新梳理可就麻烦了。”声音嘶哑粗浊,极为难听。
秦真眼中凶光闪现,喝道:“答我的话!”一边心中暗暗恼恨,想必是阿萱点穴时做了手脚,自己此时身体虚弱更甚,几乎连打人巴掌这力气也是欠奉,否则还不立刻宰了这样貌可憎的老头儿?
小老头儿突然“扑噗”笑出声来,声音清脆娇甜,听来甚是耳熟,只听“他”道:“秦公子当真脾气不小,不知道待会儿可还有没有这般刚烈?”
她语带戏谑,略有几分刻薄之意,秦真立刻便听出是阿萱的声音!当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将她从头打量一遍,但见她肤色神情,衣饰打扮,无一不神似那市井常见的小老头儿模样,不禁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阿萱“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少女面庞之上倒也定然千娇百媚,此时出现在这小老头儿脸上,当真叫秦真毛骨悚然。道:“秦公子,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做猪做狗,倒是要带你去一个你魂牵梦绕,时时想去、刻刻不忘的地方。”
秦真眼珠一转,想起昨夜与她谈话,喜道:“青楼!”
阿萱伸出一根焦枯难看的手指,一点他的鼻尖,秦真不由得往后一缩,但听她娇笑道:“不错不错,看来你对青楼烟花之地,是真想念得紧啊!”
她两根手指虽然难看,却极是灵动,旋即揪住他的耳朵,笑道:“来来来,乖孩子,这次为父带你前去青楼,定要好好地玩上一场!你先看看为父为你准备的行头如何?”
一边笑吟吟地用另一只手打开旁边包袱,从内取出一面菱形靶镜来,举到了秦真面前。
秦真见她笑得诡异,心中疑惑,但耳上吃痛,只得乖乖地附耳过去,往镜中看去:
但见镜中人脂光粉艳,云髻高耸,连耳垂上也夹着两只珍珠坠子。看那眉眼俊秀俏丽,赫然便是一个美貌女子!
秦真大叫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
阿萱满面笑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秦真面色更是骇怖,放声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要我去脂香楼卖……卖……卖艺!你……你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阿萱白他一眼,嗔道:“你胡说些什么?那里有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况且为了救你,我身上银钱全都丢在何家座舫之上,以后可靠什么吃喝?
至于名节家风什么的,也不足为惧,横竖你秦真早已败得精光赤穷啦!有老夫我为你经营,保你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况且,”她狡黠地一笑,凑近秦真,悄声道:“勾栏行规,老夫先前混迹市井之时,倒也听过不少。你这只是搭班,又不是卖身!还怕被人看出破绽不成?”
秦真平生所见女子,无不是出自世家名门,自然性情幽静淑娴。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女,如云昭华姊妹,也不过举止略为大方一些而已,若论闺阁女儿娇羞之态,与寻常女子倒也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阿萱虽是交往不深,又听闻她本自出身山野,但当初于百尺楼中初见之时,却觉其外貌清丽动人,风神又极是出尘脱俗,与那公主身份倒也相符。故此他昨晚才百无顾忌,专以逗她发窘为乐。
谁知此时谈起勾栏之事,却见她居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竟比男子还要坦荡无惧;饶是他见识广闻,此时也不禁有些呆了:“你你你还要为我经……经营?你怎的如此大胆?想我们秦家的姑娘……”
阿萱埋头整理包袱,闲闲道:“你们秦家的姑娘,进青楼的胆子没有,杀人的胆子倒大!”秦真闻言立马噤声,因为他突然想起那个远房表妹,平时在家连男客都极少见的,跟他一说话脸儿就红。谁知有次遇见一个来寻仇的秦家对头,方一照面她便痛下杀手,以秦家暗器“追魂沙”,将对方顷刻之间化为清水。末了,她却如没事人儿一般,还斯斯文文地用一方绣花手帕抹抹手,回过头来对他脸红红地一笑。
耳听得阿萱又得意洋洋道:“当然哪,我不去照应你,万一那老鸨算计你怎么办?再说了,千里奔波只为财,我自然是锱铢必究,有我在身边,你想要落下私房钱,可就不那么容易啦!”秦真怒道:“要去你去,我堂堂男儿,岂能操此贱役!你杀了我好了!”
阿萱自小便在市井混迹,常见街头无赖相斗,如这种互相威胁之言语,也不知听上多少次,根本毫不在意,悠然道:“啧啧啧,这样能赚钱的妙人儿,我杀了你干什么?死呀活呀的,吓唬谁呢?”
秦真恨道:“你这死要钱的鬼丫头,候我秦真养好身体,解了那该死的何家下的化功散,这普天之下的财宝,便可任你索取,哪怕是赵匡胤那老儿头上的王冠,我秦真也能给你弄来!又何必要这肮脏的钱?”
阿萱笑道:“天下财宝再是动人,我现下也没一文到手——你若实在不愿去,还有一法。”秦真喜出望外,忙问道:“是何办法?”阿萱嘻嘻笑道:“若你不愿扮作女人,我便将你卖到梁王兔儿园那种地方,想来千儿八百银子,也极是好赚。”
嗵!秦真直挺挺地倒下身子,认命地呻吟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丫头!公子我有朝一日脱困,定会与你清算今日之帐。”
阿萱摸了摸唇上鼠须,笑眯眯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朝一日之事,还是到那一日再说罢了。”
脂香楼的老鸨艳娘笑眯眯地把秦真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点头道:“小模样生得还是不差,只是不会说话,可惜了的。不知手段如何?”
此时秦真已是慑于阿萱“淫威”,通身作了女子打扮:上着湖绿色罗衫,下系一条天青色裙子,头上戴着高高的义髻,鬓边胡乱簪了几朵充翠珠花。
那些珠花耳坠之物,也不知阿萱以何种手段弄来;她原还想要把那只玉凤与他系在裙带之上,他却脸色陡变,抢夺未果之后,便是誓死不从。阿萱猜想这只玉凤乃是极亲近之人所赠,所不准还是他的情人之流,当下也不再坚持,自顾收了起来。
秦真本就身材高挑,眉目秀丽,中了何家之毒后,却是浑身无力。这一打扮,越发显得弱不胜风,楚楚动人。而一旁的阿萱反倒面目猥琐,令人生厌。秦真但见她脸上皱纹密布,身子佝偻,下颌上不多几茎黄须,不知是怎么易的容,连眼光都变得浑浊了许多。
此时她听得老鸨的话,笑嘻嘻道:“那是自然,小老儿的女儿,还能差到哪儿去吗?” 秦真恨恨瞪了她一眼,他被迫扮作女子已是天大的笑话,竟还要去做青楼卖笑的妓者!虽说以前他也常入秦楼楚馆流连,但那时依红偎翠,艳福无边,哪象今日这般身不由已,强颜欢笑?苦于行前阿萱不知给他吃了什么药物,他喉咙肿痛,居然发不声来,只能扮作哑女,心里着实气苦。
艳娘厌恶地向旁边闪了闪,瞥了阿萱一眼,心道:“就你这糟老头子的尊容,她若是你亲生的,那骡子也能生凤凰了!瞧这小娘那眼里都要喷出火了,指不准是从哪儿拐来的,却来糊弄老娘!”
只听阿萱又道:“只是一桩,我这女儿年龄尚小,小老儿还指望找个高门大户的女婿,落个下半世受用。所以只能做清倌人,弹弹曲儿,下下棋儿的,妈妈可不要为难我女儿。”
艳娘一闻此言,跳起身来叫道:“清倌?老太爷,您这女儿本就是哑巴,客人多半不会喜欢,若是床第间有些手段,倒还好办,要说清倌,老娘这里不伺候!”
秦真一听她语中有逐客之意,不觉喜动颜色,巴不得立刻便被赶了出去,当下连连点头。忽觉腰间一疼,险些叫出声来,原来却是阿萱狠狠拧了他一把,耳边只听阿萱笑道:“妈妈这话就差了,象妈妈这样行院人家,又不是那等小门小户,要引得轻薄子弟逐香而来,哪能没几个绝色的清倌?小老儿这女儿,虽说是口不能言,却吹得一支好箫,下得一手俊棋,又能做诗填词,双陆鞠蹴,虽说暂做清倌,却管让子弟们魂不附体,教妈妈日日不空——且又不能做上一辈子清倌!”
那艳娘见秦真生得美貌,院中虽有几个女儿,相貌均不如他,心中早已肯了,只是清倌获利不高,阿萱又申明是要搭班,七扣八落下来,恐赚不到多少银钞,故此做出姿态,转个还价的余地。此时一听秦真又有这几门好处,越发上心,便松下脸皮,笑道:“歌是不行,舞却如何?”
阿萱笑道:“只略通一些剑舞,也能助助爷们儿酒兴。”艳娘点头道:“那也罢了,既是老太爷你爽快,咱们索性把价钱说定了,你们既在我这儿,须守我院里规矩,若有客来,老规矩是三七开,我七你三,房钱饭钱另算。”心中却盘算道:“你要做清倌,老娘就让你赚不到多少银子!见别的姑娘迎来送往,金银满舱,看你还做得成清倌!到时倒看你怎么来奉承老娘!”
阿萱一心只是要捉弄秦真,哪跟她计较这些小帐,当下一口答应道:“任凭妈妈安排。”
艳娘心中欢喜,灯下再看秦真时,越发觉得他眼含秋水,眉如远山,忍不住伸手去捏捏他下巴,道:“真真是个美人儿,可叫什么名儿啊?”秦真见她展颜一笑,脸上沟壑纵横,几欲掉下粉渣子来,凑近一些,那身上一股子莫名的气味,更是香得直扑人鼻子,慌忙闭住呼吸闪在一旁,掩面不语。
阿萱笑道:“随小老儿姓秦,小名真真。”秦真听她这样糟蹋自己名字,差点背过气去,随手拿起旁边几上一杯茶就灌,耳听艳娘道:“也罢,刚巧我院里有个红姑娘叫珠珠,以后你就叫珍珍吧,珍珍珠珠,都是咱们脂香楼的珍珠宝贝儿。”
“噗”地一声,秦真把持不住,口中的茶水已是全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