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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皆言卫女若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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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杨宗宁、张谦师徒,阿萱诸女等人都上了画舫,为防铁辉英恼羞成怒,加害无辜,嘱赵老三的货船跟随在画舫后。舫上从人划起长桨,画舫缓缓向下游驶去,货船紧随其后,顺风顺水,一路南行。
阿萱困得极了,兼之心情轻松,被侍女引入舱中,倒头便睡。候她醒来梳洗之时,才发觉舷窗之外晨曦微露,水天交接处被映得一片嫣红,波光粼粼,景色十分壮丽。
阿萱此时方有闲暇环顾舱中,见这舱室虽是客居,但铺陈华丽,实为平生未见。案前挂着一轴美人图,虽是淡墨色调,但寥寥几笔,却极显人物妍丽之态,神韵气度,竟似流动纸上,当下不禁驻足观赏良久。
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阿锦快步走了进来,含笑道:“姐姐这么早就醒了么?”阿萱点头道:“已是睡得足了。”
阿锦因阿萱曾出手助她,且二人性格相若,对她极是友善,此时见她的眸光在那美人图上留念不去,便笑道:“姐姐喜欢这画中美人么?”阿萱微微一笑,道:“想那世上女子,若真有如这美人一般风神,定然是艳绝天下了。”一边心中又不由得想起那春十一娘来,虽是那晚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但想必与这画中美人,定然也不遑多让。
阿锦取笑道:“这美人固然美矣,可惜与我公子的心头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阿萱奇道:“心头宝?”
阿锦笑道:“姐姐一定是少在江湖行走,江湖中谁不知我家公子视名利富贵有如尘土,心心念念,唯有三宝而已。这三宝一为公子师尊赐予的承影剑,一为已故江府老夫人遗留下来的明月环。这最后一宝么,却是号称画中仙。”
她看阿萱一脸不解,便掩口笑道:“那明月环是一只玉镯,据说本为前蜀王妃徐花蕊心爱之物,玉质温润,长年佩戴,最适女子养颜修容。”
阿萱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大花蕊夫人心爱之物,怪不得如此珍贵。”原来蜀中一带,最出绝色美女,前蜀主王建有爱妃姓徐,因容貌“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故被封花蕊夫人,那是早已故去了。
及至后蜀,国主孟昶也有一费氏妃子,其美态比徐妃更有过之,因此也唤作花蕊夫人,世称“大小花蕊”便是指的她们。只是听闻这费花蕊蜀亡后随孟昶入宋,孟昶暴死之后,已被宋主赵匡胤收入后宫去了。
阿锦见她颇为神往,便笑道:“明月环几经流转,后为我们老夫人所得,现收在金陵江府之中。老夫人去世得早,公子思念亡母,自然是十分爱惜。那承影剑却是上古名剑,相传为春秋时卫人孔周所藏。
《列子.汤问》有云: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文苑英华.唐并州都督鄂国公尉迟恭碑铭》也说到了那剑:‘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我也曾见公子舞剑,但见那剑身轻薄如烟,锋利异常,不知为何物炼成,一剑挥出,于悄然无声之际,便能斩断水桶粗细的大树,委实是一件神物。”
阿萱听得咋舌不已,赞道:“妹妹你的学识真是渊博,竟知道这些典故。”又问道:“那画中仙呢?想必更是了不得的宝物了。”
阿锦嫣然一笑,笑容中却含有几分促狭之意,说道:“那是我家公子最为心爱之物。公子早晚各奉一柱清香,跟敬菩萨似的。还唯恐人亵渎了,连我从小侍候公子,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许我碰它。”
阿萱暗暗奇怪,问道:“那又是什么好宝贝了?莫非倒是金子铸的不成?”阿锦笑道:“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画中仙也是一幅美人图,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笔丹青国手卫少白所做。”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讶然问道:“美人图?是你们公子的心上人么?”说到这里,心中微有惆怅之意。阿锦道:“公子不说,我们做奴婢的自也不知。那图上美人只有背影的,看不清相貌,说不准倒是你呢!”阿萱听出阿锦在取笑她,又羞又急,待要张口反驳几句,脸上却早已飞红了一片。
阿锦见她羞怯,也不好再闹,正色道:“不过那美人图,卫公子可画得真好,不愧有卫女若仙之说。”阿萱听她再次提到那姓卫的画师,倒有了兴趣,忙问道:“何谓卫女若仙?”
忽听一女子声音,自舱外淡淡传来,道:“卫公子当世国手,雅擅丹青。他下笔奇妙,勾勒精细,尤其善画女子。不象时下那些所谓的画师,意趣恶俗,画来画去,无非都是一些所谓名门仕女,而且笔法呆板,往往空有其形却黯然无神。便如满园绢花,虽然艳丽好看,倒也繁盛似锦,终不如野菊一枝灵秀天成。
唯有卫公子画中的女子千姿百态,宛若天成,都是因为他善于捕捉那些女子之精魂的原故。所以他的画卷灵气四溢,着笔之处,在于突出女子神韵之美,往往更胜女子原貌,被世人称为卫女若仙。”
另一男子声音爽朗地笑道:“菖蒲,你又在旁人面前将我吹得天花乱坠了。”
阿锦一闻此人说话,便对阿萱笑道:“萱姑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话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卫公子,那一位是何姑娘。”
阿萱循声望去,只见舱外晨晖之中,沿着舷边阑干,缓缓走过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正是江暮云,他已换了一身白衣,袖领之处均以金线相饰,极显清贵。另有一男子与他并肩而行,看两人情态极是熟悉。那男子年约三十上下,身着玄色长衫,微笑着看过来,见她望去,便向她点了点头儿。阿锦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人便是卫少白。”
阿萱留神看这卫少白时,只见他身材瘦削,相貌清俊,但神情之间颇为忧郁。便是此时在向她微笑之时,眉宇之间,仍是隐有一缕抑郁之色,似是藏有无限风云。然而周身自有一种落拓不羁、卓然不群的神采,虽是立于江暮云这浊世佳公子的身边,竟似不逊半分于他。
阿萱目光始与他双眼一触,只觉他瞳仁黑亮如星,深邃久远,令人心神动荡,似是不由自主想去探入那更深更广之地。心中顿时暗暗一惊,唯恐自己失态,忙将自己目光移开。
卫少白一见阿萱,脸上神色一怔,不由得转头与江暮云对视一眼,江暮云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之间,江暮云带着众人已行向船头观景之处,那是一方极大的平台,也设有桌椅之属。阿萱一眼便看见杨宗宁、张谦、轻碧兰烟等人都已坐在那里了,想必还是自己起得最晚,当下相互寒暄了几句。
候众人落坐之后,侍女送上茗茶糕点,江暮云便笑着对众人指那玄衣男子道:“昨日天晚,未曾向各位介绍。这位便是当今天下丹青第一妙手,号称‘卫女若仙’的卫少白公子。他本是赴巴蜀天府之国观赏风物,这趟顺便搭船与在下同返金陵,在我府中盘桓一段时日。卫兄乃是当世才子,不懂得武功。昨晚刀光剑影的场面,便没有让他出来。卫兄气质超群,自不同于我等俗人。”
最后一句话,却是暗暗在打趣卫少白。
杨宗宁笑道:“国手风范自然与众不同,玉剑公子风度神采,又岂是平常人等?”卫少白失笑道:“各位且莫见笑,我与暮云结交十余年,受这等冷嘲热讽已是习惯之极了。菖蒲,你说是也不是?”一言既毕,江暮云与他俱是哈哈大笑,显见得确是十分亲密。
张谦又惊又喜,道:“原来是阁下便是卫公子!在下仰慕公子美名已久,公子当年被召入蜀宫之中,为慧妃花蕊夫人所画小像,坊间临摹之作颇多,虽然不及公子真品那样精妙,但也真称得上是世间绝品。”
卫少白听他提到“花蕊夫人”四字,脸色忽然黯淡下来,长叹一声说道:“这位兄台,说来此事真是叫少白汗颜。唉,我卫少白自命护花之人,却因此事不慎,竟做下了生平最为歉疚之事。”
他苦笑一声,道:“若不是当年我为花蕊夫人作这小像,她又怎会被赵匡胤看中?那蜀后主孟昶,想来也不会死于非命了!”
阿萱一怔,她僻处乡里,对天下局势本不甚了解,只知现在后蜀已亡,孟昶身故,却不知与那花蕊夫人有何干系。
卫少白似是对她颇为在意,见她神情中甚是不解,便道:“姑娘可闻知花蕊夫人之名?”
阿萱点了点头,道:“慧妃之美,名扬天下,便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之流,也多闻听她的美貌才情。”
卫少白不意她谈吐竟还有几分风雅,注视她的目光之中,又带上了一抹赞赏之色,叹道:“不错,那时我游历入蜀,忽有黄衣宫监来访,宣我入宫侍奉。我第一眼见着慧妃花蕊夫人,正是在摩诃池边的芙蓉花丛之中。”他神思弛越,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惊艳的一刻,缓缓说道:“当初道士申天师献红栀子花种二粒,蜀主将其植于‘牡丹苑’中,其色斑红,其瓣六出,清香袭人。因花美而难得,便有宫人将花形画于团扇之上,竟相习成风,因与荷花略有相似之处,故得名芙蓉。
后来这花种流出宫去,民间多有种植。每当芙蓉盛开之时,沿城四十里远近,真如遍铺锦绣一般,蜀都因之得名芙蓉城。”
众人遥想蜀中盛景,不由得都浮想连翩。张谦更是忍不住叹道:“若论天下富庶繁华之外,确实莫过于蜀中与南唐。”
卫少白淡淡一笑,道:“可惜这满城芙蓉的美景,还不及花蕊夫人容貌的万一。那日我被宣入之所,乃是天下知名的摩诃池。那里原本就是蜀宫历代避暑佳处,蜀主又刚刚在这里兴建了水晶宫殿,皆是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壁均以数丈开阔的琉璃镶满,奢华无比。远远望去,便如同到了天宫一般。
花蕊夫人身着轻绡,手执团扇,端坐于殿中碧玉墩上。旁边黄衣宫监为我展开画绢,并置十二色水墨在旁。诸物齐备之后,我提笔在手,突然之间,心中空空荡荡,居然一时难以下笔。唉,我卫少白自负才名画技,此时方知,何谓‘天然颜色画不成,由来此生未曾有’!”
他轻轻喟叹一声,道:“我费尽心思,下笔仔细,平常我画美人都是一挥而就,最多不过一柱香时间,那日却画足整整两个时辰,才在纸上留下了花蕊夫人的一抹倩影。”张谦于画技一类本也甚是喜爱,有此良师在前,哪有不趁机请教之理?连忙问道:“然则这两个时辰都叫慧妃一动不动,公子也当真是费了一番心思罢?”
卫少白失笑道:“便是木偶泥胎,也不能静坐长久,何况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再者必要姿容生动,意态流转,方为美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哪里会展示出她独有的神韵?故此那两个时辰,我请花蕊夫人自行走动消遣,或饮冰、或弄扇、或戏猫、或诵书,不拘形态,任意而为。”
张谦眼睛一亮,由衷道:“卫公子实乃国手也!”
卫少白苦笑一声,淡然道:“国手么?当日我画作完毕,她看了一眼,便往后殿去了。我居然平生第一次丢开了少年轻浮之态,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她对我画作不喜。过得不多时,有宫监自殿后出来,银盘上托着一盘金珠之物,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那是她给我的赏赐了。”
他抬眼望着远处烟水浩缈之处,脸上神情惘然,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后来听说我为她画的小像,不知为何竟然被人偷出宫外,虽经蜀主遣人夺回,但坊间却多有临摹之作流传。到得最后,竟还有一幅流落到了大宋皇帝赵匡胤的手中。
我听位居宋京朝中的一位旧友说起,当时赵匡胤一见画像,顿然惊为天人。故此蜀灭之后,其余宫妃都被赐给了功臣名将,唯有花蕊夫人陪同蜀主孟昶,被解入了宋宫之中。
孟昶虽然屈身事宋,让人不齿,然而赵匡胤要图谋花蕊夫人,几次遣人暗示,孟昶只是坚拒不从,终于被寻机毒死。花蕊夫人当即被召入宫中,获得赵匡胤的宠幸。她秉性柔弱,以前在蜀主身边备受恩宠,倒也不虞其他。然而此时身为降国妾妇,处敌国猜忌之地,宫闱倾轧甚急,不知她又该如何度过?
孟昶母李夫人性情坚毅,她自孟昶死后便绝食不进,身边蜀宫旧人劝她,她却说‘国破之时,早该身殉,只是心念娇儿,忍辱偷生已久。此时昶已死,我便无生存之理。’七日之后,也随之身殉。”
他说来虽然平淡,但思及亡国君主下场如此凄凉,众人也不禁一阵默然。唯有轻碧兰烟二人本是蜀人,更勾起家国之思,心中一阵酸痛,热泪已盈满眼眶,忙趁人不备时悄悄拭去。
卫少白轻轻吟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这本是当初花蕊夫人随蜀主入宋之时,在驿站壁上所留。只是尚得上阙,宋兵催促甚急,便来不及续满下阙了。”
阿萱听那词意哀凉,心中若有所感,忽听杨宗宁吟道:“我倒有下阙在此,——三千宫女花如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他这下半阙对仗倒也工整,但众人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惆怅之中,竟无一人出声称赞。
突然卫少白身后一着淡青衫子的女子上前一步,向着卫少白柔声说道:“公子又作黍离之悲了,公子志在山水之趣,追寻天地自然之美,这俗世争斗又与公子有什么相干?况且依妾身之见,分久必合当为天下大势,却是我等操心不来的。”
她这几句话极是委婉巧妙,果然卫少白朗声大笑起来,面上抑郁神情一扫而空,道:“极是!极是!我的菖蒲说得大有道理。”江暮云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何姑娘妙言解颐,甚得卫兄之心。”
众人当即转过话头,谈起江湖奇事轶闻来。在座诸人除张萱二人之外,都是久走江湖之辈,个个见多识广,高谈阔论,连一向端静的轻碧都不时插上两句话,果然气氛大有缓和。
阿萱见卫少白身边那几人都是妙龄少女,神情之间,与卫少白十分亲近,显然是卫少白的随身侍婢。时下风气,名门公子出行多有侍婢随从,倒也不足为怪。
阿萱倒是注意到了其中一名青衣少女,便是方才出言相劝,引得卫少白开言而笑,被唤作“菖蒲”的那一个何姑娘。
她容色虽不十分出众,但眉宇清奇秀丽,举止沉静娴雅。如墨鬓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身上衣衫也是异常洁净,却少有佩饰华丽之物,迥异其他女子。
她的手中捧着一只淡青冰纹笔筒,立于卫少白身后最近之处,自方才开口之后,便一直默然无语。卫少白言谈之中,对她颇为宠爱,每谈到新近得意之作,或是又收藏了甚么名家之作时,总要叫一声“菖蒲”,她便默默将手中之物先交付近旁侍婢,然后从其他侍婢手中取出一幅字画,或是一轴长卷,再奉上前来,且细心周到,总无一次出错。
阿锦见她注意那菖蒲,凑近她悄声说道:“你也注意到何姑娘了?卫公子与我们公子交好,本来画画一向不要酬劳。只是他太过宠爱那何姑娘,听说公子的明月环是何等宝物,最合女子佩戴,竟向公子提出,若要他画那画中仙,公子便须给他明月环。”阿萱惊叹道:“你家公子竟肯了?”
阿锦笑道:“我家公子可不敢将娘亲遗物随意赠出,但另送了卫公子一只‘映冰环’,那也是一件奇珍之物呢。”言毕噘起嘴来说道:“那明月环可是老夫人留于我们公子未来夫人的东西。”阿萱听到“未来夫人”四字,一时之间,心里猛然一跳,也说不上是何滋味。
忽听阿锦又叹道:“只可惜这位何姑娘,听说出身不低,人也聪明得紧,更难得的是她于书画鉴赏一道,极为精通,本来做卫公子夫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卫公子胸怀大志,穷此一生,要追求无上大道的境界,终身不会娶妻。而这何姑娘,偏偏还是个瞎子。”
阿萱大吃一惊,道:“是么?”
阿锦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小声些,那何姑娘聪明得紧,别让她发现咱们在背后议论。你仔细瞧瞧她的眼睛,是不是没有一丝光采?”
阿萱留神看去,只见那何菖蒲立于卫少白身旁。虽然卫少白与众人高谈阔论,言笑不拘,她却始终神色淡然,不发一言。她肌肤晶莹,本来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只是仔细看来,果见她眸光黯淡,毫无神采。
阿萱看了她两眼,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也渐渐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