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聂葳蕤

1、第一章

　　所有的好意，都是通往地狱的路。

　　闹钟在清晨五点半准时响起。砂叶从薄被里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按掉铃声。窗外还是深蓝色，只有天际线处透着一丝鱼肚白。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室友。六人间的宿舍里均匀地响着呼吸声，砂叶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抱着洗漱用品走向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池。

　　冷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砂叶看着镜子里素颜的自己——还算清秀，但绝对称不上惊艳。她想起慕合身边那些女孩，个个明艳动人，心里涌起一阵熟悉的酸涩。但她很快摇摇头，把这份情绪压下去。

　　今天要做辣子鸡丁，慕合喜欢辣的。

　　食堂还没开门，砂叶绕到宿舍楼后的小厨房——这是她和宿管阿姨求来的特权，用每月帮忙打扫公共区域换来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门开了。

　　厨房很小，只有四平米，一个电磁炉，一口锅，一个案板。但砂叶很满足。她打开灯，从帆布袋里取出昨晚就买好的食材：鸡腿肉、干辣椒、花椒、葱姜蒜，还有一小瓶她自己熬的花椒油。

　　鸡腿肉要去皮、切丁，用料酒、生抽、淀粉腌制。砂叶做得很仔细，每一块都切得大小均匀。奶奶说过，做饭要用心，食物会感受到你的心意。砂叶相信这句话。她在心里默念：慕合，你会尝到我的心意吗？

　　干辣椒剪成段，花椒粒在手里搓一搓，香味就出来了。砂叶其实不太能吃辣，切辣椒时总要屏住呼吸，不然会被呛得咳嗽。但她记得慕合第一次吃到她做的辣菜时眼睛亮起来的样子——虽然他只是说“还行”，但砂叶看到他夹了好几筷子。

　　油热了，下鸡肉滑炒。滋啦一声，厨房里弥漫开香气。砂叶小心地控制火候，鸡肉要外酥里嫩才行。捞出鸡肉，留底油，爆香花椒和辣椒段——这次她没屏住呼吸，被呛得眼泪直流。

　　重新下鸡肉，调味，最后淋上那勺花椒油。出锅前，砂叶尝了一小块，立刻辣得吐舌头，赶紧喝水。太辣了，但慕合喜欢。她小心地把辣子鸡丁装进保温饭盒的第一层。

　　还要有蔬菜。清炒西兰花吧，慕合说过绿色蔬菜健康。米饭要压实一些，他饭量大。

　　两份饭盒并排摆在案板上。砂叶的那份只有简单的番茄炒蛋和米饭，她吃不了辣。看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午餐，她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幸福感。这种不对等，在她看来是一种亲密的证明——她愿意为他改变，愿意迁就。

　　六点四十分，砂叶收拾好厨房，锁上门。天空已经完全亮了，初夏的晨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她抱着两个饭盒走向教学楼，脚步轻快。

　　七点十分，砂叶站在三楼教室外的走廊上。慕合的教室在后排，她选了个既能看见门口又不太显眼的位置。走廊里陆续有学生经过，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很多人都认识这个天天来送饭的女生。

　　砂叶不介意。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看见”。看啊，我在对一个人好，我在爱一个人。这种近乎表演的付出，让她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场伟大的爱情。

　　她打开手机，慕合的聊天框停留在昨天。

　　她：“明天做辣子鸡丁可以吗？”

　　他：“随便。”

　　她：“那我多做点，你上次说好吃。”

　　他：“哦。”

　　就一个“哦”字。砂叶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试图从中解读出某种亲昵。也许慕合就是这样的性格呢？不善于表达，但心里是暖的。她这样告诉自己。

　　七点半，下课铃响了。教室门打开，学生涌出来。砂叶踮起脚张望，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慕合是最后几个出来的。他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运动衫，头发有点乱，但那种随意的凌乱反而衬得他更好看。砂叶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慕合！”她举起手。

　　慕合看见她了，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身边的几个男生挤眉弄眼，其中一个拍了拍慕合的肩膀：“哟，爱心便当又来了！”

　　慕合皱了皱眉：“别瞎说。”

　　砂叶的脸有点热，她把饭盒递过去：“今天做了辣子鸡丁，你尝尝看。”

　　慕合接过饭盒，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又是辣的？我都吃腻了。”

　　砂叶的心往下沉了沉，但立刻扬起笑容：“那我明天换口味，你想吃什么？”

　　“随便。”慕合合上盖子，语气还是不耐烦，但手已经拿起了筷子，“牛肉吧，别放太多辣椒。”

　　“好。”砂叶用力点头，心里记下了。不放太多辣椒，那就是微辣。微辣怎么做才好吃呢？她已经开始思考。

　　慕合靠着走廊的墙，大口吃着饭。他的吃相不算优雅，但砂叶看得入迷。她觉得他连吃饭的样子都好看。鸡肉会不会太柴？辣椒会不会不够香？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还行。”慕合含糊地说了一句，继续埋头吃。

　　就这两个字，让砂叶一早晨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她站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人窃窃私语，但砂叶不在乎。这一刻，这个世界只有她和慕合，还有这份她用心准备的午餐。

　　慕合吃得很快，十分钟就解决了大半。他抹了抹嘴，把饭盒塞回砂叶手里：“下午有球赛，别来找我。”

　　“那晚饭……”

　　“不用。”慕合打断她，“我跟队友吃。”

　　“哦，好。”砂叶低下头，看着手里还剩三分之一饭菜的饭盒。慕合从来不会吃完，他总是剩一些，像是刻意要保持某种距离。

　　但砂叶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男生嘛，不好意思全吃完，怕显得太依赖。她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一些。

　　“那我走了。”慕合摆摆手，转身就要回教室。

　　“慕合。”砂叶叫住他。

　　“干嘛？”

　　“那个……周末你有空吗？听说新上映的电影不错……”

　　“再看吧。”慕合没回头，挥了挥手，走进了教室。

　　砂叶站在走廊里，抱着两个饭盒。她的那份还没吃，已经凉了。但她不觉得饿，心里满满的都是慕合刚才说的“还行”。

　　够了，这就够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教室的门没关严，里面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是慕合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那种在兄弟面前特有的、略带炫耀的语气：

　　“谁会喜欢那个丑女啊。”

　　砂叶的脚步停住了。

　　“是她一直纠缠我的好吧，我可没承认她是我的什么人。”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穿过门缝，钻进砂叶的耳朵里。

　　“做的饭又咸又难吃的，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才不吃。”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砂叶站在原地，手里的饭盒突然变得很重很重。走廊的灯光好像暗了一下，周围的声音也模糊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保温饭盒——那个她今天五点起床准备的饭盒，那个她特意多放了花椒油的饭盒，那个她想着“慕合会喜欢”的饭盒。

　　饭盒从她手中滑落。

　　不是故意的，手指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饭盒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盖子弹开了，辣子鸡丁洒了一地，红色的辣椒、金黄的鸡肉、白色的米饭，混杂在一起，摊在灰色的地砖上。

　　汤汁慢慢渗开，像一幅丑陋的画。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更大的笑声。

　　砂叶没有弯腰去捡。她看着地上的狼藉，看着那些她精心挑选、仔细切割、用心烹调的食材，现在变成了一摊垃圾。

　　然后她抬起头，透过教室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了浮山。

　　他就坐在窗边的位置，正看向窗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秒。浮山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种砂叶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发生。

　　砂叶移开视线，转身。

　　她没捡饭盒，也没回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啪嗒，啪嗒，啪嗒。

　　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浮山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那是他特意选的。靠窗，不起眼，可以随时看向外面，又不容易被注意到。

　　他其实早就看见砂叶站在走廊里了。几乎每天这个时间，她都会出现，抱着两个饭盒，像完成某种宗教仪式。浮山观察她很久了——从她期待的表情，到慕合出现时她眼睛亮起来的样子，再到慕合离开后她微微暗淡的眼神。

　　浮山理解那种眼神。因为他也用那种眼神看过别人。

　　校花林薇薇。

　　浮山还记得大一刚入学那天，迎新晚会上，林薇薇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她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微笑着，声音清亮，自信从容。

　　浮山坐在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女生。

　　后来他知道，完美是需要代价的。林薇薇的男朋友是富二代，开跑车，戴名表，朋友圈里不是游艇就是高级餐厅。浮山在校园里见过他们几次，林薇薇挽着男友的手臂，笑得比迎新晚会上还要灿烂。

　　那种笑容，永远不会对他展开。

　　浮山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他长相普通，成绩中等，家境……其实不算差，但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父亲做建材生意，母亲是中学老师，家里有车有房，但也就这样了。和开跑车的富二代比，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留了很长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这样很好，躲在头发后面，观察这个世界，不被这个世界观察。他是人群中的隐形人，是故事的旁观者。

　　直到砂叶的饭盒掉在地上。

　　浮山看见了全过程。看见她站在走廊里的期待，看见慕合不耐烦的表情，听见教室里那些残忍的话，最后看见饭盒落地时她瞬间空白的脸。

　　还有他们目光相触的那一秒。

　　浮山心里某根弦被拨动了。他想起自己被林薇薇拒绝的那个下午。其实不算正式拒绝，因为他根本没正式表白过。他只是鼓起勇气，在林薇薇独自在图书馆的时候走过去，递给她一瓶水。

　　“谢谢，我不渴。”林薇薇笑了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

　　然后她低头继续看书，再没抬头看他一眼。

　　浮山拿着那瓶水，在图书馆站了整整五分钟，才转身离开。水瓶在他手里被捏得微微变形。

　　现在，他在砂叶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当时一样的表情——那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却还要努力维持体面的、可怜的表情。

　　下课铃响了。浮山收拾书包，走出教室。走廊里已经有人把地上的饭菜清理了，但还残留着一点油渍和味道。他走下楼梯，下意识地往假山亭的方向走——那是校园里最僻静的地方，适合独自待着。

　　然后他看见了砂叶。

　　她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浮山停下脚步。他应该走开的，这不关他的事。但脚好像钉在了地上。他想起刚才她的眼神，想起那摊洒了一地的饭菜。

　　他走了过去，在砂叶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砂叶听见动静，抬起头。她脸上都是泪痕，眼睛红肿。看到浮山的瞬间，她眼里闪过一线光——是期待吗？期待来的人是慕合？但那光很快就熄灭了，变成更深的暗淡。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砂叶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里有种自暴自弃的尖锐。

　　“不是的，不是的。”浮山连忙摆手，动作有点笨拙。他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哭着的女生。

　　砂叶看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刚才那种压抑的啜泣，是放声大哭，像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浮山僵住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路过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好像在说：这男生把女朋友惹哭了？

　　“我……我不是……”浮山想解释，但砂叶哭得更大声了。

　　他只好闭嘴，坐在那里，像个雕塑。砂叶哭了很久，哭到声音都哑了，才慢慢停下来，变成间歇的抽泣。

　　“对不起。”砂叶用袖子抹了抹脸，袖口湿了一大片，“我就是……就是忍不住……”

　　“没事。”浮山小声说。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砂叶接过，抽出一张擦脸。纸巾很快湿透了。

　　“你都听见了吧？”砂叶低着头，声音很轻，“教室里的话。”

　　浮山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笑？”砂叶问，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天天追着人家跑，人家根本看不上我。”

　　浮山没说话。他在组织语言，想找一句合适的话，一句既能表达同情又不显得虚伪的话。但还没等他想出来，砂叶又开口了。

　　“其实我知道的。”她看着亭子外面的池塘，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在游，“我知道慕合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只是享受我对他的好。但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他会改变呢？也许我再努力一点，再对他好一点，他就会看见我了。”

　　浮山听着，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这些话，他也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也许我再优秀一点，也许我再勇敢一点，林薇薇就会看见我了。

　　“但是不会的，对不对？”砂叶转过头看他，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很清醒，“永远都不会的。”

　　浮山张了张嘴，想说“不一定”，想说“也许会有转机”。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你……”浮山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值得更好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老套。但砂叶听了，却笑了，虽然笑容很苦涩。

　　“你也喜欢林薇薇，对吧？”砂叶突然说。

　　浮山一愣，耳朵有点热。

　　“我看见过你看她的眼神。”砂叶说，“和我看慕合的眼神一样。”

　　浮山低下头，默认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黄昏的天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亭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池塘里的鸭子叫了几声，扑腾着翅膀。

　　“我要回去了。”砂叶站起来，腿有点麻，晃了一下。

　　浮山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下。手指碰到她的手臂，很快又缩回来。

　　“谢谢。”砂叶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也谢谢你坐在这里。”

　　她走了，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很单薄。

　　浮山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和林薇薇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三个月前，他问她一门课的作业。她回了两个字：“忘了。”

　　浮山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按熄了屏幕。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