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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倾心吐胆话肝肠 上 ...

  •   “阿萱,你去了哪里?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开口,却是如此急迫而荒谬,然而满面欣喜若狂,连眼中都仿佛燃烧起小小的火苗。
      “江……江公子……”她脸上发烫,一边用力挣脱他的手,一边试图让他明白现在处境:“你忘了么?我和你是被兀颜胜安抓到这里来的!她……她还给你下了毒……她说十日后会放我们出去……你一定要忍住,忍住行吗?”
      但她很快便发现不妙,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只是用那样炽热欣喜的眼光,一霎不霎地望着她,仿佛与她已经分别了千年万年:“阿萱,你在乱说些什么?我们不是被宋兵追到这里来的么?你怎么呆呆地一个人站在这里?你受惊了是不是?不要怕,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然后我们再联络各地的义师,商量个妥当的法子,去救国主他们出来。你看你,你的脸上,怎么全都是汗水?”他怜爱地,伸手去为她擦拭额头,那些细白修长的指尖,轻柔地拂过额上的肌肤,却让她的汗更多地流了出来。

      “没有!”她遽然拉下他正帮她擦汗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听我说!江公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阿萱,”他微嗔,似是有些焦虑,但仍柔声叫她:“你生气了?国破时我只能带你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在心里暗暗怪我。可是你的夫君,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啊,阿萱,我救不了所有人。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是要先救你!”
      “你说什么?”她惊得退后一步:“你说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不对!不对!”她拼命地摇头:“我不是的,瑶环才是啊!江公子,我是瑶环的姐姐阿萱!你娶的是瑶环啊!我跟你怎会……”
      “你又乱说话了,当心德敏公主听了生气。我江暮云,也不是那样轻浮的人,得你一人足矣,怎敢象国主一般坐拥姊妹二人?”他带着些调侃,嘴角微微挑起,却让她心神一分。
      平时的他,总是不苟言笑。或许是自小生长于万人仰慕之中,对于女子,他更是少见的端庄自持。然而正因为此,那一抹偶然情感的流露,才分外让人念念不忘。
      然而,这是他么?这样的柔声细语,甚至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轻佻和邪魅?这便是闺房中的他么?不再是那神仙般的玉剑公子,而只是体贴风流的俏郎君?如果……如果一生如此,一生如此……
      仿佛酒意微醺,她脸上的晕红,开始蒸腾起热气来,神思恍惚,全身酸软,由着他含有那抹动人微笑,将她重又拥入怀中:“你总是这么调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喏,那一天,你进宫认亲,国主封了你德毓公主的尊号,不就下令将你许配给我了么?我们的婚宴设在百尺楼前,国主下令让德高望重的徐锴大人,亲自为我们主婚。
      呵,那一日,我清晨便早早进宫,着了驸马衣衫,红花锦袍,好生喜气。我被众人簇拥着,急着去瑞庆宫接你出来,宫门前遍是花朵,那是宫中的芍药花啊,你最喜欢的‘瑶环紫’,如遍地紫锦云霞……我散尽身上最后一枚金叶子,贿赂那些送嫁的郡主和女官们,她们才肯放了你出来……我们乘坐最大的一只芙蓉画舫,从瑞庆宫前下湖,穿越整个湖面,在乐音飘然之中,荡舟而来。远远便见百尺楼前冠盖云集,乐声喧天,连楼旁的湖中,也扎起无数彩船,文武百官在湖前恭候,我们刹那间便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尊贵的仙人……
      你头顶翟凤六翅吐珠冠,戴红宝玉罗钏,穿的是从罗阗国进贡的紫云纱衣,飘然如仙……不,你就是那真正的画中仙!紫云纱缥缈如雾,虽比不上传说中的五云纱价值连城,却也是堪抵万金……就连船上的宫女,也都穿上了宫中新染的‘天水碧’,那可是国后娘娘特赐的新品呢。当我们乘船而来时,岸上早由天下知名的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等候已久,他们提笔作画,为我们留下一生中最珍贵的那幕画面 ……”

      “当初,就是这样成亲的么?”阿萱痴痴地看着他,眼前这俊美的男子。他和她,当真有过这样辉煌幸福、值得一生去回想的时光么?
      “对啊,”他更紧地拥住她,把她整个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他的下巴,轻轻地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柔情万千的,将脸庞贴在了她的额上。
      有清雅好闻的淡淡气息,从他的衫襟之间,幽幽传来。
      “你都忘了么?每次我叫你做的事,你都装作忘了:我说天凉,让你弹琴时披一件外衣,你说你忘了;你体弱怯寒,我让你记得要长喝血燕羹,你也说你忘了;我叫你不许熬夜给我绣香囊,交给针线娘去做就好,你也说你忘了……”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幸福;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宁可是那个她,此时浮现在他心中的那个阿萱。是他聪慧美好的妻子,有过琐碎平常的诸多往事,朝夕相处的鹣鲽之情。
      “阿萱,”他抬起她的下颌,焦急地望着她:“这一切,你当真都忘了么?”
      “我……”阿萱扭过头,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应道:“没忘……我一直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在这冷漠的人世间,仿佛只有这一个怀抱,是唯一温暖的去处。
      不想离开,她是真的不想离开啊。
      哪怕是假的也好啊,总胜过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多么可怕的毒药!它那么巧妙地利用了他仅存的神智,自行将脑中所剩的碎片完美地拼凑在一起。他不需要真相,在他的心里,已经为自己构勒出了一副最完美的真相,这是多么的可怕!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惊惶抬头,却见一抹若有若无的死灰色阴影,从他的额头悄然扩散开去。
      “啊……”他终于忍受不住,踉跄着向后退去,终于晃了一晃,连同怀中阿萱一起,跌坐在乱石丛中。
      “阿萱……”他顾不得自己所受的痛楚,先伸手去抱她过来:“你还好么?有没有跌着?”
      “我……”如麻乱、如刀绞,阿萱一把抓住他的肩,只盼能将他摇醒过来:“江公子,你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是你的妻子,我求你清醒一点,我们是在夷离山,你中了毒魔的‘五蕴毒’中的‘忧哀乐’,你……”
      “阿萱,”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起来,反手抱过她,却附耳过来,异常坚定的、低声的,说道:“你别生气,我……我爱你。”
      “你……”
      阿萱突然呆住。
      不知多少次,甚至是……在梦里,她一直想着有一天,能被他这么附在耳边,轻声说来。哪怕是假的,哪怕明知他心中,喜欢的是那个紫衣仙子。但,哪怕他只爱她一分,她的心底,也会有说不出的欢喜吧?
      “我……”一个声音,几乎要破喉而出:“我也是爱你的呀!我一直……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
      风声陡起,沉浸在狂乱之中的两个人,丝毫不曾防备。
      江暮云突然身子一软,已是向前倒在了阿萱怀里,竟然昏睡过去。
      月色暗影之下,有个人突然闪出石堆,默然立于阿萱面前。
      淡淡的清辉,勾勒出了他那轮廓异常鲜明的面庞,昔日妖艳俊美的容色,此时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静美安宁。
      阿萱陡然惊醒,扶定怀中的江暮云,失声叫出来:“阿保疆!你……你怎么来了?”
      阿保疆蹲下身来,轻轻接过江暮云,仔细地扶他平躺在地。这才回过头来,挑眉一笑,道:“我若再不过来,及时点了他的昏睡穴。只怕你神智昏乱,江公子就要毒发身亡了。”
      阿萱神色不豫,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江暮云,阿保疆已抢先道:“主人放心,我只是点了他昏睡穴。你们被师叔带走,我实在放心不下,故此偷偷设法进来。不过,我师叔这人颇为精明,此时我觑空进来,必被她所察觉,非但我片刻便要离开,只怕此后再来看你,也是不容易了;且以她性情,自然也不会让你点上江公子十天的穴道,否则岂非相当不好玩?”
      阿萱气道:“你师叔当真变态,这样折磨我们,于她有何好处?你……你说你觑空能进来,难道不能趁机带我们出去?你……你用了什么法子进来?”
      阿保疆促狭一笑,道:“这守谷的不过是一个老女人罢了,以我姿色,进来自然不难。”
      阿萱脸上一红,“呸”地一声,道:“你真是死性不改,总是自命风流!”阿保疆笑道:“主人,此时带你们出去不难,但出这里容易,出夷离山难。而且除了我师叔,江公子这毒无人能解,岂不是死路一条么?”
      阿萱长叹一声,泄气道:“此番出来,步步艰难。我原本要去救春姐姐,谁知自己倒先身陷囿围……阿保疆,有时候我会想。早知人世如此艰难,不若死了,倒也干净。”
      阿保疆眼中异光一闪,微笑道:“是么?这可不象是主人你说的话呢。”
      阿萱低头不语,半晌,才淡淡道:“阿保疆,你不用再叫我主人了。当初情形之下,我不过是一时激你,怎会真要你这样堂堂的男儿,做我的一个小小奴仆呢?如今,你也不必拘于那个誓言,天下之大,你便自由来去罢。”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在盛泽,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女,只道人间的所有,都在那小小的盛泽城中。谁知后来踏入江湖,迭逢奇变,境遇竟然也会有如此多的变数和不同。
      我去金陵,是奉亡母遗命;继任教主,是临危受春十一娘所托;修习武功,是身为教主不可推卸之责;北上救援,亦是为了救回春十娘,一来报答恩德,二来维护我女夷教声威。人世间的路,身不由已,只是一步一步,便走到今天这退进两难的地步。
      未来,又当如何呢?前去汴京,怎么去救回春姐姐?南唐已灭,我这所谓公主身份,亦不能庇护女夷教的存亡,将来与宋人如何共处?便说眼前,我都脱身不得……还有……还有他……他……”
      她与阿保疆,名为主仆,实则生疏。平素既无深交,且是微妙的敌我难分。但不知为何,她自入江湖,数载艰辛,一直隐忍自宽,却从未如今时今刻,如此痛快地向人倾吐肝胆。
      “阿保疆,我,我真累呵。不管是将来,还是现在……刚才,刚才其实我在想,我便应了江公子……他血液沸腾,身死当场,而我……我自然也不能独活……一生毕此,也没有什么遗憾……从我见他的第一眼起,我本来就……就喜欢上他了……”
      她淡淡一笑,望向月色里沉睡的男子。脸上凄然,眼中甜蜜,这复杂莫名的神情,看在阿保疆的眼中,竟是有百味难辨之感。
      阿保疆抱膝在她身边坐下,道:“今天的月色,真好。”
      月落西天,先前灿烂如银盘的光辉,此时已转为淡淡的青芒。
      “主……阿萱。”他还是抱着膝,仰着看天边的月亮: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敢于当着峰顶那么多江湖中人的面,为你作奴为仆么?”
      “……”
      “当时我败于你的剑下,本想一死雪耻。可是你对我说……你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殊不知,能忍耐地活着,比求死更有勇气。你若肯活下来,我愿与你共研这细针之中,所蕴藏的武学智慧。’”
      “……”
      冷月清风,仿佛都化作那一天的神女峰顶,飞雪连天,剑气如雪。
      那白衣仗剑的少女,如此亲切,但又如此凛然,那顾盼之间傲睨天下的神情,竟连见多识广的他,也为之暗暗心折。
      论声名武功,她还是远远比不上师宗。但,她是如此的独特,让人难以言述,却又有无穷吸引。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他一定要跟在她的身边,踏入这不测江湖。只因他已敏锐地预料到,那与众不同的少女,终有一天,会拥有属于她自己的江湖。而她的江湖,会是怎样多姿多彩、流芳万古?
      为了亲眼见证这一切,他宁愿放下高贵的身段,抛弃师宗弟子的尊荣,成为她最卑贱的奴仆。
      “阿萱,千古艰难唯一死。为什么不忍耐地活着,有勇气地活下去?你都坚持了这么久,我也不会离开你。不如……不如我们一起,继续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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