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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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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从白帝城到中皇山,用腾翔之术只需须臾,然欧阳少恭体谅尹千觞不愿回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便提议不如一路上游山玩水,待到归期将近,再用腾翔之术也不迟。于此,尹千觞自然是满口答应。于是又如多年前年少那般,欧阳少恭一手为二人准备出游的行装,尹千觞转来转去却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惹得欧阳少恭连连摇头,嘲讽说真不知千觞这么多年是怎么一个人在外流浪。
尹千觞嘿嘿一笑,心底却有微些异样,只因欧阳少恭这些日子着实过分温和平静,如若不是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只怕自己又会上次当。他二人已经将那点儿破事儿摊开揉烂说得清清楚楚,欧阳少恭无需再对他尽心尽力,粉饰太平。
看他甚至心细到连两人在何处换马都设计得妥妥当当,尹千觞只觉得脊梁骨不知为何传窜出一股子森森凉意。若说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大约也只有那次醉酒,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摔倒在地,被少恭扶起来丢在了床上,之后的事儿,却是一概不知了。尹千觞对自己的酒品向来是十分信得过,醉到如那天那般,十有八九是倒头睡得不省人事,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只是欧阳少恭反常的温柔,令他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带着他去找女娲大神,倒像是带了一条狐狸进了鸡窝。
他心中怀揣着这多心事儿,一路上便只是闷头喝酒,全然笑不出来。欧阳少恭将他满脸困惑看在眼中,暗自好笑,却也不解释,只是亲昵体贴处处周到。
憋了足有三天,尹千觞趁着两人在客栈吃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少恭,我那日醉酒,是否说了什么呃……不该说……的话?”
彼时天渐热了起来,两人鞍马劳顿皆是面带疲色,他也不知是累得还是热得,鼻尖儿上沁出点点汗珠,眼中竟显出几分焦躁。欧阳少恭微微一笑,轻敲桌面道:“嗯,原来我和千觞之间还有更不得了的事儿能说?倒不如现在说来听听”,他眼中顿时带了几分狡黠笑意,微挑细长的美貌,低沉一笑,“……我的巫咸大人。”
尹千觞一口酒呛在喉中,喷了自己一身。
是啦,就是这点儿不对。他暗自思忖。欧阳少恭这般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变了性情了呢。就连当日背叛之事也可如今日这般满不在乎地提起……
欧阳少恭见他眼中渐有怀疑神色,心知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地方去,轻咳一声,说道:“不过倒是做了些事情……”
“做了什么?”尹千觞顿时十分紧张。
眉眼狭长俊秀如画的青年轻巧一笑,答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开,一个劲的说再来陪爷喝一杯之类的话……”
看到尹千觞英挺面容渐显出几分扭曲,又说道:“……然后便说你如何如何不想回幽都。”
他仔细打量尹千觞神色,却见那人原本含着几分无奈尴尬的苦笑慢慢收敛,终又沉静成肃穆冷然的摸样。欧阳少恭抿起唇角,呷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似乎只听他说过不想回去,自己却好像从来都未问过为什么。
“千觞如是不愿回去,在下也不强求。”他突然说道,“千觞原也不真的欠我什么……”
尹千觞茫然抬头看着他,欧阳少恭起身伸手替他擦去额上鼻尖的汗水:“……你早已知道,我是别有用心,不是么,又何必勉强自己。我原以为,不救我留在人间,与救我回到幽都,对于千觞来说,并不是十分困难的选择。”他微微眯了眼,原本温和的眼眸便显出十足的凌厉,几可伤人于无形。
被他盯得着实有些心颤,尹千觞抿紧唇角,举起酒筒又要喝酒,凑到嘴边方才想起来,酒筒已经空了。
“唉,顺便而已么。就算不救你,那老女人也是要抓我回去的。还不如趁机捞一笔。”他放下手,嬉皮笑脸地对欧阳少恭扬了扬下巴,“少恭你比我精明,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说罢,他高声叫来小二,掏出一锭银子随手丢了过去,便大步走出了客栈。小二连声嚷着客官你给多了钱,便要追出去。
“多出来的你自己留着吧。”欧阳少恭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便也跟了出去。
正午时分,客栈外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神色匆匆快步走过,似想赶快逃开这晒得人发晕的日头。欧阳少恭走出客栈,正见着尹千觞飞身上马,目光冷冽地望了他一眼,便纵马狂奔了出去。被丢下同伴丢下的马,看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焦躁地踢打着地面,似想随之而去。
欧阳少恭伸手抚摸它头上鬃毛,拍了拍它的脑门。在他细心安抚之下,白马终于平静,静静地舔着他的手。
方才,的确是他唐突了。
他是十分了解他的。既然尹千觞已经说要救他,为他回到幽都,便不会再有变数。
只是,他自己却十分好奇。
正如当日对风晴雪所说——
——我似乎仍然不够了解他……明明恢复了些许记忆,暗自护你,却欺瞒于我……
事至于此,那时的困惑,似乎并未解开,反而越发扑朔迷离。
他信马由缰,慢慢地靠近城门,遥遥地望见那人骑着马,徘徊在城外路边的树荫下。衣着落拓,然身形挺拔,硬撑出一份潇洒浪荡的意味。
许多年前昆仑山脚下,南疆丛林边,他两人曾数次纵马扬鞭,徜徉肆意。千觞心底对这世界有种莫名的喜爱与执着,那种幼稚的执拗,他心中好奇,却又觉得十分有趣。他自己像是个老师,教与那人许多这世间的美好与丑陋,带他看过许许多多红尘俗事。尹千觞却也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学生,将他所期望的东西,学得分毫不差。
这人就像是合着他心意造出来的玩具,曾给他那段失落绝望的岁月带来许多亮色。
南疆别离之时,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他独自一人东去前往青玉坛。落寞寂静萧杀中,他听见千觞叫他,回头便看见那人纵马向自己飞奔而来。
落日熔金,落在他眼角眉梢,与他脸上俊朗不羁的笑容融为一体。他来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少恭,别急。焚寂的事儿,我在南疆继续帮你问问。我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决不让你这样死去。
他的眼睛清亮真诚,如前夜雨中发誓一般。
我绝不会背叛你。
永不与你为敌。若是违反誓言,天上地下,再无我尹千觞容身之所。
亲密,值得信赖,永无背叛。
而今回想,仍是历历在目,色彩依然。
他并未告诉那人,那时他曾想,如是能这样下去,也是不错。
可惜,千觞,你并不只是千觞。
他促马上前,尹千觞见着他来了,方才调转马头,不疾不徐地沿着出城小路走着。欧阳少恭并不追赶,只是跟在他身后,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两人各怀心事,一路上皆是沉默少言,只有歇息吃饭的时候,方才交谈几句,却也是避重就轻,聊些琐事罢了。
半月过去,便到了安陆。
欧阳少恭离开安陆之时,尚是大雪纷纷如风飘柳絮,而今回来,却真真如他当日所说,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当初说起要到安陆时,尹千觞神色间闪过微些诧异,却应允了。多日未归,安陆镇中的一切都未改变,就连那只喜欢在街边散步的花猫都一如既往安详地走过。
却是物是人非。
这两年中,镇上的人多数已经不记得醉道士,但对欧阳少恭却是十分熟稔。早在他走进城门的时候,便有人认出他来。街边玩耍的几个孩子见着了他,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要手信吃的。滑萌儿怯怯站在远处,见着欧阳少恭对自己微笑,鼓起勇气上前。
“少恭哥哥,你回来啦。”小女孩儿羞涩问道,“真的……去了好久呢,少恭哥哥说要找的故人,找到了吗?”
彼时尹千觞牵马站在路旁,正四处张望回忆着多年前在此厮混的时候,回头却看见欧阳少恭正看着自己,身边围着一群孩子。想起曾经自己在这儿的时候也算是个孩子王,尹千觞咧嘴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一蓬幽蓝火焰便自指尖窜出。这些孩子年纪稍大些的都记得他这套把戏,见着这熟悉的阴火,都惊喜地又跳又叫,许茗甚至扯了他的袖子连连问着醉道士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了。
滑萌儿望着那群围在尹千觞身边的孩子,仰头问道:“……少恭哥哥,你要找的故人,就是醉道士吗?说起来,他的确是很久很久没有来过安陆……好像,自从少恭哥哥来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一只温暖的手按在她的头上,便听那人低沉的声音温柔问道:“他之前经常在这里,是么?”
“嗯!”萌儿用力点头,“有两年,他大概每月有一半都在这儿,没事儿就喝酒,要么就给我们变戏法儿讲故事。他还说,他是要在这儿等一个朋友来找他……咦,那个朋友,该不会就是少恭哥哥吧。”
她又仰起头,去望那人。却只见着一张秀美的侧脸,唇边含着微些笑意。小女孩儿心中一时间小鹿乱撞,羞羞地低下了头。头上一轻,她抬头,望见她的少恭哥哥和醉道士,一同离开了。她心中有些失落,却很快被许多欢声包围,伙伴嬉笑着跑回来,给她看从醉道士那儿讨过来的小玩意儿。
冰晶包裹着幽蓝的阴火,在夕阳余晖下显出五色光华,绚烂非常。
欧阳少恭把玩着手上的东西,忍不住笑道:“千觞你对于哄小孩儿,倒是很有一套。
“那是那是。”尹千觞挠了挠头,似有些尴尬地说道,“晴雪小时,总是哭闹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话说了一半儿,他又禁了声。
似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欧阳少恭极其自然地接道:“只是,能将水火两系术法这般运用,千觞也是十分了得。”
“嘿嘿,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尹千觞讪讪笑道,“倒是少恭你,怎么这两年都住在安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