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新书》王留木木

2、新书

　　叶嗪善怔怔地望着床顶。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方才的是梦，还是经历过的现实。
　　麻痹的感觉还残遗在胸口，叶嗪善忍不住翻身，边习惯性地伸手摸索了一下枕下。
　　没有。
　　没有那封信。
　　他猛地坐起身来。

　　几乎大半个后宫的人都被叫醒，在灯火通明的深夜里一寸寸翻找着皇帝陛下丢失的一封信。
　　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封信呢？所有人都迷惑不解，却没有一个敢问出声。
　　千万不能被归罪个擅议朝政之类的罪名，不然可是夷三族的下场。
　　刚刚被贬入冷宫的皇后不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吗？
　　吵吵嚷嚷一直到清晨，情势愈演愈烈，连久居佛堂、闭门不出的太后都被惊动了。
　　太后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闻听后一点不慌，只指点人去宫禁外请圣眷正隆的叶枢入宫解围。
　　最了解儿子的人果然还得是母亲，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叶嗪善正恼怒地在屋子里转圈，不知第多少圈的时候，在下一个转身，他猝不及防地撞见了正匆匆进门的叶枢。
　　叶嗪善蓦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怀疑起自己莫不是真的疯了。
　　不然怎会生了幻觉？
　　叶枢原本焦急得很，却在望见叶嗪善的一瞬想起了自己枕下的自书，那是他前日刚刚写好的——他刚刚下定的决心，怎能才两天就被打破呢？
　　于是他强抑着心里的担忧，在合适的距离停下，低头朝皇帝行礼，谨慎地询问道：“陛下，发生何事了？”
　　却没有回音。
　　叶枢垂头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反响都没有。
　　他忧虑得装不下去，不由抬头觑了小皇帝一眼。
　　叶嗪善满脸做梦般迷惘的神色，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贪恋，又似乎疑惑。
　　这是个什么表情？
　　叶枢心中满是疑问，忍不住靠近了几步，犹豫着是否该伸手，叶嗪善忽然眨了下眼睛，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叶嗪善紧紧捂着心口，抽噎着说：“小皇叔……你果真不原谅我……”
　　叶枢一时间又懵又心疼，也顾不得什么决心了，先把叶嗪善拢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似地温柔地哄着他。
　　“阿善。”叶枢低声唤着，“究竟是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叶嗪善却顾不得说话，只紧紧箍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他的胸前蹭得一塌糊涂。
　　叶枢无奈地叹气，一边抚着小皇帝的脑袋，一边想，阿善的心绪如此混乱，或许他还是该再缓几日的好。
　　叶嗪善哭得失了力气，哭不动了，才忽然发觉自己紧贴着的，似乎是个真人。
　　真实的体温，真实的触感——不是鬼，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人。
　　……这莫非……还是在做梦吗？叶嗪善也迷惑起来。
　　不过这也好验证。
　　他于是放开叶枢，瞄见一旁挂在案头的裁纸刀，便伸手取来，半点不犹豫地在自己腕上开了个又长又深的口子。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在细密的刺痛中，叶嗪善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叶枢，狂喜似地露出了笑的模样。
　　叶枢根本没留意到这个表情。他被小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慌失色，一把夺了他手中的刀，一边紧扣着他自裁的手臂阻血，一边扭头大声高喊御医。
　　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之后，叶嗪善乖巧地端着自己已被包扎完毕的手腕，坐在小桌边听叶枢气恼地训责他不知轻重。
　　叶嗪善笑眯眯地听着，贪恋地望着生气勃勃的活生生的叶枢，被小皇叔指着鼻子训也一点儿都不生气——他看人都嫌不够，哪有什么时间生气呢？
　　叶枢被他看得没脾气，半是恼怒半是心疼地瞪了他一眼，又想起方才没有下文的疑问，拾起来问道：“阿善，昨晚究竟做什么噩梦了？”
　　叶嗪善微微一顿，笑容渐渐寡淡了些，垂眸避开了叶枢询问的视线。
　　他想，那应该不只是梦，就如同现在并不是梦一样。
　　那是他曾经历的未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拥有了一个宝贵的机会。
　　在一切转折开始之前，结束所有痛苦的记忆。
　　他还来得及做些什么。
　　“小皇叔。”叶嗪善轻声道。只是唤出这三个字，就让他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他是多么渴望再唤出这三个字啊……
　　叶枢温柔地应了一声，边矮身蹲在叶嗪善面前，稍稍仰头望他。
　　便听叶嗪善幽幽地问道：“枕下的那封信，可以交给我吗？”
　　叶枢的脸色顿时变了。
　　“什……什么信……？”他白着脸，迟疑地开口，边遏制不住地自脊梁骨渗起一股寒意。
　　他确信自己不曾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叶嗪善怎会知道……？
　　他甚至不敢细思。
　　但叶枢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叶嗪善的眼眶顿时又红了起来，他颤抖着捧住叶枢的脸，忍着泪说：“小皇叔，你别离开我，你别抛下我一个人，我……我改，我会改的，我不会对人心软了，我一定好好做皇帝，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了，所以……呜……你别写那封信了，好不好……”
　　很明显，叶嗪善非常惶恐。
　　感受着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叶枢心里酸涩难抑，不由抬手，轻轻覆住了叶嗪善的手背。
　　——无论叶嗪善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他此刻提出这种要求，毫无疑问，是出于对自己的眷恋。
　　叶枢怎能拒绝这样的叶嗪善呢？
　　他心疼地抹去叶嗪善面上的泪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叶嗪善仍不放心，硬缠着叶枢到他的府邸，亲自搜出了那封崭新的自书，放在了自己的枕下。
　　叶枢有些尴尬地跟着，看他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边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非常荒谬的决定。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想用牺牲自己的法子，硬逼着阿善自立自强？
　　假若他当真成功了，又该叫阿善如何自处？
　　叶枢已彻底放弃了这个念想，但在这件事完全过去之前，他还想搞清楚一个问题——
　　“阿善，你怎么知道我写了这么一封信的？”
　　见叶嗪善将枕头端正地放好了，叶枢便直接问了出来。
　　叶嗪善微微一僵，沉默着没有说话。
　　叶枢道：“我想，我不曾与人说过这个想法。阿善，告诉我好吗？我不想因为这件事，与你产生隔阂。”
　　叶嗪善心里一恸。
　　隔阂。
　　他也不想与小皇叔之间产生隔阂的。
　　他唯恐小皇叔无法接受□□的情爱。所以曾经的他不敢再进一步，却也不愿再退一步，结果他们之间的距离，从隔阂一步步变成了鸿沟。
　　就是因为小皇叔不明白他的心意，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吧。
　　——在小皇叔死后的许多日子里，叶嗪善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反复复盘，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既然小皇叔想知道，便不该隐瞒的，不是吗？
　　叶嗪善劝服了自己，开口道：“因为，我曾经见过。”
　　叶枢大惑不解。
　　叶嗪善已闭上了眼睛，自顾自道：“小皇叔成功地践行了它，在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以小皇叔为首的党徒谋反作乱，处刑之前，在清缴的物品里，有人发现了这封信。”
　　“那时，它已变得非常陈旧，我相信小皇叔，我相信这上面的每一句话，可是……我还是救不了小皇叔。”
　　叶嗪善的声音已在发抖，却仍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皇叔的意思，我想好好做一个皇帝的，但我好想皇叔，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痛，对不起……对不起，小皇叔……我坚持了十年，可我实在……我实在……”
　　任谁听来，这都只是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
　　但叶枢相信。
　　叶枢识得阿善的情绪，他半点没有作假。
　　叶枢只恼恨自己。他一时的念头，竟让阿善受了莫大的苦楚，逼得阿善思虑成疾，甚至年纪轻轻就抱了死志。
　　叶枢已紧紧抱住了叶嗪善，目光还凝在枕头的下方。
　　他现在只想把那封信烧了。
　　叶嗪善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渐渐缓和了情绪。
　　叶枢还在反省呢，却忽然感觉胸口一阵酸麻。刺痛、鼓胀和麻痒的感觉循着经络直袭天顶，逼得他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他不由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叶嗪善已剥开他的外衫，像小时候似地，衔住了他其中一侧茱萸。
　　叶枢顿时红了脸颊，轻轻推着叶嗪善，想要离他远些。
　　叶嗪善却不依不饶，甚至加大了力气，凶狠地咬了一下。
　　叶枢呼吸一乱，浑身一酥，几乎坐立不住，重重地跌靠到身后的床柱上，又吃痛地斜着向床褥倒去。
　　叶嗪善好似粘在了他的身上，始终伏在他的胸前，手已摸索着攀了上来，眼睛还一直向上瞟着，小心翼翼地，像是要瞧他的表情。
　　叶枢心里一软，索性放松了下来，任他在身上胡闹。
　　叶嗪善眼睛一亮，立刻放开了手脚，甚至得寸进尺，将自己在话本春图里学到的那些本事通通在小皇叔身上试了一遍，就连事后清洗的机会都没有放过。
　　叶枢被他折腾得酥软不堪，躺着缓了半日，才抖着腿脚落床。
　　叶嗪善神采奕奕地下朝回来，一进门又拱了上来，叶枢受不住，只得小声求饶，连唤了好几声“阿善”，才算安抚住了怀里的小狼崽子。
　　叶嗪善舒舒服服地躺在叶枢身上，手指绕着他微曲的发尾，心里满满的尽是欢喜。
　　“小皇叔。”他心满意足地说，“我好喜欢你。”
　　叶枢羞赧地微微敛眸，边抑制不住胸口漫溢的爱意，温柔地，低低回应他了一句——
　　“阿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