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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二 力尽关山未解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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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投降也敢信?还不如干脆杀了,免得后患无穷!”叛军大营里,关于八重雪正争得热闹。“未必……他不是汉人,听说前些日子又站错了队,只怕不会对皇帝老儿死忠到底。”叛军初起时,对招降纳叛,或者说让唐军“弃暗投明”极其热心,但后来吃过几次诈降的亏,自然小心了许多。
主将李庭望听得心烦,一挥手打断了:“都别给我吵了,本帅自有主张!”他对这员良将,一向极为欣赏,想要收为部属。八重雪的武略和将才,从他突围出城的两仗就可以看得出来,他那日下令不准放箭,为的也是这个。若能得此人为助力,今后的征伐,不知要轻松多少。
投降那日,面对昔日战友的唾弃和怒骂,八重雪冷笑着说过一句:“如今天子,已不值得我效忠。”这人的底细他知道,也难说就一定不可靠。他追随过的废太子李瑛、太上皇均已失势,会说出这种话来也不奇怪。但这若是自污之计,那么他的心机和忍耐,就太可怕了。
这个人,他会重用,但一定要在八重雪自己证明没有异心的前提下。李庭望的嘴角,浮起一丝枭雄的笑。
被传唤入帐时,八重雪自嘲地笑了。他早料到,就算他投降,叛军也不会容他消停太久。这不是,才养了几日伤,就急着给他派任务了。
那日“降”字一出口,他就能想到,众人的不屑和切齿痛恨。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被强压下去的少年记忆铺天盖地涌上心头,一样是身边的人死尽,只留他一人偷生。他早就不该活下来的,可还不是一直走到了今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丧家之犬。叛徒。变节小人。贪生怕死。之前看错了你。那些伤人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但他太累,不想辩解,也没法辩解。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各位若都能像八重将军这样,对谁都有好处……”来自叛军的称赞,反而是更大的讽刺和侮辱。
他会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为了取信于敌。把话说尽说绝,就又给叛军添了个信他的理由。那句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养伤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地想。他不想背叛,却太难选择忠诚。
身经两次宫变,他早已失去立场。一次是废太子李瑛,一次是马嵬之变,八重雪其实都站到了失败者一方,有性命之忧。废太子李瑛那次,他知道李隆基对他很失望,把他的所作所为看成背叛。马嵬那日,若金吾卫与龙武军对峙起来,一个举措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大明宫风刀霜剑。旁人只见了那一袭红衣独立高处的绝丽身影,清冷傲然,全不把流言和中伤放在眼里。没有人明白,他孤高表象背后的隐忍。
大概除了师夜光吧。八重雪想,如果要真正理解他,就要接受一些黑暗的东西,而要这样,就必须自己也浸泡在黑暗里,成为弥漫大明宫的黑暗的一部分。只有这样,他们之间才会是感同身受的懂得,没有惊异,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如果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能摘下在人前一直戴着的面具,以他的矜傲,绝对不接受。
他一直疑心,自己能平安无事走到今天,与那人在暗地里对他的维护有关。他几次进退失据、离死地只差一步的时候,都能很蹊跷地转危为安。他不信,这单单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虽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喜欢冷眼旁观,但他知道,师夜光对他的安危一向很上心。八重雪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执着于师夜光在废太子一事上所扮演的角色,是不是没有意义。话又说回来,镇压第一坊那次是他率金吾卫亲自出手,不也一样伤害到了师夜光?
他们各有立场,对两人来说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但那人大概不会在这些过去的事情上纠缠,不像他一样放不下。之前对师夜光的责怪,他自己也清楚有些过分,但始终难掩怨怒。更何况,师夜光处境为难的时候,八重雪也没能帮到他。不说别的,莫名其妙欠了人情债的感觉可不好受。
这些猜疑与倾慕,把本来清楚得多的事情搞复杂了。因为到了绝境,他反而可以痛切地正视自己的感情。八重雪第一次为诈降感觉庆幸,无论如何,能活下来,就有机会,兴许有一日还可以相见。师夜光在灵武,应该很安全。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死得了……
叛军里看八重雪,也是不屑的居多。深蒙恩宠的“大明宫之花”,危难之时说叛就叛,全不念臣子之义。他也懒得反驳,要说深荷皇恩,那安禄山史思明不也一样,领头造反的不还是他们?但像他这样的叛降之将,处境最难却是没错。他们以为,投降本身就是极大的决心和牺牲,孰不知在旁人眼里,只要寸功未建,就是废物,不值分毫。
晚节不保的老将军哥舒翰,被明皇一纸手诏逼出潼关迎敌,结果二十万大军折尽。哥舒翰后来又中了叛降的部将的诡计,沦为叛军的阶下囚。安禄山最初还指望他能招降以前的部下,对他尚以礼相待。等到一封封劝降书都石沉大海,哥舒翰也就没了用处,被幽禁起来,糊里糊涂地了结了性命。可叹一代名将,下场竟如此不堪。前车之鉴在此,八重雪若不尽快立下“战功”证明自己的价值,只怕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呀……”八重雪冷淡地应道。阵前正好有一股唐军前来,李庭望当即命他出阵对敌,还逼他立下军令状,若取不到敌将首级,立斩不饶。
这样一来,八重雪是否真心降服,就能看出来了。即使他还三心二意,杀了唐将也等于断了他自己的后路,不用担心他再回头。
八重雪没有想到,来的将领竟然是国平。许久不见,故人重逢本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发生在这时候,却只能感觉讽刺。
“头目……?”国平的眼里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经过战火的历练,他的神情更显锐利沉稳,一身黑甲严严实实,掩住了疏狂的文身。八重雪也不说话,抽出枫桥夜泊迎了上去。
刀剑交击,国平招式急进,带着说不出的狠劲,像是急着要证明什么。一旦乱了方寸,露出的破绽就很多,逃不过八重雪的眼睛。但他下不去手,说不出的空虚和无力感,充斥着他的意识。八重雪只守不攻,那种自叛降以来就缠绕着他的淡漠感又来了,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无比遥远的地方,而他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者。也许潜意识中是想死在前金吾卫手里吧,他漠然地看着枫桥夜泊脱手落地,任国平把刀抵到了他颈上。
刀刃冰冷的触觉,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八重雪模糊地想,这样死在自己人手里也好,不过晚死这几日,却落得一个污名。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那人的白发苍颜。对不起,今生今世不能再相见了。想要道歉,也没有机会了。
而打掉他的刀的国平,也是一脸的惊讶。“谁如果能赢头目一次,全金吾卫都要请他喝酒。”在以前那些绮丽得不敢回想的日子里,这个赌从来没有实现过。国平想笑,却咂出了满口的苦涩。马嵬别后,不知各自经历了多少苦战,前金吾卫早已散落天涯,哪里聚得拢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