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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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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嗪善快要咽气的时候,手中还攥着那封旧信。
那是一封白信,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抬头,只是零零散散、碎碎念念的一些白话,字迹陈旧,笔锋绵软,还有好几处洇了墨,像是写着写着,便写不下去了似地。
叶嗪善的眼前已是一片混沌虚幻,他仍旧睁着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上方,在裹缠着自己的纷杂凌乱的哭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低低的一声——“阿善”。
“阿善。”
“阿善。快下来。”
叶嗪善低头看去,年纪只比他长三岁,个头和体型却已是他两倍大的小皇叔正站在下方仰头望他,满脸无奈的神情,嘴角却噙着宠溺的微笑。
“乖,阿善,下来吧。”小皇叔软声软语地哄着他。
叶嗪善被他哄得心里欢喜,却还不想就这么下去。面对这个小皇叔时,他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点争胜心。
“阿善,我叫人做了你最喜欢的杏仁酥。你看。”小皇叔接过一旁婢女递来的食盒,高高地向他举来。
杏仁酥香甜的气息渐渐萦绕在鼻尖,叶嗪善忍不住嗅了两口,心里动摇得更厉害了。
小皇叔笑着说:“吃完杏仁酥,我就带你去逛今年的灯会,好不好?”
叶嗪善立刻投降了。
他撑着细嫩的新枝,朝着小皇叔的方向,轻巧地向下一跃。
与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小皇叔稳稳地接住了他。
小皇叔的胸膛宽阔紧实,温暖柔韧,叶嗪善最喜欢团成一团、缩在中间。
只可惜,随着他年纪渐长,小皇叔渐渐地就不让他那么紧紧依偎着了。
但叶嗪善还是想着念着,天天想方设法地往上贴,还毫无道理地把那处胸膛当做是独属于自己的,任何其他人靠上去,叶嗪善都会气得发疯。
小皇叔拿撒泼打滚的他没办法,不得已,每天便只得有那么一时半刻,是专给叶嗪善紧紧倚着吸的。
每当叶嗪善心满意足地衔着枕着时,小皇叔都会隐忍地微微战栗。
彼时,叶嗪善的年纪还浅,还不明白这原始的渴望究竟源自于哪儿,但他独独知道,小皇叔战栗得越隐忍,便越叫他感觉舒适和爽快。
但在十来岁的某一天,叶嗪善忽然意识到了。
那天,他在梦里梦见了小皇叔。在梦里,他像嬷嬷交给他的话本春图里描的那样,嬷了他的小皇叔。
叶嗪善看着第一次因梦境而变得污渍淋漓的被褥,第一次意识到了为什么,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这样做了。
他长大了,不该再那么放肆地黏着小皇叔了。
即位和登基都没能结束的事情,在这一夜之后,忽然就彻底结束了。
小皇叔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吧。
叶嗪善酸溜溜地想。边在小皇叔奏请纳妃的折子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叶嗪善一连叉了十三次。
连太后都离开佛堂来找他谈话,问他对小皇叔究竟是哪里不满。
倒也没什么不满的。叶嗪善扭扭捏捏地回答。
总之……他只是不高兴看见纳妃这两个字罢了。
太后自顾自地理解了一番,高兴地说,这好解决。
解决?解决什么?
叶嗪善疑惑起来。
但他没疑惑多久。
隔天,他的案前就端正摆了整整一排姿态各色的女子画像。
男男女女在他面前轮替走过,赞美和夸耀不绝于耳,他甚至都没有说话的机会,皇后的人选便定了下来。
是大将军的小女儿。
权倾朝野、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手握重权、逼宫迫帝的大将军,的小女儿。
如果这都不叫政治联姻,那什么才是呢?
叶嗪善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订婚的那天晚上,大雨瓢泼,冷风呼号,叶嗪善偷了一身小太监的衣服,钻了小时候藏起来的狗洞,偷偷溜出宫禁,在叶枢的府邸外站着,茫然失措,踌躇不前。
他像一只在雨夜走丢了的幼犬,又冷又饿,徘徊在主人紧闭的门前哀哀低鸣。
他呜咽着:“小皇叔。”
忽而门户洞开,他的小皇叔举着油纸伞匆匆跑了出来,不顾他一身湿冷,一把将他拢入怀中。
叶嗪善终于又靠在了他日思夜想的地方,被熟悉的温暖裹着覆着,连心跳都平静了下来。
“……阿善……”
小皇叔叹息般地回应了他的哀鸣。
小皇叔又开始像过去一样频繁地出入宫禁。
虽然那夜之后大病了一场,还被太后严令禁足,但自此能常常看到小皇叔,叶嗪善总归是高兴的。
随着皇后入主中宫,大将军声威更隆,不仅常以国丈自居,在金銮殿上为自己安放了一个座席,甚至公然对后宫事务指手画脚,俨然已与皇帝平起平坐。
史书上血迹沥沥,一笔笔都记着前车之鉴,记着放纵嚣狂的终点,往往都是倾塌坍圮。
所以叶嗪善一直忍。
而且与前代不同,他还有小皇叔。
在小皇叔的支持和陪伴下,叶嗪善其实忍得并不多么辛苦。
大将军的骄矜自傲最终将自己送入了死牢。
皇后跪在门外哭着苦求,叶嗪善差人扶她回去,自己在屋子里来回挣扎。
按理,是该斩的。
但是,判处流放,也不是没有前例。
叶嗪善一边嘟囔,一边左右摇摆不定,他迟迟拿不了主意,便习惯性地将心思又寄托在了小皇叔身上。
小皇叔一会儿从死牢回来,就问问他的意见吧。
叶嗪善退了一步,默默地做了这个决定。
但小皇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小皇叔几乎是逼着他,判下了斩立决。
以及,夷三族。
叶嗪善朱笔圈批的时候,手都在抖。
小皇叔像是变了一个人。
最大的权臣大将军一系被彻底拔除,盘踞在朝堂之上的巨大的权力空洞却并不会凭空消失。
作为辅政锄奸的大功臣,小皇叔默默地站到了权力的核心。
一开始,叶嗪善其实还挺乐见的。
他愿意听小皇叔的话,愿意依赖小皇叔,就像小的时候那样,他可以完全将后背交给小皇叔,从高高的枝丫上放心地坠入小皇叔的怀里。
他一点也不担心小皇叔会对他怎么样。他并不会提防他的小皇叔。
在叶嗪善心里,这信任是永恒的,并不会因为身份、地位、关系的改变而发生改变。
……
原本是这样的。
叶嗪善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的朝廷已经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
一派以叶枢为首,笼络了当年跟随大将军或想要跟随大将军的一大批人。
一派是拒绝与之“同流合污”的“清流”,事事只向皇帝负责,成为叶嗪善自己的根基势力。
这让叶嗪善与叶枢,彻底变成了对立面。
就连“小皇叔”,也渐渐变成了“皇叔”。
疏离,隔阂,阴谋,算计,纷纷强硬地挤入他们两个之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叶嗪善依然眷恋着那个宽阔温暖的胸膛,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会独自一人徘徊在那个雨夜——
虽然那扇紧闭的门扉,不会再为他打开了。
叶枢终究还是活成了他曾竭力掀翻的大将军的模样。
人人都说,叶枢是受到大将军死前的挑唆,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才走上了争权夺利、密谋造反的道路。
但叶枢的筹谋,到底不过是小人的妄图,天佑真龙,又岂会叫他得逞。
这是正派战胜邪派的故事,向来最得人喜欢。
于是到处都在歌颂叶嗪善的伟业,仿佛天下都在为他的胜利欢呼。
密谋起事被偃旗息鼓于发端,叶枢又一次来到死牢,与上回不同的,只有他站立的位置。
叶枢和他的同谋,光名字就写满了百余页。
奏请严惩的折子成百上千,全部堆叠在叶嗪善的眼前。
今日的叶嗪善已手握天底下最大的权柄,却还是没有第二个选择。
至多,只能把斩立决,拖延到秋后问斩罢了。
第一次,叶嗪善亲自踏入了死牢。
叶枢端正地坐在他面前,面上是他熟悉的微笑。
但他们两个之间,已隔着森森铁栏和一柄鬼头钢刀。
叶嗪善心里难过,心脏像是被谁紧紧攥着,几乎要挤出血来。
这让他恍惚失措,痛不欲生。
“小皇叔。”叶嗪善站在牢前,低低唤着,好像梦境交叠了现实,过去切入了现在。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像被抛弃的幼犬,在主人的门前哀哀低鸣。
叶枢凝望着他,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
他的确没有流露出任何心迹,但一直盯着他的叶嗪善却仿佛听见了一声:
“阿善。”
叶嗪善已心满意足了。
叶枢的府邸被清掠一空,除了富可敌国、琳琅满目的金银财宝,还有一封朴素、陈旧、尚未封口的白信。
信件被藏在叶枢的枕头下方,被当作重要的物证,送上了叶嗪善的案头。
那信上没有落款,没有抬头,字迹陈旧,还斑斑驳驳的,似乎写信的人十分犹豫,却仍坚持着写到了结尾。
它甚至,不能称之为信。
它只是一份来自过去的自白,载着被硬生生剥离的心意,被当作警钟和诫言放在枕下,时刻提醒叶枢,不要心软,不要回头,不要后悔,不要暴露。
叶枢在信上写,大将军死前还不忘蛊惑离间,说什么他才是继承皇位的首选,只是母亲出身卑贱,才在大哥死后屈居太子的皇叔,可笑至极,他岂会相信这些屁话?
叶嗪善看到这里,嘴角已压不住笑意,眼前似已浮现出小皇叔不屑一顾的表情。
与自己一样——在第一次听到群臣推测小皇叔为夺位而造反时,他也是一样的神色。
下一句还直白地写了他的名。叶嗪善立刻更加专注地看了下去。
“阿善性仁柔文懦,遇事寡断,诛逆安可踌躇耶?……”
……权臣自利,人心叵测,若要坐稳皇位,巩固朝纲,为君为帝,便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事做人,否则早晚有一日,还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大将军来。阿善天资灵慧,终有长大的一天,但这仍旧需要时间。在此之前……
“……甘为阿善逆臣耳。”
叶嗪善连夜将所有亲信朝臣都叫来了侧殿,将那封旧信挨个传阅了一遍。
他期待地看着他们,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忠诚的臣下们摇头坚称,这不过是叶枢的假造,是一封伪书,是写来脱罪、博取同情、逃避刑责的。
“一个字都不值信。”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毕竟是犯上谋逆的大罪。罪证确凿,罪不容诛。
至于那封信……
只是一封旧信而已。并没有什么意义。
全天下,只有叶嗪善相信里面的每一个字。
他的小皇叔,还是死在了那年秋日的午后。
甚至连尸骨都无人敢拾——毕竟,那可是罪大恶极的叶枢啊。
叶嗪善被心痛磨得夜不能寐,趁着夜色偷偷离宫,从乱葬岗扒出了他的小皇叔。
在他人的呼喝驱赶声中,叶嗪善只来得及带走一节指骨。
他没有地方藏住小皇叔,便一夜一夜偷摸地将它磨成齑粉,就着水酒,一点一点地喝了下去。
这样的话,也算一辈子在一起了吧。
叶嗪善已知足了。
可他最后还是辜负了小皇叔。
叶嗪善只是一个三十多岁就薨逝了的短命皇帝。
……原谅我吧,小皇叔。
最后一息断绝之前,他模糊地想。
他实在,太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