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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九 人间别久不成悲(中) ...

  •   叛军败退后不到半日,朝廷大军在黄昏时分进占了这座空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将士们分头搜索城中各个角落,查点有无可疑之处。
      韦七带了手下几名士卒沿着昏暗湿滑的石阶一级级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落落的甬道中回荡开去,听起来格外阴森。下面的地牢里一片漆黑,令人不快的冰冷之感直往骨子里钻,就算是他这种胆大包天的老金吾卫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韦七暗暗骂了一句,打发部下擎着灯火四处巡视,他自己也顺了过道一路走着,一间一间牢房依次检查过来。
      过道最尽头的那间牢房里似乎有个人,韦七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举高了油灯向门里照去,依稀可以望见红衣的一角,那颜色熟悉得奇怪。他心里没来由地突然一紧,手上当即加了几分力气去推眼前的铁门,那门没有锁,一下子就打开了。韦七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里,墙上果然有个人被铁链锁着,他持灯的手一抖,幽暗火光摇晃着照出一张绝丽的脸,竟然是将近两年不见的八重雪。
      头目怎么会在这儿?韦七心里一时间七上八下,根本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庆幸。来不及多想,他连忙几步抢上前去,查看那人的情形。八重雪正昏迷着,脸色苍白得吓人,怎么唤都没有反应。韦七有点慌了,伸手探到他鼻端试了试,好在还有呼吸,这下子才放了心。
      八重雪身上伤痕遍布,眼睛紧闭着,唇边血痕隐隐,神情是难掩的疲惫。韦七不忍心细看,赶紧出去招呼手下过来帮忙,一群人七手八脚地解开八重雪双臂上缚着的枷锁,把他从牢房里扶出去。他那一身伤看得旁边几个人都连连摇头,动作也不自觉地轻了下来,几乎不敢去碰他,生怕一个不小心牵动伤口,害他吃更多的苦头。

      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韦七只好将八重雪带到自己的营帐里,忙乱了半天才暂时安顿下来。沈熊猫带队出去巡哨了还没回营,帐中只有赫连燕燕一人,看见八重雪马上变了脸色。韦七晓得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偏偏劝也没法劝,反而招得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索性什么话都不说,自顾自到一边忙活去了。照顾病人本来就是件麻烦事,更何况还有不少军务来打搅,闹得他窜进窜出,整个上午都不得闲,忙到不可开交。
      赫连燕燕抱着膝盖怔怔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韦七没让他过来帮忙,因为也明白这是强人所难。可是他没想到,过了半晌赫连站起来走到帐门口,连招呼都不打,就开始帮他应付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军务,正好让他腾出了时间照料八重雪。
      “赫连你……”韦七诧异地抬起头,下面的话没出口就咽住了,太伤人,他实在不想直接问出来。
      赫连燕燕把脸偏到一边去,藏住满眶的泪,冷声道:“他做的好事我没那么容易忘。可是……我只想问个明白。”
      韦七低低叹了口气,转过脸去望向一旁的榻上。八重雪皱着眉头,神情很不安稳,好像睡梦中还在承受着苦楚。他伸手到八重雪额上试了试,不知什么时候发起了高烧,热得烫手。韦七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八重雪扶起来,端过一盏温水润在他唇上,又让赫连燕燕出去寻几条浸过凉水的布巾。
      八重雪中间醒过一次,睁开眼时看到了模糊的天光。他想问自己身在何处,但是还太虚弱,刚要开口说话就又陷入了昏迷。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八重雪困难地动了动,向灯影处侧过头,好不容易才将涣散的视线聚拢起来。有个人蜷缩在营帐一角的阴影里,听到响动连忙起身过来照看,居然是赫连燕燕。
      认出赫连的那一刻,那些他从来不敢去想的绝望记忆一瞬间都回来了,在心底硬生生撞击着,痛到翻江倒海。“对不起。”他哑着嗓子道,声音微弱得要凑近了才能听见。
      “什么?”赫连不觉一怔,睁大了眼睛。他脸上依稀还可以看出一点当年的纯真痕迹,眼神里分明写着恨意,却不坚决,还带了几分迷惘与莫名的期盼。
      “我有什么资格请你原谅……”八重雪自嘲地翘了翘嘴角,抿出一个完全不适合他的苦涩表情。以他眼下的身体状况,说话极费精神,可他还是强自支撑着,像是现在不讲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一样:“这话……是国平让我带给你的。”像是力气耗尽了一般,他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头目!你什么意思!”疯狂的神色在赫连燕燕眼底一闪而过,他早已失了分寸,用力抓住八重雪肩头,想要摇醒他。韦七正好掀开帐帘进来,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拦住了赫连。
      “你这是做什么!头目是病人,连体谅都不懂了?”韦七又急又怒,语气不觉就重了些。赫连燕燕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任他抓着双手,大颗眼泪无声滑落,神情是久违了的脆弱与悲伤,几近崩溃。
      看到他这副样子,韦七也有些慌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话说得急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呆了半晌方摇头叹道:“你以为头目真叛了不成,那怎么会被扔下来?看头目这一身的伤就明白。”
      赫连燕燕神色缓和了些,在战阵上几经生死才历练出来的冷肃稳重却不见了,一脸孩子气的受伤表情,好像又变回了初入金吾卫时的那个少年。“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他手指无意识地绞扭着衣襟,哽咽难言。
      韦七虽然搞不清之前帐中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也多少猜到了几分。可他还是不晓得该对赫连燕燕说些什么,低头寻思了一阵子,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

      八重雪这“叛将”被俘的事,自然瞒不过上头那些人。韦七他们自作主张把八重雪留在营帐里照顾,真说起来也坏了规矩。可是前金吾卫这伙人没一个怕事的,不等上面问起来就直接找了过去。“他如今命已垂危,与其让他不明不白地死掉,不如昭告天下明正典刑,反正不急在一时。”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当挡箭牌用刚好合适,几个人七嘴八舌解释了一通,那些本打算拿八重雪杀一儆百的“正人君子”们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来,只好悻悻住手。
      就算侥幸过了这一关,八重雪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身上的伤痛依然深重,略微一动就疼得冷汗直冒。好在那些伤虽然看上去可怕,其实并未伤及筋骨,调养上半月有余便已好了大半。他本来就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经过这一番折腾以后更是冷淡了不少,一整天都难得开口说句话,韦七他们问什么都不搭理,被逼问得急了才不耐烦地应上两句,但是对“叛降”以后发生的种种,半个字都不提。这下子可害苦了前金吾卫的那帮子人,他们这些时来早就攒了一肚子疑团想要问个明白,好不容易找到了八重雪,偏偏头目却像是存心和他们过不去一样,摆出这么个一问三不知的架势来,无论好歹就是不肯说清楚,简直能活活愁死人。更要命的是,他们就算再着急上火,顾忌着八重雪眼下的情形,也不好多说什么。

      “怎么样?”韦七从帐中出来时,正撞上另外几个老金吾卫期待地望过来的眼神。又该失望了,他摇摇头扮了个鬼脸,一脸无奈地摊开手。和前些天一样,不管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半点起色都没有。
      八重雪自从清醒以后就一直沉默着,看得出来他后悔了,正在因为伤重昏迷时的那一次失言生自己的气。不说话还算是好的,他只要开口就句句带刺,噎得他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根本答不上话来。没过几天老金吾卫们就苦笑着认命了,要和头目比口舌之利,他们和从前一样,没有半分胜算。
      这样就好,独自留在帐中的八重雪叹了口气,他早已想得极透,到了这个地步,一样都是死,不过是死在谁手里而已,就算说清楚了又有什么用?经了这一场磨折,他早已习惯将自己心中所想藏得滴水不漏,更何况他性子素来孤傲,最不喜人怜悯同情,就算明明知道他们是出于好意,八重雪也不想对这些聒噪的家伙摆出什么好脸色。

      “这么拖下去不成,得另外想办法。”萧云封皱着眉头开了口,一只手托着腮,清俊眉眼在烛影里显得分外暗沉。旁边围坐着的几个人一时也没什么主意,长久的沉默。他们本打算聚过来商量一下此事怎么收场,结果却搞成了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愁眉苦脸,简直是平白添堵,闹得心里更不痛快。
      “我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一定要去问头目吧,我们自己先串起来猜猜行不行?”沈熊猫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我那次就够清楚的了,要是以前别的事也……”
      他没有说下去,但帐中其他人都明白了。没有谁开口,赫连燕燕涨红了脸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萧云封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紧锁着的双眉一直没有舒开。韦七还算有分寸,他一桩桩数着乱起以来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心绪渐渐雪亮,喉头却同时涌上来一阵难言的酸苦。
      画技拙劣的叛军布防图。敌营中屡次泄露的情报。沈熊猫的死里逃生。头目在为叛军所弃的空城中被发现时满身的新伤。八重雪仅有的一次失态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韦七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谜题的答案似乎就在这里,他却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打开它。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害怕,如果他们猜到的就是事实真相,那么八重雪到底背负了多少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东西,他又是怎么撑过这些的,从敌军中的猜忌算计,到满朝上下的冷漠伤害?
      赫连燕燕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一双眼睛大睁着,里面满是怀疑、痛切与不甘。几个人一时都不晓得如何是好,沈熊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肩膀,劝慰的话却是怎么都讲不出口。夜已深了,几个人依旧枯坐着迟迟不肯离去,虽然找不到什么话说,却还是莫明其妙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又来问,没完了吗?”一看见韦七挑帘进帐,八重雪就不耐烦地几句话顶过去:“还理会我这叛将做什么,不怕连累你们?不如早点把我推给那些人,你们也落得干净。”
      既然头目一直认死理,那还真是非如此不可了。韦七苦笑,不去管八重雪近乎无理取闹的态度,自顾自说下去:“头目,你真的别瞒我们了,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那人背对他而立,火红色身影明艳张扬一如往昔,现在看去却带了说不出的冷寂。听见这句话,八重雪肩头微微一颤,却并没有转身。
      开场好像没演砸,全看后头的了。他们定下这条“投石问路”之计,为的就是从八重雪这里套出实话。韦七硬着头皮,将他们几人循着蛛丝马迹猜出来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这就是一场赌,赌八重雪能不能打开心结。就算最后输了,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又有什么好怕的?
      八重雪一直没说话,韦七似是把这个当成了默认,像受到了鼓励一般大着胆子讲下去。一席话不长,但他说完时不觉已是汗湿重衣。“头目,国平战死之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个名字讲出口,重提旧事会在面前这人心底激起多大的痛楚,他也不是想不到。但是这句话他非问不可,因为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几个不能猜,也不敢猜。
      八重雪此时方才转过头来,幽深眸子里没了前几日的冷漠,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像是暗暗燃烧着的火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沉默半晌,涩然应道:“反正我手上唐将的血也不止这一点。”
      “叛降”之言一出,很多事情便再也由不得他自己。身处修罗杀场,又怎能保得双手干净不沾血污?可他早就倦了,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反正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们一定不会信,他又何必垂死挣扎,让他们看了笑话去?不管为了什么,他欠下的就是欠下了,一身担尽一人偿还就好,更用不着旁人为他开脱。
      “头目!”韦七这次是真的急了,生生截断他话头,声音也变了调,不似先前那般和气。他执拗地瞪着八重雪,恨得咬牙切齿。眼前这人只知道苛求自己责怪自己,把一切全当成他自己的错,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到了,又何必把别人的份儿硬往自己肩上扛?
      “你就替我们想想好不好,都什么时候了还逞英雄?别的事你瞒也瞒不住了,根本不差这一桩!我不信把话说清楚了就这么难,你是存心看我们死了也当不成个明白鬼?”
      一口气吼完这么一长串话,把这些时候心里积下的怨怒都发了出来,倒也痛快。韦七拿袖子狠狠擦了把脸,等着八重雪发火。没想到八重雪只是拍拍他肩膀,疲惫地笑开来:“好,我知道了。你们……这又是何苦?”

      告辞出来时,韦七心里乱得厉害。虽说之前几个人已经连缀起了一部分事实,但那些话真的从八重雪口中说出来,却还是震得他心头激痛,半个字都讲不出口。
      这下子终于真相大白了,他们一直想要的不正是这个吗,可是又能怎么样?最要命的是找不到证据,而且只怕根本没法找。就算眼前搁着沈熊猫这个活见证,但是在那些朝廷大员眼里,既然出身金吾卫、与八重雪素有交情,他的话能信几分还很成问题。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论起来江淮战事能有如今的局面,八重雪就算不说当居头功,也断断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拼上命毁了名吃遍苦才换来的功劳被轻轻一笔抹过,更何况心迹难明、沉冤莫雪,连性命都保不住……
      要怎么样旁人才肯信他?他们又怎么样才能救他?韦七越想越难受,杂七杂八的思绪全涌上来乱糟糟堵在胸口,说不出的气闷。他被凉风一吹才醒过神来,想起那几个人还在营帐里等着,忙往那边赶去。八重雪最后那句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国平的事,不要告诉赫连。”

      还是多事了呢……八重雪怅然笑了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拖泥带水起来,从前的利落劲儿都丢到哪里去了?若是存心打算把话带进棺材里,他们怎么问怎么激将都不该说的。
      他自嘲地想,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可以了,朝廷叛军两边俱恨他入骨,全天下皆以他为敌,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不这么想的,也只有知道实情的那几个人吧?但他现在一寻思,反而宁愿他们从来不知道。他不让韦七把实情告诉赫连燕燕,为的也是这个,就算赫连恨他也不要紧,总比让他觉得国平弃了他来得好。
      局面早已无可挽回,他晓得自己是将死之人,从来没有心存过半点侥幸。八重雪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若还想着洗清这污名,不过徒然惹得旁人难受而已,又有什么意思?他早已不求谅解,旁人以为他罪有应得也没什么,反正现在多怨恨他一分,到最后就能少一分不平,省一分伤心。
      风越发紧了,吹得帐中烛火明灭不定。这个凄寒的春夜里,不知又有几人对着孤灯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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