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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 力尽关山未解围(中) ...

  •   接下这件事的时候,师夜光就知道不会太简单,不然那只狐狸怎么会把事情推给他?没想到真去劝了,才知道比他之前想的还要麻烦。
      建宁王是个在离乱中突然被迫长大了许多的孩子,他承担了太多本不该承担的东西,却乐在其中。面对那双清澈中隐含不容置疑的威严的眼睛,师夜光本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话到嘴边,还是换了句含蓄些的“明烛最易燃尽”。虽然知道交浅言深很犯忌讳,但这些日子建宁王实在锋芒太露,就算是李泌不说,他也看不下去。“殿下不必争在一时,为今后计,也需珍重自身。毕竟……殿下之敌,不仅在范阳呀。”以正义自居的年轻人,往往执着于与对手明刀明枪一决胜负,从不会去费心提防背后射来的暗箭,因此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也不算奇怪。毕竟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即使是可以杀敌的利刃,一旦倒戈后会伤及己方,也要断然舍弃。
      建宁王深深望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嘴角突然绽开一个极明亮的笑容,似灼人的火焰,不把一切阴暗宵小伎俩放在眼里。“先生好意我岂不知?但如今天下纷乱,外敌当前,又怎能畏首畏尾?若人人都不尽全力,只求自保远祸,奈大局何?奈苍生何?”他声音高起来,抿了唇,一字字道:“先生之言,我心领了。如有什么不测,我一身当之!”
      那般的自信与清傲,让师夜光无话可说。但他心头的忧虑却更形深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建宁王以后的路,只怕不会太好走。
      自己还是多管闲事了,银发的司天监自嘲。他不常劝人,因为他明白,别人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改变自己一直以来的立场,放弃苦苦追寻的东西。他忍不住劝过的那几次,结果几乎都是失望。
      人,就是这样。即使知道了命数,还总是会怀抱一丝侥幸,以为自己能把这一切扭转过来。若真的拦下他,不让他走向那个注定凄怆的结局,反而那人这一世都不会甘心。
      师夜光已经习惯了。一样是痴人,他连自己都劝不了,何况旁人?他明明看得见未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若索性如凡人一般,在事前一无所知,就算是奔赴深渊亦心怀希冀,是不是会幸福一点?
      细碎的雪片,在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肩上慢慢积了起来。两人沉默着,各怀心事。这种凝重的气氛,被去而复返的橘打破了。
      橘向来少有正经表情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灰败和惶惑。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把手中一纸战报递给师夜光。
      七日之前,颍川城陷,江淮门户洞开。为首守城之官崔远道战死,悬首城外。城中其他将领生死不明,大概都已一同殉国。
      若没记错,八重雪最后退守的,就是颍川城。

      颍川城中粮草将尽,真的撑不住了。当崔远道再次找他商议时,八重雪只是冷肃道:“若还要死守,大人自然明白。”
      他们都清楚,如果坚守下去,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之前几座因粮尽而陷落的城中,先食茶纸,再杀战马,继而捕捉鸟鼠,最后只能以人为食。等到城破时,就算叛军不做什么,士卒百姓也所剩无几了。
      这些日守城劳累,崔远道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他后退几步倚着城墙,用手掩着脸,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做不到……”
      八重雪望向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同情,没有轻贬。太多决意与信条,说起来只是轻飘飘几个字,做起来却是一连串的血泪交织。承平时惯以忠义自诩、以气节责人的那些人,他们又怎么会明白?无论如何,崔远道能放下执念,顾惜一城百姓性命,就是难得。
      “之前真是糊涂……八重将军,拜托你。” 八重雪无言,肃然行了一礼,退到城下安排去了。决定了突围,就要趁尚有余粮时及早行动,但也不能妄为。
      叛军在颍川城下损失太重,因而执著于对城中守军赶尽杀绝。双方兵力对比又极其悬殊,想要从城中全身而退,没有一点可能。八重雪想的是声东击西,用疑兵之计,由他自己以身为饵,率少量精锐从敌军布防最周密的南门冲出,做出出城挑战的姿态,从而牵制住叛军主力,让大部队趁机从防守薄弱的西门突围。若用此计,尚有死中求活的一线希望,但那支诱敌的孤军,必死无疑。
      出乎他的意料,崔远道坚决要求随南门那队人马行动。他是文官,这样做本不合适,但八重雪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他明白,崔远道从守城那日起就下决心与城共存亡,他不会容忍自己在城破后还活着。
      出城前编队时,崔远道说了句:“原来,我是个不敢承担的懦夫呢……”他清瘦的脸上浮起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从入仕起,他就承担着“奸臣之后”的重负,因而显得偏执。后来守城时那般拼命,也有几分是为了给自家正名。如今,终于可以结束了。他的血将洗尽污名,换来后世一个 “忠臣”的美誉。
      直到后来,八重雪才明白那句话的滋味。

      颍川城中校场,此时高踞上座的,已换了叛将。先前守城的将领,有的已经成了面前排开的首级中的一颗,剩下未死的也被叛军所俘,绳捆索绑。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方才那一战,其惨烈程度令叛军也为之胆寒。红衣将军所率的那支兵力,人数虽然不多,但人人将生死置于度外,气势凌厉夺人,在叛军阵中一时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最后面对团团围上来的敌兵,他们寡不敌众,无一幸免,但已给敌方造成了数倍的损失。
      八重雪闭着眼睛,肩头伤口还在淌血。可以稍感宽慰的是,不出他战前所料,因为他们拖住了敌军,从西门出城的那一批人保全了大半。在这种情势下,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对着这些俘获的唐将,叛军将领一个个问过来,是否愿降。
      八重雪一直没有睁开眼,那单调冷厉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想起了城陷之前与崔远道说过的一些话,那时他们立在雉堞后,城下零星射上来的暗箭,有气无力地落在脚边。
      “为什么是我?”当时他听到那人大胆的提议后,惊讶地抬起头来。崔远道神色疲倦:“我就偷下懒,选容易的事情去做。更难的一半,就拜托将军了,承让。”旋即又低低笑开来:“何况我一介文臣,活着又能有什么用呢?”
      崔远道提出了分工。他自己以死振奋唐军士气,而八重雪则要活下来,在叛军中为内应。他们都知道,官军中早就隐藏了不少叛军坐探,朝廷之所以在平叛初期屡屡失利、机密时常泄露,和这个绝对脱不了干系。
      面对叛军的劝降,一同被执的将领都直接厉声拒绝,不少还破口大骂。而八重雪一直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似把那叛将激怒了,剑鞘狠狠敲在他肩头伤口上,八重雪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唉……一个个都这么大忠大义,就让这满城百姓给你们陪葬吧。”叛军主将、河南节度使李庭望叹道。一路上遇到的唐将,死硬到底的占绝大多数,这个样子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整个江淮收入囊中?
      八重雪一惊,睁开了眼,正看到崔远道的首级,没有闭上的眼睛里,依稀还能见到期望的微光。
      下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骄傲美艳的上将军,那个伤痛和战败都不能磨去他分毫傲骨的人,低声开口了:“你们不屠城,我就……降。”
      “败军之将,降就降了,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先前劝降的那叛将不屑地反驳回去,当即被李庭望拦下了:“哈哈哈……一座城换一个将才,值得,太值得了!”
      本以为重若千钧的那个字,出口时竟是分外轻松,随之而来的是全身脱了力般的疲惫,方才交战时身上落下的多处新伤,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但还是咬牙支持。八重雪心头有种奇怪的漠然,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活人不能和死人争论,真是不公平,那日他明明没有开口答应崔远道提出的分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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