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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倾心吐胆话肝肠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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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坠的月轮,分外清冷。
阿保疆已然离去,阿萱独坐在沉睡的江暮云身边,心中却是激荡不已,仿佛那些话语,仍在耳边萦绕不绝。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江暮云安静的面庞,突然道:“前辈,你既然再次驾临,又何必躲躲藏藏呢?”
一声轻笑,却是兀颜胜安已赫然闪出身形。
月色辉映之下,她的发丝银白如雪,反射出冷冷清光。话语之中,也带有一丝些微的讶异:“你武功被我下的毒性克住,如何能探出我在附近?只是我从未离开过,也谈不上再次驾临罢了。”
阿萱一指前方,淡淡道:“你最初躲于石后,一定看准了月色照射的方向,所以没有在地面投下丝毫踪影。但此时月色西移,你的影子自然也渐渐移了出来,不过前辈你心不在此,竟然没有发觉罢了。”
她心头突然浮起一抹微凉,道:“其实人的心境亦如月影,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变化,哪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呢?”
兀颜胜安眼中异芒一闪,格格笑道:“小姑娘,你再是舌灿莲花,也休想我轻易放过你们。”她目光流转,又笑道:“此药迷人神智,偏偏迷得妙不可言,小姑娘,听得心上人亲口说出爱你,是否心神欲醉?”
阿萱眼见她不可理喻,不由得心头怒起,忍不住嘲讽道:“此药若是让师宗服下去,再经前辈你一一施为,诸般妙术,无一遗漏。只怕那时师宗说出来的话,让前辈你更是心神欲醉呢!”
“你!”兀颜胜安眉梢一挑,挥手在身旁石上一拍,石面竟应声而裂!但听她厉声道:“是小阿嚼的舌头么?你好大胆子!”
阿萱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但已是收口不及。
兀颜胜安两道厉芒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竟如刀锋般剌得阿萱周身剌痛。正自忐忑不安,却听兀颜胜安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这五蕴毒与天魔劲,既是相生相克、又是相辅相成。师延陀那般聪明人,若我当真全力施为,只怕我非但伤不了他,倒使得他更精进一步,练成风、火、水、土四样俱全的天龙境界,我……我……”
阿萱疑虑重重,忍不住道:“五蕴毒不过是毒药,天魔劲却是武功,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怎谈得上精进一步?再说……再说师宗本是你的师兄,武功更上一层楼你该高兴才是……”说到此处,突然噤住,心中已隐约明了兀颜胜安的复杂情怀。
果然,兀颜胜安冷冷道:“五蕴毒若是单一的毒药,纵然变化无方,那也算不上八大神器之一,与别离钩、承影剑并列了!你没听说过么?甲之砒霜,乙之良药。天下万事万物,俱有正反两面,举世瞩目的大英雄,未尝心中没有阴毒之意;市井中的小民贱族,也有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五蕴毒么,于甲为剧毒,对乙何尝不是难求的宝物!”
阿萱似懂非懂,兀颜胜安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们才多大年龄,知道多少江湖秘辛?
阿萱越听越是奇怪,道:“若是如此,你应该武功远胜师宗,这天魔门主之位,又怎会落到他的手中?”
兀颜胜安冷笑一声,徐徐拍去手上的石粉,道:“天魔门主是什么了不得的地位?我兀颜氏是辽国贵族,历代受封,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的名门,我的母亲被封为陈国大长郡主……”
她突然顿住,恼怒道:“你这无知无识的汉女,说了只怕也是不懂!”
她看一眼阿萱,忍不住又道:“你一定是在想,我既是名门之后,为何要一个人住在这僻静的夷离山,是不是?”
阿萱摇摇头,兀颜胜安傲然道:“我们辽国儿女,可不象你们汉人积弱!从小我就有男子的气概,又拜入天魔门下修习武功。天魔门为辽国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多是贵族,但师父总说我的天资最高,也最是偏爱。我十五岁时候,常在一起的玩伴们便已不是我的对手,只到……只到我大师兄到来。”她眼中晶莹闪亮,神情也缓和下来:“我大师兄……师延陀他,听说也是贵族之后,但门庭早已败落,他一直在外习武,之前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那一天,他……他一个人,打败了我们所有人,也让我们真正领略了什么才叫做出神入化的天魔劲。”
阿萱回想师延陀那鬼神莫测的身手,心下不禁凛然,当知兀颜胜安所言不虚。
兀颜胜安接下去道:“我心性颇高,一向自命不凡,那日败于他的手下,虽然恼怒,却也知道以我资质,便是再练上一百年,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可我……我绝不肯罢休,这才费了大的功夫,从南唐徐家弄到了这五蕴毒。嘿嘿,说来好笑,徐熙家世传此毒,却一直秘藏不宣,所为者,竟是要帮助南唐的君主毒杀异已!那南唐名将林仁肇,不正是被李煜毒死的么?林仁肇武学精湛,内力深厚,只怕寻常毒害他不着。最后真正夺了他性命的,可就是徐家的五蕴毒!当初我盗走此毒,谁知那厮还另藏了一份,却恰恰浪费这希世的珍物,毒死了林仁肇,自毁了南唐的长城!”
阿萱突然想起林任道来,想起他临别时那坚毅刚强的目光、宁负家仇也不辞国任的决心,不知为何,心头钦敬之余,竟是微微发苦。
兀颜胜安见阿萱不语,这才缓和下来,道:
“实话对你说罢,我虽与师延陀出自同门,实则现在一身武功,大半倒是由这五蕴毒上而来。盖因此毒颇具灵性,变化万方,暗合人身血脉经络之道。若能成功驾驭此毒,自然是精通内息的高手。反其道而言之,则是对于真正的高手,哪怕全然不懂得我的化毒之术,也一样能化毒为宝,归为已用……
更何况我兀颜家,本就是辽国的用毒名家。当初我离开辽都,来到这荒凉僻远的夷离山,正是想要潜心修炼此毒中的妙处,增强自己修为。我携走辽国大量奇丹妙药,又拿那许多的仆婢做药人……”阿萱失声道:“药人?你说那些黑衣的女子,她们不是天生的哑巴?”
兀颜胜安格格笑道:“哑巴?嘿嘿,她们做了药人,有的会哑,有的会傻,有的却是聋了,还有的是经脉错位、气血逆转,早就当场丧命,你却无缘见着了!”
阿萱想起沉朱,不知是否亦遭毒手,不禁又气又急,叫道:“你……你怎么如此心狠?”
兀颜胜安傲然道:“在我们辽国,她们这些奴隶如牛马一般,本来便是我的东西。我要她们生便生,要她们死便死,与你有什么相干?”
阿萱脱口而出道:“不!有一个是汉人!她可不是你的奴隶!”
兀颜胜安眼珠一转,笑道:“你说阿朱么?你的眼光倒还精准,竟看得出她与众不同。不错,她虽不是辽人,但当初她受重伤昏倒在路旁,可是我把她救回来的,她的命自然也是我的啦!”
阿萱身子微微颤抖,道:“你害了这许多人,难怪你的外号会被人称为是毒……毒……毒魔!”
兀颜胜安不以为意,笑得更是欢快:“不错!若仅是用毒如神,又怎称得上一个魔字?魔字,妖魔矣!”她眼中蓝光灼灼,妖异逼人:“我放弃荣华富贵,甘居此山,便是希望借这奇毒之力,加上我的化毒之术,总有一天,能够超过我那天人资质的大师兄!”
“一定要超过他!超过他!让他低下那高傲的头颅,仔仔细细地看我一眼!哼,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以为自己当真是降临人世的天魔呢!
我练啊练啊,终于以化毒之术,练成了‘还颐’第一层的‘□□’ ……‘还颐’,即是以五蕴毒化入四肢百骸、七经八脉之中,则举手投足、流盼呼吸,无不是毒!五蕴毒,色、受、想、行、识,五蕴俱备,五层界毕,则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恶浊、皆是剧毒!”
阿萱回想她初出之时,曾将那冰条化作浅蓝之色,逼得师延陀不敢硬撄其锋,想必那便是‘□□’的境地了。
冷月之中,但听兀颜胜安轻声道:“我大喜之下,便引师兄前来。此后他数年之中,总要来看我一两次。每次他虽不言不语,却总能激得我勃然大怒,不得不对他施展一次毒术,他居然也不运功相抗。直到他受尽折磨、竭尽全力不能化解之时,我再出手解救……但我不知何故,无论如何修□□是不能突破‘受界’,他也颇为着急,偶尔还指点一二。这次相遇,原是我修习‘受界’有些心得,想要在他身上施展,他却一反常态,居然将那百魂衣赠你便走了,也不知身负何等紧要之事……”
阿萱心中怜悯,方才怒意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声道:“他是故意来找你,惹你发怒,而你……你也是故意每次只施用一次手段……”
兀颜胜安从身后拿出一物来,冷笑道:“若我一次便用上所有压箱底的毒术,却又不会当真将他杀死,不过是白白叫他全部领略了毒性的经络运转之妙而已。他这样聪明,如果一次悟透,又何必隔上几年便来瞧我?只怕是终生都要离我远远的了……他爱的是我潜心钻研出来的化毒之术,还有我能将五蕴毒转入内力的‘还颐’心法,可我……可我……”
她高高举起手中物件,阿萱看得清楚,这正是师延陀赠给她的那件百魂衣,那人皮所缝的灰黄衫面,在月色下闪动着滑腻的微光,令人暗暗起栗。
这样悖论慌谬的情爱,在这荒凉的石丛之中,被眼前这古怪的白发女子说出来;只觉诡异之中,却又满含着叫人说不出的心酸。
阿萱心中百味纷呈,想要安慰眼前女子,却不知从何说起。
兀颜胜安却将眼波一转,投到昏睡于地面的江暮云身上,格格笑道:“怎么,你打算让这少年郎一直昏睡下去么?那岂非十分不好玩?”她眼珠转了转,又道:“这昏睡穴是小阿点的罢?你早中毒深了,哪里还有气力点穴?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会回去,我就把小阿的毒下得再重点儿、看得再紧点儿,哈哈,过得半个时辰后,这少年郎醒过来,我倒要看看你怎生拒绝他的一片痴情?”
阿萱惊怒交加,急道:“前辈!你自己也是伤心人,何苦要这样对我们?又何苦去为难天下的有情人?”
“有情人?”兀颜胜安双眸一斜,不以为然,仰天长笑道:“天下多的是痴人,哪是什么有情人?痴心爱恋,不过是些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和这少年郎如此,白日死掉的那对情人如此,而我……”她咬一咬牙,笑道:“唯有真正两情相悦、倾心吐胆,永无嫌隙,才不负这有情人三字!”
她的笑声,尖利剌耳,随着夜风远远传去:“小姑娘,实话对你说罢!你只知我喜欢我师兄,却不知我师兄心中,也一样有着心上的人儿!我心中早猜到她是何人,只可惜……她原本不象是这尘世中的人……”阿萱心中猛地一跳,忽然想起师延陀那日的话来,那女夷峰顶,以落花逼开他的女子……
兀颜胜安笑声渐息,神情却仍是狷狂不羁,道:“我这一生,多不能谐,那么便瞧尽天下有情人的散场,也算人生一大乐事!小姑娘,你先前情态,我都瞧在眼里,你竟然能拒绝心上人的款款深意。纵知是假,但有这定力也算难得。哈,你可知,”她不怀好意地盯着阿萱,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我觉得这样不好玩,所以此时我肯跟你说一大篇废话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已趁此空隙,给你也下了五蕴毒,名字么,你最熟悉不过的------忧哀乐。”
“单单是你一人受尽煎熬,又有什么趣味?嘿嘿,我偏偏就要将你二人毒性发作的时辰错开,一人清醒明晰,另一人却偏偏神魂昏乱,情痴难辨,欲念交杂……不是挺有趣么?”
阿萱剧震之下,惊道:“你……你这魔头……”
忽地心里一阵模糊,耳边话语笑声,都仿佛被无形之物远远隔了开去。月色清辉,渐渐化成一片银色光晕,周身却暖洋洋地甚是舒畅。只隐约听到兀颜胜安的声音传来,竟如隔了千山万水:“待我解了他的穴道……”
银色光晕徐徐漾开,复又现出一片江水,有华美的画舫破浪扬帆,自上游缓缓而来。
船头那白衣公子,依栏而立,衣衫被夜风吹得层层飞起,恍若谪仙降临人间。江暮云?有许久不见了?上一次的分别,是在金陵城、还是在枫林渡?但阿萱顾不得那许多,仍是欣喜地叫出来:“江公子,是你!”
江暮云的旁边,正坐着那名扬天下的卫少白,手中画笔如飞,在纸轴上挥洒自如。何菖蒲俏立一旁,含笑凝视。
刹那间,江暮云已来到了面前,他微笑道:“阿萱,你不知道么?你才是那画中仙啊。”
“画中仙?”
阿萱迷迷糊糊之间,又有些不解,那卫少白却笑嘻嘻地将手中画轴陡然提起来,雪白的宣面哗啦一下飞展开去:
那画中,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空中乌云堆积,似有闪电轰鸣。旷野中站着一个女子,不辨形貌,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背影。虽看不清相貌,但女子长发飘飘,身形窈窕,体态曼妙,身着一件紫衣,也是如烟如雾,在风雨中飘缈不定,当真非红尘中人,大有神仙之态。
阿萱想道:“这女子是谁?为什么这样眼熟?她这样美丽,可是天上的神仙?”
越看越觉那画上女子虽只有背影,但丰鬓雾鬟、削肩纤腰、风质气韵,无一不是美绝人寰,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异之气,使人眼光驻处,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偶然一瞥,只见画轴左上方,写有三个俊逸的小楷:“画中仙”。
心中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离开金陵前的那个雨夜,有雨点打在她头笠之上,空中飘浮着栀子花清香的气息。江暮云和卫少白二人,并肩立于窗前,隔着丛丛栀子花树,向她遥遥招手,含笑叫道:“阿萱!你的画像,真美。”
又仿佛听见耳边,有江暮云微带惆怅的话语:“卫兄,你又何必调笑于我?情之一物,实在是费夷所思。虽然无形无色,却自然能使人心魂失散、了无生趣,远远胜过这世上一切惊世骇俗的高明武功。”顿了一顿,又听他轻轻吟道:“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这些时日以来,我日夜心中煎熬,身为堂堂江府公子,我竟然每晚都潜入宫中,躲在瑞庆宫外偷看公主,就是想确定那紫衣女郎,究竟……究竟是不是她呢?”
最后一句,极轻极轻,仿佛怕惊醒了这世上所有人心中深藏的美丽梦境。
恍惚间,仿佛自己化作了画中那个女子,穿一袭如烟如雾的紫纱,在旷野中跌跌撞撞地奔跑。扯索般惨白的大雨从天下凶猛地落下来,打得全身都隐隐作痛,鬟发散落,披散满肩。满天雷电轰鸣,如金蛇狂舞,照出她惨白的面容。但她不管不顾,一径向前奔去,边奔边哭喊道:“娘!娘!”
蓦然间,扑入了谁的怀抱?如此温暖而令人安心。
是江暮云么?如此情深款款,将她抱在怀中,轻声道:“阿萱,阿萱。你就是我的画中仙,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