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49、逃

　　一人悄悄踏上青玉坛上，元勿远远看到那几个已经变为焦冥的人体静静站在路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中总觉得那几个人似乎随时都会向自己冲过来。他摸了摸藏于怀中的东西，定下心神，又向关着尹千觞的石牢走去。
　　白蔹正站在石牢门口，见着他来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师兄你总算来了，我一个人站在这儿，总觉得冷嗖嗖的。”
　　元勿轻轻点头，伸手欲开门，白蔹却拦住他说道：“长老吩咐了，不让别人进去。”
　　“是长老叫我来的。”元勿喉舌发干，勉力说道，“尹公子在里面怎样？”
　　“很安静。”白蔹不疑有他，“长老和尹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亦不知。”元勿草草答道，推开了石室的门。

　　这地方本是青玉坛关押叛出门派的弟子之地，元勿之前有所耳闻却从未真的进来过。乍一踏进石牢，便觉得刺骨寒意争先恐后涌入体内，连血都快结成冰了。他呵了口气，看到雾气袅袅，消散了。
　　拢了拢衣领，他屏住呼吸，又向里面走去。
　　走到长廊尽头，他远远地就看到那人坐在床边，神色悠然自得。看着自己来了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说道：“哟，元勿小哥，怎么你们长老刚走，你就来了。”
　　谨慎看着他被锁在墙上的左手，元勿小心答道：“长老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着你。”
　　尹千觞冷哼一声，未再多言，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元勿。两人对视许久，元勿只觉得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是一把刺入心窝的尖刀，不禁瑟缩着低了头，走到石桌旁倒了一杯水。
　　“尹公子可是口渴？”将水送到尹千觞身边，问道。
　　斜眼看着他端着的杯子，尹千觞懒散笑道：“多谢好意，只是元勿你跟着你家长老这么久，怎么还不知道受了内伤之人不宜饮冷水。”他挑了眉，微微扬了下巴看着元勿，眉眼间仍是笑着，“你若是想让我早些死，我喝了也无妨。”
　　元勿沉默无语，只是低头斜眼偷瞄着。尹千觞仰了头，所以自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那敞开的衣领之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心中一阵愤恨，元勿忍不住紧了紧端着茶杯的手，笑道：“是我一时疏忽了。”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将茶杯送回桌上，突然至怀中摸出匕首，回身向尹千觞胸口刺去。尚未挨近尹千觞身前，元勿顿觉腕上一痛，匕首脱手。
　　他倒退几步，骇然看到尹千觞手上握着他的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正愁着怎么开锁，元勿小哥真是向来贴心。”听到他这样说，元勿几乎要一口血吐出来，盛怒之下抽出腰间佩剑，向尹千觞刺去。
　　尹千觞左手被缚不便躲闪，眼见剑光已到胸前，情急之下，伸手一把抓住剑刃，避开要害。长剑刺入肩膀一寸有余，元勿手上用力，却再无法刺进一分。尹千觞痛得头冒冷汗，却扬了笑，左手握着匕首，刺入锁孔，一拨一挑，镣铐应声而开。
　　大势已去，元勿颓然松了剑，倒退几步，跌坐于石凳。
　　尹千觞丢开匕首，将刺入肩膀的剑拔出丢还给他，笑道：“多谢。”
　　说罢，大步向门外走去。
　　元勿突然说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为了少恭。”尹千觞答道。
　　“是……为了长老……”元勿一字一句说道，“我求长老杀你，以绝后患……可是长老不愿。长老对你哪点不好，你却要背叛他！”
　　尹千觞嗤笑一声，答道：“我与你家长老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元勿小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罢，他顿了顿，低声问道，“你这次来，不是少恭之命？”
　　元勿惨然笑道：“长老之命……我倒希望是……可是长老告诉青玉坛上下弟子，你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不得阻拦！”
　　他分明看到那人肩膀一震，继而颤抖。便见尹千觞缓缓回过头来，又是十分熟悉的痞气，满不在乎说道：“多谢了~”
　　而后，毫无迟疑地离开。

　　尹千觞离开青玉坛，先用寻踪之法去寻那几人的下落，却无结果，只得先随意腾翔至某地，找了家客栈休息了小半夜。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往白帝城，将那几人从河里捞了出来。
　　见晴雪并不在队中，尹千觞心中一沉，已是了然：无论自己愿意与否，蓬莱之行是免不了。
　　待百里屠苏清醒之后，他将诸事同那几人一次说了个明明白白，却隐去了自己与欧阳少恭的关系以及青玉坛和天墉城之间的暗潮涌动。不出所料，那几人果然不肯信他，更对他向晴雪隐瞒实情的行为不齿。他懒于将一切都同他们说清楚，只说欧阳少恭想要将蓬莱拉出东海，事不宜迟，应早些准备。
　　说着的时候，红玉一直看着他，眼神悲悯。他余光瞄到了一丝半缕，便匆匆地躲了。
　　那女人，样子美，可是却是真的不好对付。
　　东海一事事关重大，是以百里屠苏决意同红玉即刻回到天墉城解封，而尹千觞同方兰生、襄玲二人前往青龙镇，通知向家兄弟、沿海居民早作防范。之后，几人便匆匆赶往各地。

　　尹千觞等人顾不上休息，便连夜找到了向家兄弟，将东海蓬莱一事掩过细节，告与两人。一说才知，青龙镇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海上翻了两艘大船。翌日清晨，延枚便去通知各家各户，向天笑则带着镇上的壮劳力去加固堤坝，只求可以抵挡一时，给大家多些离开的时间。
　　一时间，小小的青龙镇忙乱非常，但在几人的安排之下，也是有条不紊，一些老弱病残陆陆续续地向内陆的镇子去了。

　　瓢泼大雨当头淋下，雨具已是全然无用。豆大的雨滴淋得人看不清东西，只能半眯眼睛将雨水挤出去。尹千觞站在坝上，看了许久也未曾动作。方兰生看到忙忙碌碌的人流中他一人懒洋洋地站着，分外惹眼，便走过去冷冷说道：“若是不想帮忙就下去，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尹千觞不怒不恼，低头看到方兰生手上抱了半袋沙土，“噗”地笑了出来：“方小公子啊，你这一次就搬这么点儿东西上来，也不嫌麻烦？”方兰生顿时炸了毛，怒道：“这么点儿东西怎么啦？你知道愚公移山吗？虽然我东西搬得少，但是多走几趟就会变得很多很多，总比你这家伙一直站在这里来得好！”
　　撇了撇嘴，尹千觞抬了抬下巴说道：“小公子，你让坝上的兄弟都先下去。”
　　“干、干什么！你又想搞什么把戏。”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罢，尹千觞又将这话向向天笑喊了一遍，方兰生心中愤愤不平，好在是个老实孩子，乖乖地将坝上的人都赶了下去。
　　到了坝下，向天笑莫名其妙地仰头看着尹千觞一人站在堤坝上面，问方兰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兰生正想诋毁尹千觞几句，便听众人一阵惊叹，扭头看去，却也呆住了。
　　土系法术橙黄色的光晕自尹千觞身上向堤坝上蔓延开去，直至将整个堤坝完全包拢。而后一巨大的金色法阵隐隐浮于水面之上，缓缓旋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天地，只见堤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上升，升了足有尺余，才停了下来。
　　远远听到坝下的镇民欢呼起来，尹千觞松了口气，胸口却是一阵发闷，忍不住跪了下去。侧头看到向老板和方兰生跑了上来，又勉力撑起身体。之后他又施法了两三次，直到方兰生看到他脸色发白脚步虚软，才合着向老板一起将他拉下了堤坝。
　　虽然如此，走的时候方小公子却还是狠狠说道：“你别以为这样就够了，你帮少恭做了那么多坏事，现在不过是一点点补偿罢了。”
　　他一怔，看着方兰生向堤上跑去，苦笑一声，就着雨水将酒筒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知道这孩子对少恭心怀愤恨，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也是正常。却还是被他那句话狠狠戳中了胸口。

　　我帮……少恭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我却不觉得那是坏事呢？

　　他一路思索，不知不觉间又进了酒馆，便叫上了几坛好酒，一醉解千愁。
　　举杯浇愁愁更愁。
　　酒馆里面并无多少人，连酒家老板都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看他并无离去之意，老板便说店中的酒任他喝，只要将银两留足就行。如此这般，他更是随意，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开了一坛又一坛，却觉得不但没有醉倒，反而更加清醒了几分。
　　越清醒，曾经的那些事情就越明晰。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马上谁家白面郎，穿华折柳垂巾角……夜来一醉明月楼，呼卢输却黄金宅……哈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突然被酒呛到，咳嗽了起来。
　　右肩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想来是又裂开了。
　　这大概也是我该受的。他心想，便也不去管它，又去拿酒。一抬眼却看到那狐妖俏生生地站在面前，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襄玲？”他撑起上半身靠在酒坛上，半眯着眼睛看着那狐妖，“怎么不见方小公子。”
　　“刚刚，那是什么？”襄玲扯了辫子，有些扭捏地问道。
　　擦了擦鼻子，尹千觞笑道：“《嘉泰普灯录》，怎么，对佛法感兴趣？”
　　“不……不是。”年幼的狐妖连忙说道，“襄玲……襄玲不懂诗词，佛法。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悲伤……”
　　他一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兰生说，臭酒鬼是个坏人。可是，可是襄玲心里不这么觉得……”

　　“那时候在青玉坛上，你把大家一起送了出来，自己留在那里……我就觉得，你不是坏人。”

　　“兰生心里难过，所以才会那样说话。你、你不要同他生气……呆瓜也是个好人，他、他只是太难过了，他和少恭哥哥是那么好的朋友……”
　　襄玲眼圈有些泛红，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襄玲不明白，为什么少恭哥哥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大家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吗……”
　　尹千觞笑了出来。
　　“哎哟，你说的这个事可真是难办啊~”他笑眯眯地说道，“大家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就像是襄玲想要妈妈，兰生想要姐姐。可是这两个人不在同一条路上，你说谁能迁就谁呢？”
　　狐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我……我去看兰生了，你也不要难过，等屠苏哥哥回来了就好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尹千觞苦笑着靠在酒坛上，心想：等他回来就好了？
　　我倒希望，他永远都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