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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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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台阶之上,宝殿辉煌。离朱望着沉落在毁灭边缘的战王朝,听着空气在正午的阳光下破裂。
“旦王,就在殿内。”玄默目如磐石,坚决而冰冷。一百零八级台阶,每级都雕有一个“战”字,数百年的光阴,顷刻,就到尽头。离朱拾级而上,身体与意识都已近乎麻木。
正殿的门,依旧是新旧夹杂的红,仿佛层层叠加的血。离朱停住脚步,长时间的奔走,令他有些眩晕。随着沉破如巨树折断般一声,门大开,旦王华服正坐殿上,殿下站的却是散云与凝翠。
“你终于来了。”旦王沉声,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离朱却只站着,双目紧阂。
“哥哥,拿起你的剑。”玄默将出了鞘的宝剑塞于离朱手中,“这是父亲在你十八岁时传于你的,今天,你就用它为父亲报仇。”
“玄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凝翠再也不忍看离朱的挣扎与痛苦,正对玄默的容颜中是刻骨的冰冷。
“与你何干?做什么,都与你无关吧?”
“我在,便不会让离朱杀他!”凝翠上前,欲夺离朱手中的剑。玄默反手一扣,将凝翠的细颈制于掌中: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凝翠想不到,戾气尽将玄默化为复仇的恶魔:“你会后悔……”
“哥哥,你还在等什么?等着凝翠美丽的头颅成为旦王的陪葬吗?”
离朱麻木的心如被巨浪击中,睁开眼,唇边浮出幽暗的微笑,玄默,竟以凝翠的生死相胁。
“离朱,你为何不动手?”旦王依旧端坐大殿。
“离朱,你真要杀他?”赫然出现的却是安塞。
“哥哥,你曾答应过我,你会杀了他。”玄默步步紧逼。
提着剑,一步一步,区区五十步,离朱却似乎走的是几辈子的光阴。终是到了,望见旦王更甚的笑意,以剑指着旦王左胸,再上前一步,就可一剑穿胸吧。离朱挪动左脚,剑尖见血。
“离朱!不要!”凝翠失声大叫,却看见旦王倏地从王座站起,宝剑穿胸而过,离朱紧握着剑柄,离旦王苍老的笑颜几寸。
血,在不断蔓延,四周围铺天盖地全是猩红,尤其是旦王的笑颜,慢慢化为一滩血红。离朱五脏一阵抽搐,血脉几乎逆流,徒然放了剑,却见满手的鲜红。
“终是一语成箴,一语成箴……”安塞话音未落,却已不见身影。
“哈哈哈……,你终于死在他剑下。”从内殿转出的竟是靖国夫人,颜色憔悴,神情凄厉,“该知足了吧,你终于如愿以偿。”言罢,直直走向殿外。
旦王在看见靖国夫人的一刹那,笑容不再,渐渐合上的双目似悔似恨。
“母亲!”玄默松了凝翠,止靖国夫人于殿前。
“玄默。你长大了,我可以安心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
靖国夫人却是不语,笑意已淡若晚菊。玄默心惊,不祥似乎盘旋于头顶,还要经历多少失去呢?
“哥哥。”彷徨无助时本能地转向离朱,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恨意与残忍。
离朱缓缓将剑抽出,任旦王的身体如泥般滑落,鲜血自剑端滴落,绽放在殿前的尘土中,随着离朱的脚步,一路怒放到靖国夫人脚前。高举起剑,离朱眼中只毁灭一切的阴霾。
“既是恨,缘何生我?”高举起剑,离朱的双眸第一次饱含恨意。
“哥哥,她是我们的母亲。”玄默挡在靖国夫人前。
“母亲?哈哈哈……”离朱仰天一笑,低声喝道,“走开!”
“哼,”靖国夫人自玄默身后走出,迎向剑锋:“你道我没有?只是,孽障难除,孽缘难灭……你以为你为何会一出世就如此之弱?……费尽心思,你依旧在我体内,到快临盆之际,我从台阶上摔下,却只让你早产。恨我吗?那就……杀了我!”
剑端,随着离朱的指尖颤抖,然后,缓缓移向那纤细却散布着横纹的颈。
“哥哥,你在干什么?”玄默心惊,却不敢妄动,只怕剑锋会割破她的喉。
“住口,他不是你的哥哥。即便是杀了那魔鬼,他也不是。我死后,为我报仇。”说罢,竟向剑锋迎去,血立刻沿着剑锋滑落,离朱只能闭紧双目。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凝翠颤抖的声音传来。离朱睁开眼,却见靖国夫人毫发无伤的在玄默的怀中,凝翠不知何时已徒手握住剑锋,任鲜血浸染长剑。
“杀了他,或许还比较仁慈。若要死,何不去死在靖国侯坟前?当日我亲手葬他于无寂园,就已为你留了位置!”随着血滴落的,还有凝翠痛惜的泪。靖国夫人却眼神冰冷,不发一言。
“我先安置好母亲,帮我照顾哥哥。”玄默终是护着靖国夫人匆匆而去。
“把剑给我。”凝翠望着仿佛成石的离朱,依旧握着剑锋。离朱却是毫无反应。
“统帅,快放下剑,凝翠姑娘的手……”处理完残余军队的重炽冲进殿内,看到的却是这一幕。
“为什么?”离朱低声吼着,终是松了剑柄,仿佛是松了所有的意志,跌落于开败的血花中,苍白的唇边染上一丝血红。
望着如纸般苍白的离朱,然后,是自己裹着纱布的手,无助自心头弥漫。
“凝小姐,统帅他……”重炽难掩心急如焚。
“他情况不妙,上次我以银针暂时封住他的大穴,使他的伤势不至于恶化,却也使他的血脉不通。这次他耗尽心力又急怒攻心,穴道未通而内息已乱……”
“要如何施救?”
“哎……”凝翠幽叹:“如果我的手没受伤,还有救他的机会,可是……”
“我可以代劳,只要小姐告知穴位。”
凝翠摇头,道:
“施针并非儿戏,深一分,浅一毫,便会要了他性命。”
“那如何是好?难道眼见着统帅他……”重炽声音微颤,多少的风雨走过,难道就止于此吗?
“只能凭他的意志,不知能否挨到我的手能动。”
“怕只怕统帅他……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焚。”
心灰意冷,万念俱焚,凝翠心头一阵刺痛,若是自己,遭逢此变,也宁可死了吧,只是他是离朱,他还有他未尽的使命。
“一切……皆有定数。”凝翠深深望着离朱,坚信他不会就此离去。
“哥哥他……怎么样?”玄默冲进房,过度的紧张让他神情恍惚。凝翠却只冷笑。
“我问你他怎么样!”再一次,玄默厄住凝翠的颈。
“你期望他怎么样?”凝翠不屑的斜睨着,没有丝毫畏惧。
“你……”
“逼他到今天这地步的,不正是你这个好弟弟吗?”只此一句,玄默便讷讷松了手。
“我……不得已……”
“哼,不得已什么?不得已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他吗?”恨意使凝翠的双眸宛如利刃:“玄默你记住,他不会再想看到你,更不会原谅你今天所做的。如果你还敢在他病榻前放肆,我不会饶你。”
“不……不!”惶恐与绝望慢慢在玄默心中蔓延,使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曾做了什么:“他是我的哥哥,他不会那么对我。”
“哼,他是你的哥哥?你又是如何待他?”
“我……”
“副统帅,请您先离开,凝小姐才能给统帅治疗。”重炽见气氛恶劣,忙拉了已慌乱无措的玄默离开。
“我做了什么?重炽,我做了什么?”房外,玄默抓住重炽的肩,情绪已濒临崩溃。
“副统帅,你……”重炽欲言又止,较之凝翠,他更能理解玄默的行为,他不过一个孩子,面对如此变故,不慎被仇恨左右,一时迷失了本心。竟和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只是,这次,离朱再不会轻易原谅。
“我怎么能这样,他……他会怎么样,他会……”刹那间,玄默仿佛看到了离朱倒下前的眼神,空无一物却被绝望填满,此刻,他终是了然。只是,若不如此,泉下亡父之魂又将何安?须臾之间,心念百转,对错俱休,却留残红依旧。
“重炽,你说,他会原谅我的,对吗?对吗?”
“统帅他……还不知道能否醒来。”
“不会的,他一定会醒,他一定会像前次一样醒来。”重炽的话将玄默再次推向恐惧的深渊。
“你忘了吗?他举着剑时的眼神?”
玄默呆住,心中乱作一团。
“重将军……”遗珠惊慌无措地从房内奔出,手中还拽着染满血的丝帕。
“怎么了?”重炽忙问。
“统帅他……他刚才一直吐血不止,现在……现在好象已经没了气息。凝小姐让你快进去。”
“什么?”重炽心头一沉,却见身边的玄默脸色惨白,半跪于地:“你照顾他。”留下手足失措遗珠,重炽奔回帐中。
“重将军,快,快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凝翠用受伤的手扶住血迹斑斑的离朱,满额是汗。重炽颔首,将真气缓缓注入离朱体内。
半柱香后,离朱终于恢复了微弱的气息,重炽方止了内息。
“凝小姐,他……”
凝翠拭了拭汗,道:
“方才,他血气逆转,几处大穴俱被冲开,内伤复发再加上他体内的原有的真气横行,这才吐血不止。现在,你以真气护他心脉,却只能维持一时,一旦血气再次逆行,便无计可施。”
“我可以再输内力。”
“不行,他体内的内息早已混乱不堪,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承受更多内力,这一次,已是饮鸠止渴,剜肉补疮。”
“那么统帅他……”重炽心痛不已,难道一代英才就此陨落?
“三天,只要给我三天……”凝翠抬起早没了知觉的右手,心中默念:若是能换它一刻钟的灵活自如,便是随后即死也再所不惜。
一夜的守护,离朱伤势并无恶化,重炽略略松口气,踱出帐外,却见玄默依然伫立在房外的天井中,全身如紧绷的弦。
“统帅他已暂时没有生命之臾。”
“是吗?”玄默的声音虚弱地仿佛经历了百年沧桑的垂暮老人。
“你……没事吧?”重炽话音未落,只见玄默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重炽大惊,忙唤道:
“凝小姐,快救他。”
“咎由自取,我为何要救他?”凝翠款款而出,憔悴的面容上双眸闪亮。
“他毕竟是统帅的同胞弟弟,你忍心吗?”重炽望着面如金纸的玄默,感到太阳穴阵阵的刺痛。
“哼,为离朱,我救他。”凝翠捉起玄默的腕,收摄心神,道:“他积牢过甚,加上……加上这几日的折腾,一时心血上冲,才会吐血。只要调理得当,就无大碍。”
“能劳烦凝小姐带他回房吗?”凝翠一惊,却没说什么,只与众侍女扶了玄默离开。
终是安置好玄默,凝翠轻抚因疲劳而不住跳动的眼睑,必须好好处理自己右手的伤,否则,三天之内,未必能恢复。
“哥哥他一定会好起来吧?”玄默不知何时已醒了来,却只静静躺在床上问着。凝翠没有回头,救他,远不等于原谅。
“我在想,你和哥哥,谁会更恨我,该是他吧?”玄默接下来的话,却使凝翠生生停下了脚步:“想知道哥哥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他是怎样的人,怕是我比你清楚吧?”
“你可知道,他五岁第一次见到母亲,以及尚在襁褓中的我,那时我还没有记忆。再见时,我五岁,他九岁,在隐军破城的火光中,他拉着年方三岁的倚楼,望着蜷缩成一团战栗不已的我,告诉我,他是我的哥哥,离家的长子,他要代替忙于疏散困于城中百姓而无法顾及家人的父亲,带领离家逃过劫难。当时他的双哞,坚如磐石,璨若明星,使我惭愧于自己的懦弱。那一刻,我决定,再不让他见我软弱的样子,他该以我为骄傲。
随后,隐军破府而入,莫烨是当时的主帅。哥哥站在他面前,凝视他的眼睛告诉他:‘你可以杀死我们每一个人,但你必须陪葬,离府前后,已尽埋火药,除非你能同时杀死我们所有人,否则,只要你伤一人,我就要你们全体陪葬。’ 莫烨不甘离去,只吃惊地盯着哥哥,想知道这九岁孩童之言是否儿戏。但最后,他退却了,他信哥哥没有撒谎,他带军离去,在占领京都的日子里,再无踏足离家一步。”
“他真的埋了火药?”凝翠终是转过头,问道。
“没有人知道。事后我也问过他,他却从不回答。”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凝翠望着安静如斯的玄默,已感受不到一丝戾气。
“为何?我也不知道。哥哥他……爱你吧,若是他恨我,他能爱的,就只有你。”玄默微笑着,凝翠却感受到彻骨的寒意,终是只能匆匆离去。
解开层层纱布,掌心的红痕深而绵长,缓缓收紧手心,刺骨钻心的痛让她一阵瑟缩,然而依然坚定得握拢,一点一点。
“小姐……你的伤口在渗血。”遗珠看着凝翠,眼中尽是惊恐,
“必须……让让血流通畅,若失去知觉……怎么救他?”疼痛让凝翠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可是小姐……你的手……”
“别说了……帮我敷上药。”
忍着巨痛,终是敷完药,凝翠倚在床上,却是怎么也无法合眼,还是起了来,披了长裳要走。
“小姐,你两天没好好休息了,你信我,我替你守着他,若是他伤势有变,我立即来叫醒你。”倚楼止住摇摇晃晃的凝翠,眼中的恳切让凝翠无法拒绝。
“好,若是他……”
“小姐,你放心,若误了事,我便也没脸再来见你。”
两个时辰后,凝翠再次站在了离朱病榻旁,镇定地拆开右手的绷带。
“凝小姐,此刻施针,有几分胜算?”重炽脸色凝重。
“若是平常,可有五分,现在……一分也没有,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拆下最后一重,凝翠犹若站在深谷边,在没有希望时,便也没有恐惧吧?
“尽人事听天命?是吗?他连一分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吗?”玄默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重将军,你带他先出去,我需要安静。”凝翠试图将银针捏起,却是力不从心。重炽望着凝翠额上的汗珠,道:
“不要勉强,若是天命如此,我们……也无能为力。”
怎么办?右手因为疼痛正不住颤抖,根本连银针都无法握住。
“小姐,放松些,你一定可以。”遗珠无法想象,若真的救不了离朱,事情将演变至何等境地。
垂下手,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即是希望渺茫,便只能放手一搏。
睁开双目,已再无犹豫,凝翠迅速捏起银针,针针扎至各大穴。连下七针后,凝翠的双手,已无痛感,只是离朱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怎么会这样?”凝翠大惊:“我下针并无任何偏差啊。”
“小姐,先别急,许是没那么快的效用。”
“不会,这是父亲去世前传我的,便是濒死的人也能救活,一定是我施针不够精准。”凝翠顾不得手掌已滴血,再次为离朱施针。
“小姐,你该知道,再次施针,对病人来说,已无大效。”望着鲜血滴落,遗珠不由得不舍。
“不行,我不可以放弃。”凝翠一次次捉紧针,不容许自己停歇。
“小姐……小姐!”看着鲜血染红了离朱的白衣,原本银亮的针透着妖媚的血光,遗珠知道,若是不阻止,凝翠会一直这么扎下去。遗珠只能用尽力气抱住凝翠,叫道:
“小姐,是谁说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天命如此,又如何逆天?”
“不是的,不是天,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不要醒来……”凝翠终于哭泣,任泪水滂沱。
“他……怎么样?”玄默冲了进来,望见哭泣的凝翠,却是硬生生住了脚步。凝翠却是不说,手中的针滑落,撞在地板上发出微弱却刺耳的叫嚣。尚能维持镇定的只有重炽,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离朱的脉,道:
“一息尚存,却已是弥留。”
“不会的……不会的……”玄默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只摇摇晃晃向门外退去。
“副统帅……”重炽想追,却被凝翠止住。
“让他去,他只是想存有最后的希望,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