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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肆 ...


  •   翌日清晨,他难得早醒,便伸了懒腰走出房门。侯无心正坐在石桌边上呷茶,听见了他的脚步身便笑着招了招手。
      “早上不宜饮酒,千觞还是坐下来陪在下一同喝茶吧。”侯无心摸到了空杯,为他倒上一杯菊花茶,“早上起来发现酒坛已空,就知道千觞应是恢复了不少。”
      “多谢先生的好酒。”尹千觞也不拘束,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便又怔怔的看着侯无心。
      察觉到他的目光,侯无心扭过来诧异问道:“千觞可有话说。”
      “有一件事情,一直想问先生,但有觉得唐突……”
      “你问。”
      “……先生为澹台公子失去双眼,可曾后悔?”
      侯无心沉吟了半晌,笑了笑。
      “若说没后悔过,那自是不可能的。”他坦然说道,“只是后来又释然了。”
      “……”
      “刚开始看不到的时候,自然是心中愤懑。等习惯了,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感受更多乐趣。何况用一双眼睛换得半世安稳自在,兼而有知己共饮一杯,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他轻声说道,“若是只看得到,却无知己相伴,又有什么乐趣呢。”
      “拈花公子果然洒脱。”尹千觞由衷敬佩地说道,“若是换了常人,必无法以如此坦然的心情对待。”
      “现在说来自是事事洒脱。”侯无心似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又笑着问道,“不知千觞起得这么早,所为何事?”
      他低头看着茶杯,没说什么,心里兜兜转转想的却总是侯无心的那句话。

      若是只看得到,却无知己相伴,又有什么乐趣呢。

      那时候,皎皎月色之下,他也是这样说。
      “以半魂之身苟活于世,常觉得人生孤寂。天地虽大,众生芸芸,却无一人可称得上是知己。或是猜忌,或是利用,或是厌恶,种种数来令人心寒。即便有一时半刻的美好时光,却更令人觉得欢愉短暂而孤苦漫长。等到知己反目,更觉凄冷。”
      少恭或是染上了几分醉意,是以双眸如星般明亮,言语也多了些。玉泉酿是后劲极大的酒,他喝着,却不见丝毫脸红,只是话多。那是八月望日,他们乘着一艘小船,在湖心静静地飘着。团圆之夜,人世间他们却只有彼此可以相聚。他那时也有些醉了,便用手拄着下巴看着少恭发呆,听见少恭那样说,便摇头:“中秋佳节,少恭怎么说这么煞风景的话。”
      欧阳少恭眯了眼,回头望着他笑。他却看得出来那些醉意已经散了。
      “千觞莫要介意。”少恭轻笑着说,收尽了狂态,“古人云伤春悲秋,想必我也逃不了人之常情。虽然身边有千觞这样的知己相随,但是总是……”
      那时他忍不住笑着摇头叹气,喝了一口酒之后更是笑得喘不上来:“少恭你真是……”

      而今想起来,竟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如斯凄凉。
      所谓知己,所谓交心挚友,到了最终全是一场骗局。

      尹千觞侧头看着侯无心,突然说道:“无心先生,我有一不情之请。”
      “请说。”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他说,“但是眼下我没法带着他一块去。不知无心先生能否代为照顾故人。”
      侯无心沉吟半晌,却问:“若是他醒了,要走,怎么办?”
      “前辈若是能留,便留。若是留不住,也就算了。”尹千觞活动了一下筋骨,笑嘻嘻地说,“按着我对他的了解,若是他醒了知道是我救了他。必定会来找我,其他事情倒会先放在脑后了。”
      “……你们两人,如今究竟是敌是友?”侯无心沉下了脸,又问。
      “以前是友,现在倒是有些说不清楚了。”尹千觞答道,“即便是我将他仍是看做朋友,他也未必能够原谅我背叛他;即便是他将我仍是看做朋友,我扪心自问,也未必就能释怀。”
      “那又为何要为他尽心尽力。”
      “毕竟知己一场。”尹千觞坦然答道,“何况……”

      ……何况那些美好如镜花水月的过往,并非欺骗或者是背叛就能消弭的。

      说是要走,他却是耽搁了几天。拜托了吹雪剑客和拈花公子这样一件“大事”,少不得被人差遣着做些事情。像是陪着真如去置办家用之类的活儿,之前都是澹台公子木着脸去陪。这次有了现成的劳力,澹台公子一个眼神过去,真如就笑眯眯地将尹千觞拉出了门。
      山脚下的小镇虽比不上琴川江都之流繁华,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茶酒铁杂衣样样俱全。今日又逢一月一次的集市,倒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真如年纪虽小,又是个哑巴,却灵活得像是条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留着尹千觞一人扛着东西跟在后面。一个不留神,就失散了。
      酒瘾发作的酒鬼也不急,没心没肺地抱着东西去酒馆里打了酒出来,便懒散坐在街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一边等真如来找,一边盯着路边行人发呆。
      然后他看到有一人怀中抱着一张琴,施施然从自己面前走过,不由得愣住了。

      等真如转了一圈回来,又塞给他大包小包的时候,他笑眯眯地拍着小姑娘的肩膀问:“真如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琴的么。”
      居然,真的有。
      琴行老板指着架子上早已落满灰尘的琴,喋喋地说着。他却全当成没听到,心中回想着那日他手把手教着自己怎么选琴,现在想来居然都还清晰恍若昨日。
      他一张一张琴轻轻叩打过去,终于选着了一张合适的,背了回去。

      当夜,他又进了少恭的房间。
      在这里住了小半月,仔细算来,这却是第二次进来。
      他站在他床头,默然站着。没喝酒,是以无比清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给你买了张琴。也不知道好不好。”他憋了半天,说出了这么句话,“等你醒了,自己看看吧,若是不合心意,丢了也行。”
      他觉得不对,这并非自己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可是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又想不起来。怅然拿了酒筒灌了一口酒,强烈的辣意涌到喉间,一时间陶陶然熏熏然,这才想起来了。
      “……我要走了。说是要为你去找续命之法,少恭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若是酒喝多了,突然觉得还是算了何必那么费劲救你,决定放弃的话,你也别恨我。”他忍不住痞痞地笑了起来,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毕竟那几头怪物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赔上自己一条命也不值得你说是不是。”
      “……”他抿了唇,静静地看着少恭,伸手去摸了摸躺在床上的人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了。

      门却很久之后才合上。
      他心里一直觉得少恭是醒着的,只是故意开他玩笑。
      他又错了。

      那之后他便下山去了,一走,就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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