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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点苍明月 ...

  •   中秋之夜。
      风卷起了长沙,整座点苍山被云掩雾遮。在这里修筑所谓护城天堑的东南两郡共一百名青壮士兵,连稍作休息、偷空赏月这点小小的心思也被上天残忍地剥夺。
      他们实在希望中秋节能够休息一下,就算不可能回到家乡和父母媳妇们团圆--噢,几乎忘了他们都还是些没有结过婚的青头小子,至少可以和弟兄们把酒当歌、赏月挑灯。他们和其他的弟兄们已经在这里辛苦劳作了好些日子,点苍山如斯之大,天堑的修筑似乎漫无边际,他们早就怨声载道。但他们不敢违抗军令,游无定性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他们至少还希望着能活着回去讨房好媳妇。他们最为不满的是,老弱病残的姑且不说,连那些正当壮年,或者说只要有妻有妾的士兵都可以停工休息,为何偏偏要将他们这些平素最骁勇善战,年纪最青的士兵留下来开山?
      当然,游无定非常狡诈地采取了双倍饷银的法子姑且压住了他们几乎要蹦将出来的怒火。
      游无定这天也来到了点苍山上。他没有带一名侍从,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非常偏僻的小道偷偷下到了当初余月遇害处的天葬之池。
      天葬之池的模样同五十年前余月死去的时候相比变化不大,只是那些红果树越发灿烂夺目。仿佛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曙光即将来临,每一枚果子都鲜红得近乎要滴出喜极的泪水来,张扬地契合着游无定脸上难得露出的毫无遏制地,简直要吞噬天地般狂野的笑容。
      虽然这晚的天气非常不利于观星赏月,但游无定亮亮的眼睛却可以破雾除沙一般,直眺天际。只见弥散的月华背后,宝蓝的夜幕上五颗巨星粒粒如珠,透出比月亮更加耀眼的光华,尾尾相随,明亮如境,灿烂如花,仿佛可以冲破天网,直抵人间,正是戴天当初所卜的飞花星宿。
      游无定对天狂笑起来,得意地说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从此人间将变成妖域,我们妖届一统天神人的日子即将来临!哈哈哈哈哈哈!”
      天葬之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似乎是里面的妖王感应到了游无定的兴奋,也发出激烈的回应。
      游无定盯着天葬之池,跪了下去。眼里不知何时蕴满了泪水,这泪水理应是喜极而泣,却又让人非常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呼之欲出的悲凉。
      许是莫名流泪冲淡了喜悦,沉默了一会,他取出两只红彤彤的玉瓶和一把宝剑--那剑竟是藏花的怒剑。恭恭敬敬地向着天葬之池磕了三个响头,道:“谢主妖王赐吾性命,吾今顺主意而至,将助主上脱困。愿托主上洪福,重还妖届天下!”
      说罢,扬手抽剑,砍碎两只玉瓶。瓶中两抹鲜血染红了青刃,透出凌厉的美丽。天际的飞花星光华遽强,直扑怒剑而来。
      游无定开始变得非常兴奋。
      蓦地,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如同飞花星华在剑上短暂的停留,立即消失无踪。
      剑是怒剑,绝没有问题。
      血是殷鸿飞和皇甫藏花的血,应该也没有问题。
      时候是中秋之夜,飞花星光华最甚之际,亦不存在问题。
      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游无定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原因,不由扼腕。
      “殷大哥,喝点水。”藏花从海边勺了一瓢水过来,递给半躺在地上的殷鸿飞。
      殷鸿飞咳嗽了两声,接过水来。
      月如银盘,散落出明净的光芒,照得人间一片醉人。
      殷鸿飞和藏花的模样都十分狼狈,衣衫褴褛,蓬头散发,仿佛刚从马王堆里走出来一般。两个东南郡的王侯此刻简直比最普通的老百姓还要难看万分。
      而殷鸿飞不仅衣衫难看,连脸色都非常难看。
      他的脸颊苍白甚至发青,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唇角干涸而裂开,鲜血便从那个裂缝中直涌出来。
      他有气无力地道了声谢,抬起右手,想把那瓢水接住,谁知竟连这点力道都没有了,瓢从他的手中无力地落下,水泼了藏花一身。
      他歉然地看着藏花,轻声道:“我真是没用!”说着,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尽数溅在落下的瓢上。
      藏花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是藏花。如果不是殷大哥舍身相救,只怕藏花已经没机会站在这里和殷大哥说话。殷大哥,你忍忍,我再去给你勺瓢水来。你失血过多,应当要多喝点水。”
      殷鸿飞点了点头,定定地看着藏花的身影慢慢走远又慢慢折回。那身姿依然矫健而熟悉,只是此时看来,却比从前多了许多凝重。
      命运实在太捉弄这个原本应该很快乐的女孩子。她虽然有着并不幸福的童年,但她却因此适应了在逆境中找寻快乐的本领,她昂首面对着十几年不公平的待遇,乐天而知足。然后她既幸运更不幸地成为了南郡的郡主,这不是她想选择的人生,可它既然来到了面前,那么她在努力争取自由之后仍欣然接受。这时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乐、单纯。可惜命运不肯放过她,慈父惨死,家遭通缉,自身遭遇更是多难多桀。幸亏还有个忠心耿耿的戴天一直跟随她,帮助她,照顾她。她选择戴天,既明智,也合理。可惜这个男人在跟随她三年,好容易将南郡恢复原样之后,竟留书出走。她继续坚强地扛着不属于她一个弱女子应该承担的重任,艰难的走着,因为她坚信她所爱的人,只要他活着,就是希望。只是可惜,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还安排好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姻缘。
      这另一个男人,正是他殷鸿飞。
      曾几何时,他异常后悔年少时的不解风情,为了虚无飘渺的所谓无情之剑放弃了应该珍惜的女子。
      曾几何时,他非常妒忌戴天,或者说他一直想超越戴天夺回这个原因属于他的女子。
      但真正到戴天把藏花推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反而在心中果断放弃了原先固执的想法。
      他应该非常无情,却无法不为戴天最后的举动而流泪。
      戴天对藏花的感情如此深沉,虽身死而亦成全之,到了让他自惭形秽的地步。
      而他对感情历来自私,无论是之前无心伤害的霍瑶仙、宫本英子、觅剑女等人,还是后来想得到的藏花,都不曾为她们付出过什么。
      这样的他,何必插足在这样一对深深相爱的人当中。
      戴天临死前曾对他说:他和藏花的姻缘是天命注定。
      他殷鸿飞从不信什么天命之说。
      他更相信,藏花也绝不会因为所谓天命而和他在一起。
      “殷大哥,你在想什么?”在月光的映照下,浅浅微笑着的藏花显得十分娇俏动人,但却掩不住眉目深处的忧愁。
      他接过她又次递来的水,咕嘟一声喝了下去。
      藏花看着他,眼神十分闪烁,似乎内心正在交错倾轧着几个完全不同的想法,难于抉择。
      殷鸿飞注意到了藏花的异常,随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藏花呆了一呆,忽然抿起嘴笑了起来:“殷大哥刚才不也在想心事。”
      殷鸿飞呵呵一笑,道:“我在想一个人。”
      藏花哦了一声,睁大眼睛:“是个女人?”
      殷鸿飞哈哈大笑起来,道:“在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藏花脸色一敛,举头望向明月,幽幽地道:“这样的晚上,的确很适合思念一个人。”
      “不过,”她回头望向殷鸿飞,恬然地笑了笑,道:“现在却不是思念的时候。”
      殷鸿飞默默地看着她,回道:“你似乎想告诉我一件事情。”
      藏花点了点头,道:“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错过了许多不该错过的事情,以及不该错过的人。”
      “有一些人,一些事,错过了就无法再回头。”
      “但有些错过的人,错过的事,却意外在命运的安排之下,复又有了重新抉择的机会。”
      “我认为不应该选择继续错过。”
      殷鸿飞低下头,淡淡的道:“我当时救你,只是本着朋友之情,知己之谊,毫无其他想法。”
      藏花大声道:“这是我们的命数,我们不应该拒绝!”说罢,她横了横心,忽然便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殷鸿飞吃惊地看着她浑圆的胳膊,如玉的颈项,有些蒙蒙然不知所以。直到藏花开始解胸衣的瞬间,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拉住了藏花的手。
      “你在干什么?”殷鸿飞狠狠地说道。
      藏花眼中蕴含着泪光,大声说道:“你不是喜欢我吗?如今天命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何须惺惺作态。”说罢,乘殷鸿飞受伤无力,一把抽回手来,继续解胸衣的布扣。
      啪地一声脆响,殷鸿飞忍无可忍,重重打了藏花一记耳光。
      藏花怔住,眼泪夺眶而出。
      殷鸿飞冷冷地道:“你不是适合撒谎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想借天命之力为戴天复仇!”
      藏花任泪水不停留下,一声也不作。
      殷鸿飞续道:“我不妨告诉你,我刚才的确是在想一个人。”
      “而且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你也认识。”
      “我和她并无多大交情,但在不久前却很荣幸共了一段时间的患难。她的性格懦弱胆小,多愁善感,温柔无主见,一点也不像一个习武的女子。我原本非常讨厌这样的女子。”
      “只是在一段长时间的相处之后,我发现,和这种女子在一起,会很舒服。”
      “我一直很欣赏你,敢爱敢恨,有情有义,不像个女孩子,反倒更像个男人。不过,你的性格和我太像,又倔强又不肯服输。我们可以相知相吸,但绝难长相处之。怒剑对上了狂刀,你说能够是个什么结果?”
      藏花低下头,轻轻地道:“我明白了。”
      殷鸿飞又道:“这个道理,我也是刚刚才想通的。”
      “其实,你应该非常了解我。我生平从不会勉强自己,更不屑让命运之类的东西来左右我。”
      “我们的命运绝对要把握在自己手中!”
      藏花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殷鸿飞:“你思念的那个人,难道是……”
      殷鸿飞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藏花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来,她并不完全相信殷鸿飞的言语,虽然这世间的感情变化毫无常理可言。但是,能让殷鸿飞这样的一个人,坦坦荡荡地讲出这么一番儿女情长的话来,这本身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就算是个谎言,也可以成全不是?何况,也并不见得。
      这时,一个异常大胆的念头猛然涌上脑海。
      她从未怀疑过戴天观星的准确,只是眼前这段不可思议的巧合,似乎暗示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那就是,飞花星宿所指的根本就不是她和殷鸿飞,而是……
      正自思索间,忽然间一道强光自天顶劈往附近的深海,如雷之疾、电之厉,但见海面上瞬间波澜起伏,一片片金光耀眼无比,方圆十里,竟被映照得如同白昼。
      她和殷鸿飞同时惊骇地转头看过去。
      只见海面上隐隐有艘小船,在惊涛骇浪的冲击下,摇摇晃晃地驶向岸边。
      强光太过耀眼,藏花和殷鸿飞被逼得睁不开眼来。
      藏花模糊地看到,似乎小船旁边站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但这样惊涛骇浪的海面,纵然再好的轻身功夫,也不可能稳稳地站在海面上。难道是看错了?却见那身影在强光之下渐渐变小,直至不见。
      那身影好生眼熟!
      不及细看,只觉眼睛烧灼般痛,无奈闭上。心里却翻涌起来。
      那身影,修长玉立,虽不真切,但的的确确很像很像她心中最记挂的那一个人。
      可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无语说过一次,殷鸿飞又确定了一次。这两个人,都不可能骗她的啊!
      莫非,是幻觉?还是,他死后回了天庭,这时来看她啦?
      不管如何,能让她再次见到他的身影,已经如斯满足。
      藏花不由沉浸在自己的幻念中,久久不愿意睁开眼睛。
      约莫小半柱香时间,那片强光终于落下帷幕。海面恢复原有的平静。
      这时,她听到殷鸿飞的声音惊呼道:“无语,怎么是你?”
      她猛地睁开眼来,只见岸边搁浅了一艘船,船上似乎躺有一人。殷鸿飞正准备将船上的人拉出来。
      难道船上的人是花无语?
      藏花凑近一瞧,船中静静躺着一个女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模样十分俊俏,正是无语!
      她忙帮受伤无法使力的殷鸿飞将花无语从船上拉了起来。
      殷鸿飞十分关切地探了一下花无语的鼻息,沉声说道:“还有气。但很微弱,应该是受了伤。”
      藏花点了点头,朝花无语上下一打量,却见正面并无伤痕,难道是内伤?她看了殷鸿飞一眼,轻声道:“殷大哥,你去看看船上还有什么东西没有。”
      殷鸿飞会意,转过身往海边走去。
      见殷鸿飞走远,藏花开始把花无语的上身衣衫解开,仍不见伤口。翻过花无语的身子,却见正后胸一处极深的伤口,仿佛被钝器插入,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被海水冲洗干净,但却没有像正常情况下的外伤般被水泡腐泡烂,反而可以看到新嫩的肌肤在缓缓生长合拢。这实在有悖常理。既然在海水中泡过,就算上了药也会被冲走,那么到底是什么阻止了伤口的腐烂,还给了肌肤一片勃勃生机呢?
      藏花心中大是疑惑,越发仔细地朝伤口深处看去,发现尚未完全封合的伤口内里面隐隐有淡蓝的异光在闪耀。应该就是这个异光所在物事所起的功效吧。
      藏花收回目光,迅速帮花无语穿上衣服。又把殷鸿飞叫了回来,道:“无语似有神物护身,性命暂时无碍。不过要想恢复,我看还得找我娘。我当初和你逃出之后,一直往南,其实就是想到我娘处寻求帮助。无语原见过我,是我叫她到半叶岛找我娘。她先我们一步,按时间推算应该已经到了,但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殷鸿飞道:“你的意思是,游无定已经先花无语找到柳真人,并且……”他没有再说下去。
      藏花面色凝重,道:“我正担心这个……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去半叶岛找我娘。与其在这里盲目猜测,不如眼见为实。”她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人顿时变得心事重重。
      沉默了一阵,殷鸿飞又道:“那无语怎么办?”
      藏花道:“我们带她一起去。如我所料不差,无语所受之伤应该不是今日,否则断不可能恢复如此之快。今晚是中秋,正是游无定企图复兴妖届的大日子。他已经取走了我的血和怒剑,估计你的血也早到了他手上。他现下肯定无暇顾及我们,半叶岛上应该没有敌人。”
      殷鸿飞道:“可是如果柳真人已经……我们把无语带去又能如何?”
      藏花道:“我刚看到无语的伤口有一处神药庇佑,我猜测是我娘所为。”
      殷鸿飞接口道:“也就是说,你娘还有可能在世。”
      藏花点头道:“正是如此,无语带来的小船正好可以助我们马上启程,赶往半叶岛。”
      两人扶了花舞语正准备上船。忽见远处有一艘船从南岸往这边行来。那艘船看起来虽不华丽,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物事,却让人觉得很素雅。
      藏花心里动了一下,觉得这船有些熟悉。旁边殷鸿飞下意识地拔起了剑。藏花一手按住,道:“少安毋躁,这船应不是敌人的。”殷鸿飞诧异地望了藏花一眼,藏花又道:“游无定这人比较晦涩,不会用这么温暖而淡静的色调做船帘,相反,我倒是觉得,这很像是……”她睁大了眼睛,充满了希望的说:“我娘!这一定是我娘的船。”
      “哎呀我说小藏花,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像戴天那小子了!”一声熟悉的大笑,从对面船头跃出一人,凌空几个跟头,便到了藏花面前。
      见到来人,藏花和殷鸿飞两人的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藏花往前一步,双手作揖:“藏花见过南隐子前辈!”殷鸿飞亦作揖表示了一下。
      那人不是别人,自然就是曾经和皇甫藏花、戴天等几经生死的老朋友胡不败。藏花等人打败九天鬼帝钟九天,为父报仇之后,胡不败自承身份为与藏花师父东灵子齐名的世外高人南隐子,约战藏花于点苍之巅,却败在戴天为藏花所出的“无招胜有招”战术之下。此后,胡不败,也就是南隐子再次归隐,在南郡的一个城镇开了一个酒楼,成日喝酒作乐,倒也乐得快活逍遥。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南隐子最后的归隐,确然是领悟到隐的真谛了。
      且说胡不败见殷鸿飞、藏花两人给他行礼,不仅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将老脸一拉,道:“什么南隐子?这个世界上有南隐子这个人吗?他在哪里?你给我找出来,我要跟他打赌。我要跟他赌这个世界上藏花就只认得一个胡不败,不认得南隐子。”
      藏花和殷鸿飞相顾一笑,这南隐子,终于又恢复了当初胡不败时候的模样,教人亲近许多。藏花当下也不拘泥,一下挽住胡不败的手臂,调皮地道:“胡大哥,莫非是你一个人专程来看藏花?真是让藏花受宠若惊那!”
      胡不败哈哈一笑,道:“非也非也!我知道你这丫头想什么。我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跟一个老友一起来的。要说起这个老友呢?你一定非常想见到。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要跟你打一个赌!如果你赌输了,你就不能见那个人。”
      藏花豪气万千地道:“不管赌什么?一定是我赢。胡大哥,来吧!”
      胡不败道:“那个人是……”
      语未言毕,藏花已经接口答了出来:“是我娘!对吧。我一看那船帘就知道了。半叶岛的窗帘大半都是那样的。”
      “错!”胡不败沉下了脸,道:“我还没有问完。你继续听。那个人是为什么会和我一起来找你的?”
      这话不问,藏花倒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一问,藏花的心里也嘀咕起来,难道是舞语告诉他们的?可是,既然舞语到半叶岛,找到他们了,为何会先走一步,为何又会受伤?而舞语出现的时候,同时出现的一个身影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只是幻觉吗?
      胡不败见她一脸狐疑,正欲说话,殷鸿飞已经抢先说道:“一定是舞语姑娘告诉你们东南两郡变乱之事。可是,为什么你们要让舞语姑娘一个人只身先回?这不像是柳庄主的行事风格。另外,你又为何会忽然去找柳庄主。”
      胡不败点了点头,道:“殷世子,哦,不,殷郡王说得不错。我决计不会平白无端地去找神药山庄的庄主柳常贞,而柳常贞也决计不会让花舞语姑娘一人只身回来。”
      藏花恍然大悟,道:“胡大哥,你的意思是,舞语姑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个人正是让你去找柳常贞的人,而这个人,无论是武功智慧,还是人品谋略,都是你们相当信得过的。”
      殷鸿飞吃了一惊,按藏花的说法,能够让南隐子和柳常贞都非常信任的人,这当世之人,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可是,决不可能!他心里大骇,难道,一个人伤成那个样子,还能复生吗?
      殷鸿飞还在疑惑,藏花却已经将他的疑惑尽数说了出来:“胡大哥?难道你是要告诉我们,你们见过戴天?”藏花的声音十分微弱,甚至有些颤抖,但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坚定。
      胡不败叹了口气,道:“是的。除了他,还有谁能说服我胡不败关掉我的酒馆,跑到半叶岛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而除了他,又有谁能让神药山庄的柳庄主放心地让花舞语姑娘和他在强敌环顾的情况下单独离去。”
      藏花感到双腿一阵发软,她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气愤。无数念头冲撞心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一切?他如此帮我,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他既然还念着旧情,为什么又要和那黄衣的女子卿卿我我?既然他是和舞语一起出半叶岛的,为什么只看到舞语?舞语受了伤,那他呢?难道,那个在海上出现的身影真的是他?可是,竹筏子现在舞语处,他又是借助什么离开的呢?这一切一切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萦绕,让她心乱如麻,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一时竟然语结。
      虽然这个消息的确让殷鸿飞震惊,但他毕竟没有藏花的女儿心事,震惊归震惊,该问的还是要问的:“南隐子前辈,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仅见过戴国老,而且戴国老还和花舞语一起乘舟返回了?可我们现在却只发现了受伤的舞语姑娘。难道说,戴国老受害了?”
      “没有!我知道他去哪里了。”藏花一直保持沉默,这时忽然插了一嘴:“他一定是独自去点苍山了。”
      众人诧异地望着藏花。
      这时,从刚靠岸的大船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声音:“藏花,如果他单独去点苍山,将会非常危险。”藏花一听这声音,心里一热,大踏步冲上前去。
      船帘一翻,一个温美婉约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正是藏花的母亲,神药山庄的庄主柳常贞。藏花一把扑进她的怀里,眼泪哗啦流了下来。柳常贞温柔地抚摸着藏花脏乱的脸颊,轻声道:“藏花,不要伤心。只要我们现在赶去,应该还赶得及的。”
      “赶得及?”藏花蓦然抬头,她隐隐感觉到柳常贞言语中另有别意,忙问道:“难道国老他……”
      柳常贞缓缓走到昏倒一旁的华藏花身边 ,细细一看,神情凝重,道:“果然……我方才便已感到护魄神珠必在左近。原以为是戴天不慎遗失在此处,没想他为了救舞语竟然……”
      藏花惊道:“娘?什么护魄神珠?您的话为什么我听不懂?”
      胡不败道:“小藏花。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护魄神珠是一样非常稀罕的东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戴天那小子会有。但是那小子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势,如果没有那颗珠子,我敢打赌,他活不过明晚!”
      藏花惊恐地望向她娘,柳常贞默然点了点头,柔声道:“藏花,你不要太担心。我们现在就赶去点苍山。点苍山离此不远,乘船过去,不过一日路途。明晚此刻,应可抵达。”
      五人便都上了船,一路往点苍山行去。一路上,藏花都是一个人静静坐在船尾,紧蹙双眉。柳常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安慰道:“藏花,且莫太过担心。我看过戴天的伤势,他伤在左胸,按说即使有护魄神珠这般天地灵物,也难以存活。但是,他不仅活下来了,尚且和正常人毫无二致。依娘亲看来,他可能不是凡尘中人,那护魄神珠亦非凡物,你们将来可能如何,尚得斟酌天意。”
      藏花静静地望向远方,那一片深蓝如魔鬼的海洋,那星罗密布的浩瀚夜空,一字一顿地道:“管他是仙也好,是鬼也罢,只要再见到他,女儿一定要他给一个交代。不然,女儿绝不允许他死去。”正说着,远方一颗流星划过,在墨蓝的天际留下一串短暂莫名的美丽,藏花心有所触,又道:“娘,你说,是不是美丽的东西总是消逝得太快?我和国老从第一次相见至今,亦不过三四年功夫,却像共渡了一生那么久远。娘,我心里好乱,我总觉得,我和国老已经不可能回到当初了。便像方才那颗星一般,在天幕划过,在生命中经历过,很美,很美,开始只顾得欣赏,到得想抓住的时候,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这时,听到胡不败破锣似的声音高高响起:“柳庄主,小藏花,舞语丫头醒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丫头一醒来就哭,还哭得很厉害,我胡不败生怕最怕的就是看女人哭。你们赶紧过来!”柳常贞和藏花闻讯跑了过去,却见舞语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捂面,眼泪却从她的指缝里不断涌出来。
      藏花走过去,将舞语拥进怀里,柔声道:“舞语,我是藏花。有什么不舒服,都讲给我听吧。”她的语气听来平淡,其实心里何尝不想如花舞语般痛快的哭上一场。花舞语将藏花紧紧抱住,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哽咽一边说道:“藏花,我没用,我对不起你。我害了国老,我害他一次又一次。上次我误被奸人所迷,刺了他那么重的一剑,还以为他死了。天可怜见,托那颗护魄神珠之效,他没有死,可是……可是我竟然又害了他一次。我真是太笨,我笨到连敌人一直跟踪着我都不知道,还让那只鸟妖把我伤了。我这样一个人,真的不值得国老用那颗唯一的护魄神珠救我。可我阻止不了他。藏花,如果不是我,你们一定早就相见了。我这一生,除了坏事,我还会做什么?你们快把护魄神珠从我背上取出来,还给国老。”藏花低下头,心可滴血,可口里还得装着平静:“那也得让我们找到他啊!”花舞语睁大了双眼,道:“难道你们没见到国老?他到哪里去了?”众人心头皆一片沉重,一时竟无人作答。
      这时,远远地,从东南方处升腾起一片赤色的光芒,那光芒一直向上升腾,几乎将东南片的天空映成了血一样的颜色。胡不败倒吸一口凉气,大声道:“乖乖不得了,看来游无定那小子斩开天葬之池了。”
      殷鸿飞冷冷地道:“如果伤花舞语的是鸟妖的话,以它飞行的速度,这时正好抵达点苍山。”
      藏花转头看向殷鸿飞,殷鸿飞点了点头,径直走向花舞语,忽然抓住她的手。花舞语吃了一惊,待欲将手抽回来,却觉得如被铁钳子钳住,动也动不了。
      藏花走到柳常贞和胡不败身边,分别耳语了几句。三人点了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此时,船舱当中,便只剩下殷鸿飞和花舞语两人。殷鸿飞温柔地看着花舞语,这使得花舞语很不自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殷鸿飞笑了起来,二十几年来他都未曾如此温柔地对着一个女人这般微笑,对霍瑶仙没有,对宫本英子没有,对觅剑女没有,甚至对跟随他时间最长的阿绣也没有。而对藏花,或许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将花舞语搂在怀中,轻声道:“我只是认命而已!”
      花舞语使劲挣开了他,怒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们虽是朋友,但你若再要这样,我可不认你这个朋友。”殷鸿飞没有生气,脸色却沉重起来:“难道你忘了,戴天曾对我们说过。飞花成局,这是天意,也是宿命。之前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飞花指的是我和藏花,其实不是,飞和花指的是你跟我。”
      花舞语吃了一惊,问道:“你凭什么说飞花指的就是你跟我?”殷鸿飞答道:“如果飞花指的是我和藏花,那么游无定早在昨晚用了我们的血开了天葬之池,救出妖王。中秋之夜是阴气最甚、飞花星宿光华最强之时。然而,游无定昨晚没有动手,并且等到了今天。刚才的赤红光柱你也看到了,如我估料不差,必然是妖王出世之兆。”
      花舞语还是不解,道:“就算如你所说,飞花指的不是你和藏花,但那也不能证明飞花就是指的我们两个啊!”殷鸿飞盯着她道:“昨晚相遇之前,藏花用粘了我伤血的瓢去取水之时,天生异变,光华大盛。待得光华褪去,我们发现你从海边泊来。想来是你我的血在海中交汇,给那鸟妖取了去,所以今晨游无定乘中秋圆月尚未完全消失之际,借你我之血用怒剑劈开了天葬之池。”
      花舞语听了心头一惊,忽然抓住殷鸿飞,道:“戴国老?戴国老是不是随那鸟妖去了点苍山!天哪,如果游无定劈开了天葬之池,救出了妖王,那,那,那戴国老岂不是很危险?他现在没有护魄神珠庇佑,一定坚持不住的。不行,我要去找他。”说着,神情一片惶急,恨不得立即就能飞奔到点苍山。
      见她这般神情,殷鸿飞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地放开了她,漠然地说道:“我和你一样担心,可惜我们现在还在海上。舞语姑娘,该对你说的话我已都说了。你自己慢慢考虑吧。殷某先行告辞。”
      “慢着!”花舞语拉住他的袖子,定定地看着他,道:“如果这是天意。我花舞语,认命!”
      两人缓缓拥抱在了一起。虽然怀着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想法,但对他们而言,不管真心也罢,假意也好,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

      戴天来到点苍山的时候。
      本是很好的清晨,天空飘浮着几许白云,整个山势蜿蜒起伏,一片青翠,犹如一条青龙腾云而上,好不壮观。
      而此刻戴天毫无欣赏美景的心情,他乘早已备好的另一只竹筏追鸟妖一直至此,胸间伤口几番拉扯,此时痛彻心扉,连呼吸也觉困难。
      藏花等人疑惑他怎能丢下竹筏渡海,实际上他做任何事情都习惯考虑周全。在南堤他故意让花舞语刺他一剑,终于破阵。在救出殷鸿飞之后,他借给殷鸿飞传授内力,装作力竭而亡,实是想让藏花对他死心。
      花舞语和殷鸿飞去救藏花后,他利用护魄神珠的功用,不仅压住了伤势,也恢复了些许内力。便迅速赶往胡不败处,说明游无定一事原委,胡不败当即击掌要去救小藏花,他遂和胡不败商讨了具体事宜。当下决定由胡不败先去半叶岛柳常贞处搬救兵,而戴天则折返南郡,去接应舞语和殷鸿飞等人。
      由于他对相见藏花仍存顾忌,思及藏花和殷鸿飞等人的救藏花之举无论成功与否,必然会来南海求援。便只身留在南海边,并着附近村落之人多做了几只竹筏,随时备用。
      果然,不几日后遇见舞语。舞语说道东郡王府守卫森严,救之不易。戴天此时功力未复,贸然前去也只是送死而已。两人便先去了半叶岛。当时胡不败已将所有事情系数告知了柳常贞。柳常贞担心女儿安危,情难自抑,当即就要赶往东郡。戴天却言此去救人,各类伤药必不可少,请她备好一切方才启程。而他的伤势,也在柳常贞的妙手之下,兼护魄神珠妙用,颇得好转。
      伤势略有好转,戴天便提出和舞语先行赶去点苍山,因中秋之夜已近在咫尺,恐救了藏花后无法阻止妖王出世。胡不败也提出要去,戴天没有同意,道是救出藏花还需胡大哥助力。胡不败、柳常贞等人原就对戴天的智谋十分信任,此刻既然他做如此安排,二人虽是不愿,仍然答应了。
      于是,胡不败就和柳常贞留在半叶岛做足一切储备。戴天则和舞语乘竹筏离开。在竹筏行将靠岸之时,戴天察觉出妖物气息,却找不到影踪。正在此时,那鸟妖忽然出现,鸟嘴穿花舞语背心而入。花舞语猝不及仿,重伤倒下。恰好岸边藏花用粘有殷鸿飞之血的瓢取水,飞花两血入海相融,和天上的飞花星宿遥遥呼应,戴天顿时恍然大悟。鸟妖用嘴吸了大口含有飞花血的海水,扑闪翅膀,急切地飞往点苍山方向。戴天见花舞语命在旦夕,一时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将那护魄神珠自胸口取出,原已接近愈合的伤口又复拉开。
      在飞花星宿降下的万丈白光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思念了许久的女子,衣衫不整地和那熟悉的青年剑客亲密地靠在一起,心里一阵刺痛,和胸口的刺痛交缠在一起,几乎站立不住。
      当藏花和殷鸿飞注意到这边的变化之时,他已乘了当初多预备的竹筏随鸟妖远去,却将有护魄神珠庇佑的舞语留给他们照顾。
      鸟妖在空中飞行,毫无阻滞,自是比行水路的戴天更早抵达。
      戴天抵达的时候,鸟妖已经失去踪影。但戴天早已回忆起当初杨天和叶景天两世在天葬之池的情景。此刻轻车熟路,径直向那死谷所在山崖行去。
      上到半边崖上的时候,便逢天空变色,从死谷处散发出诡异的红光,如烟雾燎燎而上,不一刻便占据了整个山头。戴天敏感地闻到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气味,这股腥臭的味道使得他十分难受。胸口的窒息感越来越强,而疼痛更如钻心的毒药,令他每迈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不停的喘着粗气,走一步歇一步,此时即使一个最普通的敌人只怕也可以轻易将他击倒。而他运气却如斯之好,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一个妖兵妖卒。这不免让他奇怪。既然游无定踌躇满志要将妖王救出,必然计划周详,决计在天葬之池附近布满人马。而此刻却……正犹疑间,脚下踩着一块石头,那石头很小却很尖,他因受伤之故脚步十分沉重,脚底硬生生被刺破了一个血洞。
      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脚下一阵打滑,从正行着的斜坡滚下。那斜坡甚长,他本就伤势沉重,几经折腾终于忍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这一晕不知过了多久。戴天只觉忽然置身于一片云山雾海之中,朦胧中有个人影缓缓走近。影子发出些微的珠翠碰击之声,似乎是个华贵的妇人,但隔着浓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有种仿佛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的熟悉和亲切。
      那朦胧中的人穿破浓浓白雾,终于来到他的跟前。戴天定睛一瞧,来人是个中年美妇,眉宇如画却凛然生威,秀目如珠而神光内蕴,浑身透出一股毫不造作的尊贵气息。只见她朝戴天微笑起来,那微笑中既有欣喜,也有慈爱,更存许多怜惜。她轻启朱唇,声音十分柔和,似乎压抑住了激动又略带一点急切:“天儿,你可还认得我。”
      戴天单膝跪下,朗声道:“参见母后。”此言一出,不言而喻,中年美妇必然就是下凡历世的天之子的母亲--天圣母。
      天圣母将戴天扶起,眉间含愁,幽幽道:“天儿,你可知,你此番历世,可犯下大错?”
      戴天微微一笑,道:“此错既然已经铸下,母后要打要罚,戴天绝无怨言。即使把戴天永远谪下凡间,戴天亦无怨无悔。只是,此错和月幽姑娘无关,望母后能于此世后允她返回天庭。”
      天圣母摇了摇头,道:“天儿,这错也不全在你们。原我祖黄帝与蚩尤结下仇冤,千万年来未曾消解。当年留下祸端,兀料竟教你们碰上。此乃神仙难料,怎可责备你们。如今三千年期限已近,你父王天务繁忙,特遣我来寻你,务必圆你和月幽二人的三生情劫。”
      戴天颔首道:“戴天不孝,累父王和母后记挂。不过,我与月幽的三生情劫既已破去,如何能圆,又何须再圆。”
      天圣母察觉到戴天话中的异常,眉头一沉,道:“天儿,你切勿执念。月幽虽未转世,亦非无法可行。只需将月幽魂魄转入一凡间女子体内,再同你成婚。这三生情劫也算历过。母后知你心喜那人间野花,正可选她为凭,成就你与月幽良缘,岂不两全?”
      “不行!”戴天异常坚定地说道:“我不能同意。”
      天圣母怒道:“痴障!天帝换届尚余十年之久,这十年中,你大可与那藏花肉身共享齐人之福。有何不可?!”
      戴天再次跪下,低着头说道:“请恕儿臣不能遵命!若母后执意如此,儿臣只好自毁性命!”
      天圣母怒目看向戴天,却见这孩子面容坚定,右手抚胸,作击出状。不禁回想起他当初在天庭之中,也是固执成性,任谁也勉强不来。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本这人心不比仙心,有痴、有嗔、有怒、有喜,这选择到底是错是对,谁个清楚,又谁个明白。母后也历过世,经过人心。罢了罢了,一切由你去吧。只是妖王之乱,天庭不日即会遣兵。此乱由你与月幽历世而起。你曾在天庭生活两千余载,理应知晓这间中的厉害。若给他们寻出你的错处,余生堪忧。这蓝玉奇兵,原是你物品,拿去用吧。”袍袖在戴天身上轻轻一挥,戴天只觉一股清凉溢入胸口伤处,那足以致命的伤口竟慢慢缝合,仿佛从来没有存在一般。戴天心中一阵感动,他心知天圣母此次必是为圆他情劫私自下凡,而方才上山时未曾遇见一个妖精,也必是她暗中相助。心下不由十分感动,原来无论天地人神,触及亲情,亦是一般柔软。心里这时又想起此生对不住月幽,要为她向天圣母进言两句,却见天圣母的身影已在浓雾中逐渐消失,而眼前变得清明起来,那件曾经熟悉的蓝玉奇兵闪耀灼灼蓝光,正悬空浮在眼前。
      戴天将蓝玉奇兵着身,立时显得精神炯炯,他一挥袍袖,施展起轻功,如风之疾,朝那赤红的天际行去。怪乎身上那套蓝玉奇兵看起来虽极沉重,竟丝毫无碍于他的速度。毕竟人力不比神力,戴天此刻尚未回复天之子的贵胄身份,何以天界奇兵可以加身?又何以如此举重若轻?此番情景,倒是不可思议。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眼见山顶在望,但与他上一世叶景天所见之时大有不同。原先是放眼一片青翠葱郁,间或可看到灿烂的变异红果树掺杂期间,虽杂乱无序,仍觉生机勃勃,一派新鲜美好。如今却只得几根老树干迎风摇曳,呀呀作响,好不苍凉。
      这时,戴天看到山顶那边隐隐出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身形甚是熟悉。
      难道是他们?未经细想,戴天提了一口长气,攸地拔身而起,不过两三个纵跃,已自到了山顶。
      那两人容貌尚未看清,一个清朗而磁性的声音已熟悉地传出:“不就一绳子吗?我没学过轻功,还能没攀过岩的?你就放心吧,你们有你们的神仙法术,我也有我的生存技能。来自20cn的我怎么能够丢了后人的脸呢?”
      此人勿庸置疑,定是戴天的同魄之人,来自未来的邹陵了。那么他对面的黄色衣衫女子,毫无疑问,也当是月幽了。这二人不知为何正吵得热烈,竟都未发现戴天的到来。
      却听月幽道:“邹陵,非我不肯信任于你。只是,你毫无武功根基,即使此刻你顺利下得山去,见到那游无定,亦只有送死的……”
      “那可未必。”戴天插嘴道。
      “谁?”邹陵和月幽同时回头望过去。一见是戴天,都忍不住惊喜起来。
      戴天温和地一笑,道:“有段日子未见了,两位可还好。”其实这句话他原不用问,月幽竟然叫邹陵真名,并十分担忧他的安全,显见两人的感情已经非同寻常。回想起自己方才还想让天圣母助月幽回返天庭,此刻看来应当是多虑了。
      月幽淡淡地看着戴天,心里隐隐泛了几个涟漪,又渐渐消归虚无。从前的心潮澎湃,真的已是返不回的从前了。她未曾想到人间的感情如此脆弱,更不觉得人类的感情如此多变,然而,到自己真正变化的那一刻,她忽然就完全懂得戴天的感受了。不是因为任何责任,也不是因为多么思念,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心情下,一点莫名的思绪,带来瞬间的些微变化,让心偏了那么一丝毫,一切便截然不同了。或许神仙可以控制住这种非理性的偏移,而二度投胎的月幽和三度投胎的戴天,早让人的思想渗入了神的灵魂,不可磨灭。
      邹陵心里可不存在这种芥蒂,对戴天他固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却共同筹谋了那么大一个计划。这对于未来的他而言,实在是又新奇又有趣,虽然差点把小命也丢在里面了,可如果不是这样,在20CN的他,何曾与其他人有过这般生死与共的炽热情意。所以,他一见到戴天,就像见到一个相处了十多年熟得不能再熟铁得不能再铁的好友一般,大声回答道:“我们好得不得了。你呢?看你好像瘦了蛮多的。一定吃了什么苦头。哈,你武功那么高,怎么还让人把你的衣服捅破了个大口子?”说着,亲热地走上来,准备和戴天拥抱一下,以诉离别之意。
      戴天听他最后一句话,不由一怔。难道邹陵看不到他身上穿的蓝玉奇兵吗?这时,月幽娇呼一声:“邹陵,别!”但已经晚了,邹陵已经触及戴天的身体,那件蓝玉奇兵忽然爆发出极强的蓝光,将邹陵重重地弹了开去。月幽凌空将飞出的邹陵接住,一脸惊惶。
      戴天心下越发奇怪。照月幽的神情,她应当是能够看到蓝玉奇兵的,为何邹陵却完全不能看到。不仅如此,他连碰都不能碰这件天界奇兵。那么同样生为人身□□的自己,又是如何能够穿上这件天界的奇兵呢?
      然而,此刻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只听崖下隐隐传来若断若有的惨叫声,莫非游无定正在残杀东南郡的士兵。戴天曾在古书中见过,妖人有一样无上禁法,便是取百名童子精血祭己精魂,可以发挥出比本身力量大出无数倍的力量来。只是受法妖精自身体质也会因此大受损害,施用此法一日后,若无妥善处理,非死亦成废物一个。
      月幽走上前来,一脸惊疑地问道:“天之子,为何邹陵看不见……”戴天扬起手,眼神一片清澄,淡淡地道:“只因他已经是一个凡人,凡人肉眼,焉能看到天界神物?!”月幽呆伫了少会,一双剪水明眸忽地直视戴天,惊道:“莫非……”戴天会意,含笑点了点头,月幽也绽开唇角两个梨涡,嫣然一笑。两人之间仿佛已就某件唯有他们方才知道的事情达成了共识,而两人对这件事情的结果似乎也十分满意。
      邹陵在旁边看得心里老大不是滋味,酸溜溜还有些醋味,便催道:“你们还在那儿嘀咕什么?再不下去,那妖王可要从天葬之池跑出来拉。”
      戴天点头道:“好!月幽,我们快沿藤下去吧。”月幽回头看了一眼邹陵,状极犹疑。戴天知她担心邹陵,当下劝道:“月幽,勿须担心。邹陵能意外自未来而来,冥冥中必有天意安排。因和他同魂共魄,我不能预知他的命运,然则我亦有预感,他的命数此时应不当绝。并且,尚能回到他来时的地方。你就放心让他们随我们而去吧。或许妖王之战,正是他回返来世的一个契机呢?”
      月幽见戴天说得无比肯定,只得同意。邹陵自是喜不自胜,一时忘了戴天的身子不能触碰,又下意识地扑了上去。
      戴天和月幽齐声道:“小心。”
      却见邹陵大叫一声:“啊呀!”被戴天身上凛然而起的强烈蓝光硬生生震下了深崖。
      月幽大惊,飞身一跃,向着邹陵落下的地方直线下坠。
      戴天却还在微笑,好似一点也不担心这两位朋友的命运。
      他知道,月幽一定有办法可以带着邹陵平安着地的。只是邹陵不会武功,月幽性又柔弱,自己得尽快赶上他们。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寻到一根粗厚的藤萝,就手一个翻腾,双脚攸地夹住藤萝,脚上头下地急速向下滑去。犹如一条蓝色的云霞,瞬间在深谷的红色雾障里消失为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而在戴天消失的地方,一根细小却柔韧的柳条如绿色的小蛇蜿蜒而上,极有灵性地缠绕向崖顶的一块巨石,缠得一圈又一圈,紧得不能再紧。
      当戴天落地的时候,正见到月幽和邹陵幽幽然从天空降下,仿佛生了翅膀一般。
      邹陵脸色惨白,眼神中却荡漾着无以言说的惊喜。这种在自由的天空万物下飞行的感觉当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虽然刚落地的时候还是双腿发软到几乎站不住的地步,但心里的激动,简直莫可名状。
      月幽轻飘飘地站定身子,右手柔夷化指为兰,口中轻念咒语,却见从高不见顶的天际奔下一道绿箭,风驰电掣般地冲向月幽的腰际,化为一条浅青色的缎带,缭绕系上。
      这时,忽听邹陵大呼一声:“哎唷!”一只巨大的秃鹰从他左臂划过,留下一长条血痕。月幽将邹陵拉到身边,手中袍袖一挥,但见无数条绿色的桂枝条从她的袖筒中飞出,如青蛇乱舞,只只咬向秃鹰。
      戴天亦听到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且不止一人。他凝神静气,忽地左手出拳。砰地一声闷响,一缕鲜血溅来。戴天就地一个转身,右腿又起,将另一只妖精的身子踢飞。
      那边月幽也已经消灭了几只小妖,戴天和月幽、邹陵迅速集中在一起,背靠着背缓缓前行。好在来袭的妖精都是些不怎么成形的妖精,妖法微弱,经戴天和月幽使用仙法几乎都是一击便死。显见妖王蚩尤尚未完全苏醒,所以周边虽有许多小妖因天葬之池洞开,感应妖王召唤而来,但还不能发挥真正的力量,不难对付,只是数量奇多,一时半会却也会被阻滞,难以前行。
      戴天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心头电转,立即思谋出了应对的法子。他凑近月幽的耳朵,轻声说道:“这般缠战不是办法。不如这样,你的桂枝可同时对抗多敌,就由你和邹陵在此缠住敌人,我则先行一步。待得这边结束,你俩再迅速赶至天葬之洞,同我会合。”
      月幽惊疑地望着他,道:“不行,你一人去,太危险了。”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桂枝舞成一团旋风,紧紧护住三人。
      戴天道:“事不宜迟。若妖王的力量完全回复,局面将无法控制。何况,我身上还有天界的蓝玉奇兵庇佑,放心吧!”月幽只得点头,将桂枝一收,戴天乘此瞬间一个大鹏展翅,飞一般跃了出去,尚未落地,又是一个凌空纵跃,但见他脚不沾地,如烟而去。邹陵直看得双目发直,想起自己不仅无所作为,还时时处处要月幽照顾,如果他当初听月幽的话,不来趟这场混水的话,此刻月幽早已和戴天同时赶去那天葬之池了。可是,既然来了,多少也要发挥一点作用吧。不然,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未来来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接受月幽的爱情?!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对正聚精会神作战的月幽说道:“月,你能变出一支剑来吗?”月幽何尝不了解他,立时猜出他的用意,她可不放心不会武功的邹陵单独抗敌,于是摇了摇头。
      邹陵讨了个老大没趣,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却见身上这件戴天的衣服,其腰封是玉带所制,当下顾不了什么好看,抽了开来。好在古代人的外衣腰封主要是为了装饰,就算没有也不至影响到正常行动。
      这时,正好一个小花妖凑了过来。月幽本待举桂而袭,却见邹陵已经快了一步将玉带抽去。只是邹陵这一抽又笨又慢,花妖很轻易地避开。邹陵心下大急,又是一带子抽去,花妖轻巧巧一闪,还是避过,并用手中的尖刺划过邹陵的另一只手臂。邹陵轻呼一声,没来得及再次出手,月幽的桂枝已紧紧缠住花妖,几番抽动,花妖花容失色,如枯萎一般。
      邹陵一脸怅然,月幽知他心意,轻轻一笑,道:“运带要稳,出带要快,捏带要准,击带要狠。你琢磨一下。下个敌人,你自己打。”
      而戴天一人前行,虽途中也屡有妖精骚扰,但因无挂牵,能躲则躲,不能躲也能轻易解决。如此不一时便来到了天葬之池处。
      却见天葬之池中的水早已干了,尽化成赤红的泥土,红艳欲滴,犹如当初的红果子般透出一股寒测测的邪异之感。而池边更堆满了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个个看起来都只十几二十岁,身着东南两郡的戎装,想来当初活着的时候该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威武不凡。而如今,尚余稚气的脸上,只有痛苦,只有留恋,和咽喉处漫出的长长血迹。
      戴天虽一贯冷静,看到此等惨状,此时却也忍不住咬紧了牙根。若是换了胡不败,只怕早已大喊大骂。但他是戴天,就不能做出打草惊蛇的举动。
      天葬之洞的门大开。游无定必已进去。
      戴天轻轻举步,蹑手蹑脚地向洞内潜去。
      还未走得两步,洞内传出一声震天长吼,越空而来,震得戴天的耳膜鼓鼓作响。戴天心中大惊,难道蚩尤已经完全恢复了?正惊诧间,却见一片黑腾腾的妖气伴着连绵不绝的吼声从洞的深处弥漫而来。
      目前的形势已不及多想。若蚩尤的原身已经完全复活,则其散发的妖气可以恢复甚至助长天地间所有妖物的妖法术力。眼前绝不能让此妖气穿洞而出。
      戴天暗自沉了一口气在丹田,双掌齐发,抵住两边洞壁。从他身上的蓝玉奇兵上隐隐透出缭绕的蓝色光芒,将整个洞口全然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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