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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淡敷脂粉画长蛾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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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甫一跳入江中,便知秦兴定会前来查看。当即一手抱紧秦真,另一手已摸到先前系好的缆绳,运气向江底沉去!
秦真不妨,惊叫道:“你做什么?”手足挣扎,急要将阿萱推开,无奈他先前已着了何家的道儿,四肢酸软,哪里会有什么大力?阿萱才将他两手拨开,只听“吭吭”两声,却是秦真口鼻已呛入了江水。
阿萱脸庞已给他扑打起的水花弄湿,见他如此惶急,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喝道:“要命的就不要怕水!”一手强行捂紧他的口鼻,另一肘却将他头顶往水下重重一捺!
秦真本也是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孰料一朝遭人暗算,弄得手无缚鸡之力,此时又落入这小小的一个女子手中,虽是百般不愿,也只能任她摆布。此时听她低声叱喝,眼前一黑,身不由已,已被阿萱摁入江水之中,冰凉的江水顿时没过头顶,口中只是“唔唔”乱叫,四肢却是拼命踢蹬。
阿萱恍然道:“看你以前那么威风,原来也是个旱鸭子!”但闻头顶风声忽起,压力陡增,却是秦兴凌空一掌击下!
阿萱大骇,当下先行一头猛地扎入江中,也顾不得秦真死活,一把抓住他腰间衣带,便往江底拽去!“砰”地一声,秦兴隔空发掌,阿萱只觉身边江水一阵激荡,那本是在缓缓流动的水流竟然如同实物墙壁一般,自四面八方强行挤来!
阿萱胸口如受锤击,闷疼之下,不禁“唔”地一声惊呼,居然也连喝了两口江水!她知此时乃生死攸关之际,忍痛定住心神,运起龟息之功屏住气息,全力下潜!
江底水流极是湍急,另一手又拖有秦真,虽说手中握有缆绳,阿萱也顿觉大为不妙!但觉周身又冷又痛,先前受那秦兴一掌之力,虽得水力化去大半,此时仍觉头脑晕沉,两手渐渐酸软,几乎再无力气支撑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阿萱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在心中默默数道:“一、二、三……”她知秦兴行事狠辣缜密,虽见他二人跳江逃走,但决不会就此罢休。他既未下水紧追,显见得如其子一般不精水性,但定然在舷边守候,此时若自己和秦真露出头来,只怕即刻便要一命归西。
数到“十一”之时,阿萱脑中一阵轰鸣,手指也不由得抽搐起来,再也难以抓紧秦真衣带。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许多微笑而熟悉的面孔,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江暮云、杨宗宁、何菖蒲、张谦、甚至是自己的母亲谢蕙娘……黑暗中冰凉剌骨的江水、急促冲击的暗流,转眼间便似乎幻化出了远在盛泽的那个简陋的小家、那张熟悉而温暖的床榻……有个声音在心底悄悄说:“放开他罢……放开他罢,他与你素昧平生,又不是什么侠士名流,何苦与他一起,把小命送在此处?”
那声音开始极低极低,后来渐渐大了起来,一字一字,仿佛都响起在她的耳边一般。阿萱僵直的手指,终于渐渐地松开了秦真的衣带……
“不!”阿萱在心底突然惊叫一声,纵身前游,一把又将秦真拉了回来。秦真不谙水性,初时尚在用力挣扎,此时却已软绵绵地飘浮水中,一动不动。
阿萱心中一惊:“莫不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他已经不行了?”当下一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已是用力将秦真拉到跟前。
她摸索着按了按他的脉搏,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这才稍稍放心。忽觉舫身“轰”地一声闷响!船体一阵摇晃,阿萱顿觉脚下一痛,似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事。
她尚未反应过来,但闻“豁啷”一声,似是有人在船头丢下一块跳板。她一个激灵,顿时醒悟过来:“莫不是座舫已经靠岸不成?”双脚试探性地往下一划,果然勉强触着了极硬的石头——是江底!
她心头大喜,当下松开手中缆绳,抱起半死不活的秦真,悄没声地划开水波,奋力直向西南侧一处黑暗的岩石处游去。
水中借有浮力,倒不觉得秦真身躯沉重。此时上得岸来,阿萱连抱带拖,还是无法将他完全弄上岸来,自己却头脑一阵晕眩,眼前陡黑,“扑通”一声,已是摔倒在地。心里头却清晰如镜:“是毒针!是毒针开始发作了!”
阿萱强撑起身子,咬牙拔掉臂上毒针,胡乱一摸,但觉中针的那块皮肤,已是肿胀得厉害,且又极是坚硬,毫无皮肤柔软之感。她本精通医道,此时只将针头嗅了嗅,便想道:“原来只是铁草毒,不过令人疼痛肿胀罢了,却害不得性命,难怪没有见血封喉呢!想那秦兴虽然深恨逆子丢人,然而终是不忍将其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否则秦家毒药暗器何等厉害,他又何必只使出这种普通的毒蜂针来?”
她待要取药医治,但一摸身上,不由得叫了声“苦也!”原来当初事起仓猝,身上只有一管形影不离的宝莲箫和《百草新篇》,《百草新篇》外面包有油纸,料想还不至打湿字纸。其他诸物,竟都放在何家座舫自己的舱室之中。
当下四下一看,但见江边尽是乱石,哪里有什么草药。她略一忖思,当即拾起一块石头,在另一石上连击数下!那石块裂成两半,裂处尖利如刀,阿萱咬了咬牙,将石尖往臂上伤处猛地一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浑身痛得发抖,然而那伤处皮肤终于被石尖扎破,隐约看见有黑黑的液体流了出来。
阿萱用力挤压伤口,毒血终于渐渐流尽,伤处硬块消了许多,肿胀却依旧如故。
便忖道:“暂时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皮肉受些痛楚罢了。看来只有等到天亮,才能去寻些草药医治。”
她心中仍存一丝清醒,想道:“可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先得找个隐蔽之所。若何家有人上岸,必然会被发现!”但全身酸痛软麻,心头烦恶欲吐,竟然似已没有半分力气,终于又一头栽倒于地。
她仰面倒在岸上乱石之中,背上被硌得生疼,全身湿透,经江风一吹,更是冰冷难受,也全然是顾不得了。那画舫却停得甚远,在夜色中只是个模糊难辨的影子。
恍惚之间,便见先前暗沉沉的乌云已然退去,看不到明月的踪迹,然而天穹上却缀满了无数灿烂星辰,衬着暗蓝的底子,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忽闻脚步声响,乱石滩上,竟似是有人走了过来。
阿萱吃了一惊,却听远处一人说道:“你去仔细看看,只怕他二人水性极佳,凫上岸来也未可知。”赫然竟是何仲的声音!
阿萱如有凉水当头淋下,顿时呆了:“我辛辛苦苦带秦真逃了出来,竟然还是逃不出这何仲的手心!”
念头方转,忽听另一人惊叫道:“大公子,那边有两个人躺在水边,湿淋淋的,不会便是那对奸夫□□吧?”
阿萱心中恼怒,转眼一想,又颇为好笑:“我倒不知自己竟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这小子无理,候我寻着机会,总得给他点苦头吃吃!”
却已无力坐起身来,灵机一动,当下提气向秦真滚了过去,堪堪抵住他的身体,便停了下来。
秦真衣衫湿透冰冷,隔着衣衫,只觉他的身体也只是一片冰冷,毫无生气。阿萱吓了一跳,探手去摸时,才觉出他胸口有微微的温热。正待收手回来,手指已触着他衣衫中一处硬物,好奇心起,竟然伸手入内,摸在掌中。
那是一只用锦帕包成的小小包裹,阿萱耳听得脚步声近,当下连忙打开。淡淡星光之下,但见那帕中包着数只指头大小的白瓷瓶,还有一支玉凤,色泽润白,触手光洁,雕琢极是精巧。
阿萱一把将帕子与玉凤塞入自己怀中,单留下几只瓷瓶,观其状当知里面全是药物,急切之间,却也没有时间辨出是否毒药,也只好往怀里一塞。
面前光线一暗,却是何仲与那人都站在了面前。看那人服色神情,显然是何家的仆从之流。
阿萱强提一口真气,坐直身子,笑盈盈道:“原来是大公子。”
何仲一怔,已是看清了二人相貌,大喜过望,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呀,你是那叫什么贞贞的丫头罢?才入我何家不到一天,倒学会了偷男人!如今又落到了你大公子我的手中,哼哼,倒要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萱低下头来,暗自调节情绪,一时回想南唐宫中受女英讥讽之事,一时又想到李煜毫无怜女之心、要将自己嫁往北汉,甚至连小时想吃一个糖人而不可得的心酸都想了一遍,终于还是直到想起那晚月色清辉、与江暮云相偕飞奔之事时,才不由得心中一酸,当真掉下两滴泪来。
她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抬起头来,一双迷离的眼眸望定何仲,哀哀道:“大公子,贞贞也不知为何,那日无意间见着了这冤家,便是神魂颠倒,不得自持。方才那我本是奉老爷命去唤公子你的,却见他父亲待要杀他,贞贞一时胡涂,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想拼命救他出来…… ”
她眼含泪水,烟眉微蹙,星光下越显得楚楚动人。何仲不由得心中一荡,忙正色喝道:“你不是做豆腐人家的女儿么?却如何懂得武功?哼,你做下这等事来,却教那秦兴迁怒于我何家,他自己找不着那混帐儿子,倒将我家前舱打得一摊稀烂,伤了我家许多人手,连我……如今又逼我家派人来这两岸找寻……”
他说到这里,大概是有些羞耻,当下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下去了。
阿萱斜眼一睨,果见他换了新衣衫裤,但面上尚有於清,显然也着实吃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闷亏。只是那秦兴也当真了得,凭借一人之力,居然可以将何家人治得服服帖帖。
阿萱柔声道:“贞贞一跳下江去,便知道自己错了。现在这贼子也没失去,贞贞知道大公子你人品最好,心肠又软,必不会计较贞贞过失,只求你在老爷夫人面前多美言几句,还容贞贞呆在何家罢。便是洗碗做饭,奴婢也是情愿。”
何仲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婉转求恳,又听她赞扬自己,心头早就有些飘飘然。再者见阿萱风姿动人,更是有了不该的非分之想。正自心神荡漾之际,只听自家随从何忠偏不知趣地在旁说道:“大公子,这样背主私逃的下贱女子,该当千刀万剐,抽筋剥皮才是。”
何仲美梦被陡然打断,心中不悦,瞪目喝道:“这小贼不是还在么?她哪里背主私逃过了?”何忠吃他一喝,吓得赶紧噤声。便听阿萱又娇呼一声,蹙眉说道:“哎哟!在江中泡得太久,奴婢的腿却冷得麻了,大公子你最是好人,可否拉奴婢站起身来?”
何仲神销魂与,月色下但见她伸过来一只欺雪赛霜的纤纤玉手,心头一阵恍惚,不禁伸手过去,心中想道:“陈总管这次倒找了个极美的丫头,相貌倒在其次,只是那一段风神,竟是别样动人,不若日后……”
忽觉掌心猛地一阵剌痛,却是如同蜂蛰一般,不由得跳起来道:“你做什么?”
却见那小美人笑意盈盈,越觉清丽可爱。唯其手中拈着一根极细短针,唯针尖一点黑色,其余皆为银白,在星空下微微发光。
何仲但觉创口处又胀又痛,顷刻间黑了大块肌肤,不禁吓得魂飞天外,喝道:“小贱人!你动了什么手脚?”
阿萱笑吟吟道:“实话便与你说了罢,我与秦真哪是初识?乃是数年的老相好,莫非如此,岂能不顾性命救他?你所中之针也不是别物,便是那梨花夺命针!”
何仲冷笑一声,道:“小丫头大言炎炎,那梨花夺命针,早在这小贼被擒之时,我们便从他身上收缴出来,送于别处去啦!”
阿萱除了那“梨花夺命针”和“绝命砂”外,本不知秦家还有些什么厉害的暗器,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此时听何仲这般说来,心中暗惊:“秦真何等奸诈之人?又身负‘梨花夺命针’,连春十一娘急切间都逮他不着。如何被何家人得手?如此看来,这‘梨花夺命针’竟是依仗不得了。”
她性本灵动,当下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蠢材!你但知梨花夺命针只有那一筒么?若是射完,这暗器岂不就没有用了么?我当初与秦郎交好,他为讨我欢心,甚么稀罕物儿没有把与我?这根针儿便是当初他送我的定情之物,针上这毒独步当世,除了我和我这秦郎,只怕你再找不到第三个有解药的人啦。”
她见何仲迟疑,又笑道:“你若不信,自己看你掌心,是否有黑色肿块渐渐突起,且又肿又痛?嗯,再过一刻,便当如万蚁啮啃一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啦。”
何仲偷眼看了一眼掌心,果如她之所言。心中惊怕,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跨前一步,狞笑道:“那我便夺下你这针儿,在你身上也扎上个十针八针,却瞧你拿不拿解药出来!”
阿萱全然不惧,拈起手中毒针,笑道:“早说你是蠢材罢?我若拼着一死,将毒药拿来当作解药,大家服了,便一起死了,却不胜过只死我这一人?何况这针儿用过一次,便再也没有毒性,便是扎上百八十针,又能奈我何?”言毕指尖用力,果然将那毒针重又扎入手腕之中!
秦家用毒之精,天下驰名。何仲本是色厉内茬,此时见她以针自伤,哪里还敢怀疑?当下肝胆欲裂,双膝一软,已跪倒在乱石之上,叫道:“姑娘饶命!只求超生!”那何忠也连忙随之跪下。
阿萱微微一笑,道:“超生倒也说不上,你只先服了我这解药,暂且管得十五天寿命无忧。十五天后,若我与秦郎安然无恙,我便再与你解药罢了。”
那何忠却道:“十五天后,我家公子又去哪里找得姑娘?公子,她别是骗我们罢?”何仲将信将疑,目光闪烁,却不说话。
阿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犹自昏睡的秦真,笑道:“你若不信,尽可上前将我二人杀了。届时你毒发身亡,我们也算大仇得报。”她想起江暮云来,眉宇之间不禁带上了几分温柔神情,淡淡道:“人活百年,终是免不了一个死字。晚死算是福份,早死……若是与心爱之人死于一处,又何尝不是人间乐事?”
心中怅然想道:“若是与他一起死了,也胜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罢?”
何仲见她神色自若,心中已先信了几分,一把推开何忠,骂道:“你这狗奴才知晓些什么?”一边又求道:“如此便依姑娘罢了,还望姑娘先行赐药。”
阿萱拍拍手,从怀中胡乱掏出一只瓷瓶来,也看不清楚标签,当下嗅了一嗅,已清楚这瓶中并非毒药。当下胡乱倒了一丸出来,正待递给何仲,却突然眼珠转了转,手腕用力,已将这只瓷瓶远远抛入江中!
何仲吃了一惊,叫道:“姑娘!”
阿萱将手中一丸药递到他的手里,笑道:“你可看得清楚,现在我们身上再无第二丸药,你若想下手相害,可也得不到解药救你。”
何仲恨得牙根痒痒,但也不敢多言,沉着脸一仰脖子,服下药丸,便待要走。却又听阿萱叫道:“站住!”
何仲只得站住,只听她在背后笑道:“还有一事相烦公子,你既没找到我二人,想必贵府其他人也找不着我们,不如便拔锚开船罢。”
何仲恨得一咬牙,沉声道:“多蒙姑娘关照!何某照办便是!”
才走出六七步时,突然回身一掌,将跟在身后的何忠击飞开去!阿萱吃了一惊,何忠陡受重击,胸骨顿时断了几根,口中喷出鲜血来,惊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你……”
寒光一闪,却是何仲拔出匕首,一下便割断了他的咽喉!何仲抽搐几下,当即毙命!阿萱瞧得目瞪口呆,何仲却哼了一声,丢掉匕首,冷冷道:“不干掉这奴才,姑娘你怎能安然离开?”言毕消失于夜色之中。
阿萱骇然之下,这才悟出他是唯恐何忠向人泄露放走自己二人之事,只怕还是因为这奴才见着了他那求饶的丑态,才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心中不禁忖道:“此人心狠手辣,待得醒悟过来我并不能取他的性命,只怕立时便有杀我之心!以后可得小心在意才是!”
呆了半晌,忽闻远处水声隐隐传来,却是那画舫已在缓缓离开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