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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飞雪连天引天魔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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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只是轻微的一声响动。仿佛是积年的冰层乍然裂开了丝缝,又仿佛是有人的脚步不经意地踩断了雪下的枯枝。
然而那却只是眼前那只美丽如兰花般的玉手,在空中陡然变幻之时,真气自指尖钻出的低啸。
五道真气交互缠绕,袅袅而升,仿佛是天外云烟平地生出,若有若无,似真似幻,又仿佛是天下女儿心底最难言的丝丝情意。
然而师延陀却睁大了眼睛,几乎是难以留意地、微微退后一步。
砰砰砰!
数声微响,冰柱前端应声而裂,柱身前奔之势略滞,更是有数根碎冰飞溅开去!
钓鱼老者抛开鱼竿,眼中精光迸射,大喝一声:“好!”语音中甚多赞叹之意。
几乎与此同时,江暮云手掌伸出,堪堪接住了阿萱颓然倒下的弱小身躯。少女无助地没入他的怀中,是那样单薄嬴弱。记得当初相见时,她尚带有少女的娇憨与丰艳,但此时抱在手中,却如纸片人一般,触手感骨。兼之脸色苍白,嘴唇更是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低喘微微,仿佛随时便要昏厥过去。
而那挟带穿云裂石之威的冰柱,只是在空中微微一滞,宛若迅猛绝纶的天外飞龙,仍然直向二人疾射过来!
天魔师宗,果然艺同神人!
江暮云心头一凉,心知不幸。自成人以来,哪怕是在躲避宋人追杀之际,仍不曾这样近地感受过死亡的阴影。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万千念头,杂乱无章,但最清晰的一个却是:“我竟会与她同死!”
阿萱几乎已是半昏迷的状态,江暮云一手抱住阿萱,另一只手轻轻挥出,衣袖如云落下,已是温柔地掩住了阿萱的眼睛。
“别怕。”
仿佛在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轻轻道。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人生百世,谁能不死?就这样、就这样死去罢。
仿佛是度过了几千几万年的漫长时光,却没有那意料中的雷霆一击。江暮云侧耳细听,但四周都是静寂无声,唯有雪片悄然飘落。
他忍不住睁开眼来,悚然一惊:那冰柱正在眼前不到三寸之处,看去越显晶莹剔透,宛若玉雕,谁能想到竟会是杀人的利器?
师延陀竟以内力托它在虚空之中,停滞不前,那份神迹般的内力较之传说中的飞花摘叶之术,只怕也不遑多让。
师延陀眯起双眼,若有所思,相貌丝毫不觉狞恶,倒是清雅明朗之极。
但江暮云神色不变,坦然对视。
师延陀突然出声,难得是吐气之际,那冰柱竟是纹丝不动:“小女施主,我和尚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阿萱咳嗽数声,嘴角缓缓沁出一缕血丝来,勉强微微一笑,道:“师宗请讲。”
师延陀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之色,道:“小女施主,你小小年纪,听说已是一教之主。和尚我曾与你的前辈教主凌飞艳,有过一面之缘,想你才智武功,均有不足,哪里及得上凌教主的绝才惊艳?心中常自不意为然。”
江暮云以袖缓缓拭去阿萱嘴角血丝,阿萱感激地对他一笑,复又向师延陀道:“惭……惭愧。”
师延陀道:“及至我派弟子前去神女峰,以小徒阿保疆之能、又持离别钩,居然败给了你的宵练剑。这也罢了,武学一道,本来便是功力七分,才智倒要三分。你以智胜他,和尚也无话可说。”
顿了一顿,他的眉头微微一动,道:“只是小徒曾此一役,竟然当真与你为奴。以小徒心性志向,断不如此。若说是有所图谋,但据回报,却知他对你又确是忠心不二。”
阿保疆艳丽如女子的脸庞,仿佛浮现在阿萱的眼前。她心头突然一暖,微笑道:“那……那也没……什么,我……从不曾当真……视他……视他为奴……”
师延陀慨然叹道:“不错。以前我只道他迷于女色,或又是受你所挟迫,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到今日和尚我一见之下,方知你慷慨任侠、良善聪颖,虽然是个女子,气度胸襟却雄于寻常男人。也难怪小小年纪,便已是天下第一教的教主,固然是因了你有极佳的机缘,但细细究来,江湖众人甘愿为你所驱,却又是你心性使然。如烛照室,光辉沐人,而烛不自知。”
他长叹一声,道:“巫长恨、凌飞艳、春十一娘,还有你。四代教主,均是有出自于众人意料之外的来历,又均是做成了天下侧目的事业。更难得的是,你们都如同未启的美玉,愈是雕琢,愈是夺目,渐渐光华展现,竟是世所难寻。女夷教择人之术,当真深不可测,却又叫人不得不服。”
他话语之间,那冰柱丝毫不动,且竟也未有半分融化。
江暮云听他提到凌飞艳与阿萱,心中不禁隐隐有些骄傲。
耳边但闻阿萱道:“既然……大师……大师与先教主……颇有渊源,又对敝教……咳咳……如此推重,为何今日……今日却要……苦苦相逼呢?”
师延陀尚未答言,那钓鱼老者却撇嘴道:“他最心爱的小徒弟,居然做了你的奴才!天下人岂不是要说师宗不如女夷教主了么?”
师延陀微笑道:“善哉,善哉。我和尚不与小施主争这样的闲气。”
钓鱼老者哼了一声,道:“那是给你宝贝徒弟说媒来着?”
阿萱脸上血色涌起,忍不住又咳嗽数声。江暮云沉声道:“前辈切莫胡言!阿萱还是未嫁之身!”
钓鱼老者冷笑道:“未嫁之身?”他手一指江暮云,道:“既然是未嫁之身,孔夫子说非礼勿行,又说唯有嫂溺叔可援于手。她又不是你的嫂子,你却是有妇之夫,为何结伴同行,此时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江暮云一时语塞,不觉脸上微微发热。此时天下大乱,末唐礼崩乐坏,江湖儿女,原本也不是特别重于孔孟之道。但江暮云大家公子,毕竟曾读诗书,与单身少女结伴同行,自然于礼不合。
阿萱执意要与他同行,他也曾严辞拒绝。但她殷殷词切,且又是李煜之女,他如何拒得?
况且,内心深处,毕竟还是喜欢的吧?这温柔而坚强的少女,隐然间已悄然进驻在心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娶得瑶环,那渴慕已久的紫衣仙子,应该人生是没有缺憾的罢?可为何心中,还是那样寂寞和怅然呢?所以在那日金陵大婚后,他竟然在心中隐隐约约,浮起了悔恨之意,竟然平生第一次,抛弃了君臣相对的尊卑之礼,冒着对公主大不敬的罪名,突兀地将瑶环独自一人留在了侯府之中。他们甚至……不曾有过真正的洞房花烛、夫妻之实。
他只是想去枫林渡,重温当初那惊鸿般的紫衣一现。
然后,便是国破家亡,在兵马纷纷的慌乱之中,他失去了他的妻子瑶环。
一想到天真娇嫩如同芍药般美丽的瑶环,该是怎样惊恐地面对着家国的巨变,他便痛心不已。如果他不曾任性地离府而去,如果他是她真正温柔的夫君,她所受的惊吓,至少——至少是……
所以,明知他是宋人欲得知而后快的钦犯,明知汴梁京城是猛兽的巨口,正等他而啮。可是他还是要不顾一切的前往宋京,哪怕是断送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救出瑶环来。他这样一番行径,落在后世人的口中,该会感动于驸马的深情厚义罢?有谁知?他只想对得起自己的心。
那颗陷于矛盾与罪恶之中的、被痛苦和悔恨煎熬的心,那颗茫然不知所从的、断了根浮萍般的心。
可是这一切,要怎样才说得清?
一只冰凉的小手,缓缓地滑下来,无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他一惊,低下头看时,却是阿萱。
她眼望那钓鱼老者,清晰的、然而却是坚定地说:“是我。是我……要跟着去的,他……丢不开……我。”
“江湖儿女……此心……此心可鉴!”
此心可鉴。
在这样的时世,她唯一能承献给世人的,恐怕也只有这一颗冰雪一样莹洁,然而冰雪一样冰冷的心罢?
钓鱼老者正要反驳,但见她脸色苍白,身形摇摇如风中之烛,不由得将话语复又吞了回去。
师延陀长叹一声,开言道:“小施主。”他的瞳孔之中,渐渐射出晶亮的光来,光芒灿然,令人不敢正视。
阿萱头晕目眩,也不由得微微偏过了脸去。
但听师延陀肃然道:“荆兄所料不差,和尚正是为小徒而来。我天魔门中,难出小徒这样的才具。和尚定要将他收归门中,不计代价。”
他的语气渐渐凝重:“本想若是小徒迷于小施主你的色相,和尚便将你带回门中,保个媒妁。可惜一见之下,和尚便知小施主光风霁月,定然不会与小徒有任何苟且。”
阿萱微笑道:“师宗前来,定不会……只为……只为……儿女情事。”
师延陀复又叹息一声,道:“小施主冰雪聪明。辽与北汉,互为唇齿。可惜宋人势大,只怕北汉若灭,也将殃及我们辽国。传闻南唐有绝世宝库秘图,传与小施主,而女夷《天枢实录》学参天地,也正在小施主掌握之中。与公于私,小施主都是和尚欲得之人啊!”
“小施主,你若奉与和尚,自然是好。如若不然,和尚宁可将此宝藏与武功绝学从此消失在人世间,也不愿为他人所用!”
冰柱复又微微颤动,如恶龙正从眠中醒来。
阿萱笑意渐渐散去,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阿保疆归于自己为奴后,天魔门居然不闻不问,原是以为师延陀宠爱阿保疆不愿干涉之故。此时想来,必是希望自己与阿保疆乃是男女之情,将来共同回归辽国,则财富武学,不费吹灰之力而得。
当下奋力支撑起身体,避过话头,也不谈那宝藏是否在自己手中,只是一掠带过,正色道:“师宗,受人之托,忠……忠人之事。你……你杀了我罢……”
她转头看江暮云一眼,决然道:“此事……与江公子无关!求师宗……”
江暮云猝然打断她话头,淡淡道:“阿萱,天魔劲也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师宗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亲自出动,想要谋取你的《天枢实录》,实在是因为当初师宗,曾败在先师凌教主的手下!”
师延陀瞳孔一收,笑道:“你倒知道这些?不愧是玉剑公子。早闻你是江南武林第一人,也是中土武林中年青一代的翘楚,谁知如此不济!这中土武林,只怕远逊我辽国武林!”
江暮云淡淡道:“你是前辈,成名数十载,且与先师齐名。我们晚生后辈,若有幸练上几十年,未必输于师宗你。”
他看一眼阿萱,道:“比如谢教主,修习女夷武功才不过一载,重伤之下,真息仅存一线,尚能以女夷天香手破去你的成名绝技‘龙形三涌’。江某虽有幸得先师凌教主相授,毕竟未窥女夷上乘武功之门,但师宗你亦不能于十招内将江某击毙。中土武林,若尚有凌教主在,师宗你忌惮女夷武功能破你的天魔劲,只怕也不敢如此冒然前来!”
阿萱方才无奈之下,只得使出天香手来,只望挡得一挡,心中实不曾想到当真能克制冰柱上天魔劲,此时听江暮云如此说法,失声叫道:“什么?”
飞雪渐大,片片在空中旋转飘落下来。江暮云以袖为阿萱遮挡风雪,淡然道:“不错。女夷《天枢实录》上的功夫,确是师宗平生最为忌惮的武功之一。若练至一定境界,便是天魔劲最大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