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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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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欧阳少恭沉吟许久,也未想起自己为何当日要在安陆定居,侧头望见尹千觞正十分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暧昧说道:“……因为,当日千觞不是说过,若是有事,便来安陆找你?”
闻言,那男人眼中闪过许多变幻神色,最后却定格在了懒散一笑。
“哟,我原来还说过这话,我竟是都忘记了。”他笑眯眯地说着,转头指向客栈,“哎,少恭,难道我们不住客栈?”
欧阳少恭摇头答道:“千觞你忘了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此次归来,自然是要住在我家。不过……”他又笑道,“说起来,千觞不记得那话也是应该,算起来,总应该是四年前的事儿了。”
“哈哈……是、是么。”尹千觞喝口酒,便又不再说话了。
沉默中,两人已在一栋独门独院的木屋前停下。欧阳少恭住在安陆的时候为避人耳目,住得十分简朴,只得一屋一院。
他开门落锁,向尹千觞温雅摆手,说道:“千觞,请进吧。”尹千觞愣怔半晌,终于横下心来,大步踏了进去。屋中弥漫着草药清香,即便主人数月未归,却仍未散去。屋中摆设亦是十分朴实,木桌木椅,即不像青玉坛丹芷长老,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挥金如土的人。欧阳少恭随手将行囊放在桌上,却见尹千觞站在屋中,似十分茫然。
“千觞,怎么了?”
“没,没什么。”被他察觉到失神,尹千觞一阵心慌,连忙笑道,“……只是,从未想过少恭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呵……”欧阳少恭低笑一声,“我在人间过了总有千百年,这倒也并非最简陋的去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千觞不是常说安陆的酒很好,不如今日我二人小酌几杯。自重逢之后,便无闲暇同千觞叙旧,如今眼看便要前往幽都,承了千觞这样大的恩情,却也还未有所表示,便以一席薄酒,聊以慰藉罢。”
尹千觞只得点头称好。
对于欧阳少恭这人,他向来是毫无办法,只能任其为所欲为。
微温的酒香亦可醉人。
朦胧月色下,一壶温酒,两个酒杯,几盘精致小菜。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间竟有些尴尬。想来那八年,两人数次月下对酌,饮酒喝茶,赏花弄月,其中亲昵自然已无需多言。然时隔两年,重逢之后的再聚,这相似而又不同的此情此景,倒显出几分冷酷。
欧阳少恭手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一眼望去,只隐约见得白玉似的手背上有几条浅浅疤痕。
尹千觞盯着那双手许久,渐渐收回目光,把玩着手中一掌即可收拢的杯子,摇头笑道说:“这样小的杯子,我不习惯。”
“可是换了大坛子,只怕千觞又要把自己灌醉了罢。”欧阳少恭起身,将两个酒杯斟满,“……这些日子,千觞每每同我独处,便要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同在下一起,竟这般难以忍受?”
举起面前小小酒盏,尹千觞默默看着杯中清澈酒浆,把玩许久,一饮而尽,又起身去拿酒壶。尚未碰到,手腕已被欧阳少恭擒住。
“还是,少喝些为好,酒多,失言。”尹千觞看见那人漆黑眼眸中一片抹化不开的阴沉,直直透心。
他一挑眉,反问道:“失言?”
“那日你醉酒,同我说,你从未真心想要与我为敌,你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玉衡,也还有其他法子……”欧阳少恭看见尹千觞脸上渐起阴郁神色,微微一笑,却又接着说道,“你还说,这样,就算还清了我给你的许多东西。以后,便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尹千觞默默坐回原处,伸手去摸自己的酒筒却落了个空,方才想起来刚刚帮着少恭收拾屋子的时候,顺手放在了屋内桌上。没有酒喝,便似少了许多底气,尹千觞只得讪讪一笑,答道:“果真酒后失言,少恭你听听便算了。”
他听对面那人低叹一声,便见那明黄色的身影起身,缓缓走至自己身前,又满上一杯。不想被那人气势压倒,尹千觞正想起身,肩上却一沉。欧阳少恭将手按在他肩上,低头望着他。尹千觞不敢抬头,伸手去拿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事已至此,往事具成云烟。”欧阳少恭微微俯身,沉声说道,“你我之间,相识、相知……直至今日,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摊在明面说的。千觞,你藏着太多事情,我猜不透。”
尹千怔怔望着前方,听着他的话,心中却是十分茫然。
我藏着太多事情……?
我已将能交予你的一切都给了你,对你毫无保留。
誓言,信任,全心全意的倾慕。
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能给你的?
……命?可是曾几何时,连这条命,都是可以不要的。
只是,我对你的真心,你是否珍惜过?
……如今却说猜不透?
向来,都只有我猜不透你,你难道不是,一直将我握在掌中?
他轻咳一声,哑然失笑。
其实不是早已下定了决心,明了了自己的心,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已是横了心要走这样一条路,便纵是说给他听听,又能怎样?
“嘿……这倒是该,从何说起呢。这两年我在外面走着,常常会想,若是当日在乌蒙灵谷,你杀了我或许还会好些。便不会有日后这多纠缠。”
“可是又觉得舍不得。”
“那几年,游山玩水,同少恭一起四处寻找焚寂的下落。呵……或许啊,是我贪图享乐,但是那段日子,的确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而这一切,都是少恭给我的。若是没有你,便也没有尹千觞。”
“……无论,少恭你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救我,同我结为好友。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那些年,对你,真真正正毫无隐瞒,推心置腹。”
“但是,若是要说少恭不知道的事情,倒是的确有不少。”
四年前,他为他在南疆探查焚寂下落时,遇见了一个自称是女娲部族的使者。本是素不相识的人,那人却拉着他,不放他走,嘴上一直喃喃说着巫咸大人,我终于找到了你。他觉得十分好笑,想走,那人却执拗地跟在他身后,定要他同他回去。他心烦意乱却又好奇自己的过去,便问那人,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一直叫自己巫咸。那人同他说起幽都,十巫,女娲大神。
他愣怔听着,只觉头痛欲裂,恍惚想起那蓝黑色的天空,如漫无尽头的黑夜,笼罩着那个名为幽都的城市。痛得模糊中,他看到幽都使者跪在他面前,深深地伏下头说——
——巫咸大人,请您回到幽都。
他忍痛笑着摇头:谁说我是巫咸,我什么都不记得,回去又能做什么。何况那是一个什么破地方。
他想走,那人却日夜跟随在他身边,沉默不语,如幽灵一般。
巫咸大人若是不肯回去,我便一直跟着。幽都使者如斯说道。
自那时起,他开始有梦魇。夜夜梦中都有永无天日的黑暗萦绕,令人窒息。高大肃穆的神像,幽冷凄清的神殿。他一个人在神殿中安静地走着,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不断回响。条条款款,规规矩矩。他梦见自己被绳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几日之后,那人仍未离去,他几近狂暴地吼:不要再跟着我,放过我,我不是你们的巫咸。
幽都使者看着他的眼神却悲悯坚定。
巫咸大人,这是您的宿命。即便是失去记忆,也无法逃脱。
他说,我只是尹千觞,我不是巫咸。
幽都使者说:换了名字,却也更改不了血脉。
他说,你若不走,我便杀了你。
幽都使者闭上双眼,缓缓行礼,低声说:巫咸大人,请回去吧,娘娘需要您。
他怒而挥剑,那人却不躲,任凭玄铁重剑划破胸腹。炙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血色中他看到使者安宁沉静的神色。他不是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心惊。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凛然,使得溅在他身上的血如烙铁般灼热。
为什么,不躲。
他在使者身边跪下,一遍又一遍地问。
为什么不躲。
使者将手按在他的额头,喃喃念着永无止息的咒语。
巫咸大人,请你,回去吧。
他愣愣望着那人尸身冷去,只觉心中一阵又一阵地颤抖,化成拥堵在胸口的一团,挥之不去。他抱住自己的头惨叫,许多不愿回想起来的往事涌入脑中。
太沉重,太决绝了。难道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份责任该有多重,巫咸究竟要承担起怎样的担子,为什么你宁愿死都要让我回去。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瑟缩着逃开那人,梦魇却越发猛烈。
巫咸大人,回家吧。
……回家?
我只想留在这里。
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尹千觞,尹千觞……
……不是巫咸。
那个少恭赐予他的名字,像是一颗定心丸,握在手中,便觉得安心,不会惶恐。
正是这时,他想到了少恭。可是他匆匆赶到青玉坛,欧阳少恭却同他说:千觞,青玉坛近日生变,我脱身不开。他心思机敏,转瞬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欧阳少恭的微笑仍是温文尔雅,却有些琢磨不透了。
他只得说,那好吧,少恭,若是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便来安陆。
我在那儿等你。
可是,他从未来过。
他将他一人留于面对重拾记忆的恐惧、仓皇、挣扎。待到尹千觞知道,欧阳少恭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只得苦笑。
少恭,你该遗憾,未见得我最痛苦的时候。
那之后,他对酒的依赖更甚,躲在醉乡之中,不见人间日月。
他静静诉说安陆之约前因后果,语气平静毫无波澜。这份沉静,即便是欧阳少恭也觉出了几分寒意。这般痛苦的回忆,被他以吊儿郎当的语气描述着,反倒平添了几分凄怆。
“……那时,我只想起了一星半点。但已经觉得他们都像是疯子一样。可以为了女娲生,为了女娲死。”尹千觞望着面前一片虚空,苦笑道,“时至今日,我仍不懂,他们是为了什么。”
欧阳少恭按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低叹道:“……这些,你都未曾说过。”
“……若是说了,只怕你我二人反目之日,便不是在两年前了。”尹千觞冷冷说道,“呵……而今想起,却是十分凶险。”
他抢过欧阳少恭手中酒壶,直接倒入口中,一饮而尽,却又觉得不痛快。他拨开欧阳少恭的手,跌跌撞撞起身。
与欧阳少恭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又顿住了身形。
“这两年,我想了许多。”
“那八年,我为你而活。将尹千觞其人的存在,尽数牵绊在你身上。”
“而今,我却要为自己而活了。此事过后,尹千觞这个人……”
“……便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欧阳少恭一怔,对上尹千觞冷清漆黑看不出感情的眼眸。一晃神,便听那人大笑着走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