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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九 人间别久不成悲(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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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请将军过去议事。”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八重雪随着前来传令的士兵前往中军大帐。可是他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守卫在帐门口的两个军士拦下了他,态度还算是客气,请他解下很少离身的佩刀枫桥夜泊。
不许携带兵刃入帐,是因为捉住了他这段时间里露出来的破绽吗?八重雪暗暗心惊,神色却依然冷淡,不见半点波澜。该来的总归要来的,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也好。
他进帐后变起仓猝,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当时在场的人也没几个能完全看清楚。没想到除了枫桥夜泊以外,八重雪居然还暗藏着一把匕首,在行过礼后起身时乘机发难,想要刺杀高坐于帐中的叛军主帅李庭望。
那一击快如电光石火,李庭望没提防八重雪会突然出此杀着,想要闪避时已是迟了。他仓皇将头一偏,虽说勉强躲了过去,侥幸没有伤及性命,但那把匕首力度凌厉无比,深深扎进他左肩,鲜血当即染红了半边战袍衣袖。
一击不中,八重雪却已失了兵器。这时候帐中众人方才回过神来,负有警戒之责的亲兵们蜂拥而上,场面乱作一团。而八重雪此时手无寸铁,就算抵抗也只能是徒劳无功,终究还是被反剪双臂押在帐下,丝毫动弹不得。
“什么都不用问了。”李庭望脸色铁青,肩头伤口没有来得及包扎,血还在往下滴落,更衬得他形容狞厉。他今天传八重雪来,就是因为起了疑心,想要查问他与私放唐军俘虏一事的关系。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无法收场的地步,看来这八重雪的胆子可大得很,如此想来,他没准从最开始起就不是真心归降,而那以后军中通敌泄密之事不少,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庭望冷冷逼视过去,从神色看已经动了杀机。可是无论叛军诸将如何盘问,八重雪只是闭了眼,一言不发。
他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迟早有被看破的一天。既然被逼到了绝境,横竖不过一死而已,那么与其束手就缚,不如玉石俱焚。
他知道,叛军即将覆灭。这固然是他一直想要看到的不错,但是伪朝倾覆之日,亦是他八重雪穷途末路之时。现在他就算回到朝廷那边去,也只不过是换种死法而已,没有谁会相信他。回头的路在他决定“投降”的那一刻起就被截断了,不管天下有多大,如今的他都找不到容身之处,逃无可逃。
既然是行将毁灭之身,又有什么好怕的?在冒险将敌情告知唐军、决定将沈熊猫放走时,八重雪就已经失去了自制力和冷静的权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想多费心思去考虑这些作为是否于大局有补。他只是想让叛军看看,一个真正的大唐将领,会选择怎样的死法。
八重雪明白,自己并非有意求死,但是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足以让他想要坚持活下去,而且是挣扎着低头活下去,很可能要承受他此时难以想象的遭际和悲苦。或许死反而是他惟一可能求得的解脱,足以冲刷之前的一切愤懑与不堪。
他心底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轻松和释然。终于可以结束了,这些沉默隐忍的日子,这些他根本无心去辩解的骂名。更何况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师夜光了呢?
八重雪胡思乱想着,不去听耳边的嘈杂与厉声喝斥。可是刚动了下这念头,心底就有个残酷的声音告诉他,那人已经魂飞魄散,不得再入轮回,三界之中再也找不到师夜光这个人,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怅离人,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八重雪怆然一笑,深深低下头,压住嘴角即将逸出的一丝哽咽。
“带下去。”时间拖得久了,李庭望似是失了耐心,不耐烦地挥挥手,当即有军士上来将八重雪押出帐去。
城里的地牢阴森凄厉,虽说是初夏,狱中却还充斥着寒冷如冰的死亡气息。地下搁着的几个炭盆却烧得特别旺,火舌跳跃着四处乱窜,幽暗不祥的红光将墙壁上残留的血痕映得更加分明。
八重雪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墙上,双臂都被紧紧缚住。他倚靠着湿冷的石壁,眼睛一直没有睁开,昏昏沉沉中思绪也格外散乱,他几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自己此刻正身在何处,只有全身上下传来的痛楚感觉才是真实的。
拷问已经持续了大半天。刑上得极狠,而那些叛军似乎也不是为了从他这里逼问出什么口供,仅仅是想要将狂乱的恐惧和战事不利的挫折感发泄在他身上而已。叛军现在大势已去,就算没有他通风报信,只怕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可那些人好像认准了灾祸都是他带来的一般,用刑时下手很重,不留半点情面。八重雪狠狠咬着唇一声不出,他已经昏迷过去了好几次,但是这种逃避根本不可能持续多久,很快就会被冷水浇醒。
恍惚中他隐约听到杂沓的交谈与脚步声,越来越近,摇曳的火光一点点逼过来,直刺得眼睛发痛。一盆水兜头泼到脸上,随之响起的那个声音更是森冷透骨:“还不肯招吗,为什么要叛?”
八重雪似是倦极,略微睁开眼睛看看就又垂了头。李庭望左边肩膀裹着白布立在不远处,身侧还跟着几个叛军将领。地牢中幽暗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神色比先前在帐中时还要灰败几分。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听不到回答,可他还是在那里站了片刻,没有立即拂袖离开。
“这种小人有什么好问的,翻来覆去叛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是谁愤愤骂道,马上就有人连声附和。虽说这时候才把通风报信的祸首揪出来实在太晚了些,但是既然抓到了,他们就断断不肯轻易放过。
“……”八重雪的唇动了动,他这半天里滴水未进又受了重刑,此时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灼痛难忍。他低低笑起来,曾经圆润清朗的声音早已嘶哑:“我……从来就没有归顺过,说什么叛?哈哈哈……”
“你!”一名叛将被他目中无人的傲然态度激得大怒,当即下令继续用刑,却被李庭望摇摇头止住。那叛将恨恨地瞪了八重雪一眼,只得停了手。
终于还是承认了吗……李庭望迟迟没有开口,脸色阴晴不定。他心头不觉无名火起,就是因为自己之前一时糊涂,错让这个人留下命来在军中效力,不知道给战局添了多大的麻烦,简直是后患无穷。
他抬头看向八重雪,眼前的人此刻已经狼狈到了极点,红衣残破,满身都带着刑伤,唇上咬出了深深的血痕,触目惊心。可是就算落到了这般不堪的地步,连性命都握在仇敌手中,八重雪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冷傲张扬之感却没有丝毫收敛。看来朝廷那边实在是气数未尽,居然有这样的良将甘心效死……李庭望暗暗感叹,心中虽说还充斥着怒火与恼恨,不知从何时起却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
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不能为他所用且固执地选择与他为敌,那么对罪状早已确凿无疑的这个人,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我不杀你。”李庭望沉默良久,淡淡道。周围马上就炸开了锅,而八重雪还是无动于衷,闭着眼倚在石墙上,根本不去理会叛军将领们不满的议论。李庭望突然感觉扫兴,厉声加了一句:“根本不用我动手,把你留给你们自己人去收拾。”
真是讽刺,死在他心心念念效忠的朝廷手里,或许才是对八重雪最好的报复。李庭望冷冷笑了笑,他以前看到过贴得几乎满天下都是的讨叛诏书,长安朝中不少臣僚恨八重雪这个“叛将”入骨,想要通过严惩不忠不义之人来整肃朝廷的纲纪。要是落在那些自命忠直的人手中,八重雪的下场只怕比如今还要惨上几分,自然用不着他李庭望多费心思。
牢房铁门关闭的声音听上去干涩而遥远,八重雪感觉身边骤然安静了下来。那些叛军将领和看守他的士卒们都退了出去,等到四壁的灯盏都燃尽以后,这里剩下的惟有望不透的冰冷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几乎窒息。
他依稀觉得奇怪,疲倦和伤痛却一阵阵袭来,没有力气多想。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下午叛军为唐军攻势所迫,不得不放弃这座城池,拔营离开时无暇多管,把他就这么丢在了地牢里。
八重雪垂下头去,深重的倦意如潮水般涌起,意识次第模糊,一点点沉陷进眼前的那片黑暗中,无力抽身。半梦半醒间,无数记忆片段从眼前滑过,像是将这一生重新走过一遍。有些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还记得。
不管想起来的是哪一段,都绕不开那个略显萧索的玄色身影,这豆丁还真是讨厌,缠他缠得这么死紧。八重雪微微苦笑,就算发过狠想要彻底忘掉,却还是会一次次记起他嚣张到让人恼火的笑容。恍惚间他竟忘了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一心一意地回想着以往积攒下来的点滴温存,满心皆是久违的暖意,糅合了莫名的凄怆,痛到连呼吸都揪起来,根本辨不清到底是苦是甜。
也许这一年多来的种种,不过是场噩梦。如果现在梦里的那个自己才是真的,那么是不是一醒来就能看见那个人调皮地侧头望着他笑,而他也会笑着说,豆丁,没事了,我一直都在这里?
两人反目为敌的那一日,师夜光曾经问过他,数年前大明宫中的相遇,悔是不悔。那时候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不是赐死就是远谪,没有人清楚一道道简短生硬的诏书背后藏着怎样令人不敢直面的真相,更无从知晓在这盘迷局中,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
他依稀记得那天雨下得极大,铅灰色的云暗沉沉压下来,整座长安城都失了往日里的骄傲光彩。八重雪负气转过头去不看师夜光,怔怔望向顺着飞檐滴落下来的冷雨,过了许久才简简单单回了一句,现在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这辈子木已成舟,悔与不悔,没有半点分别。
也许这句话问得早了一点,那时候他心里满是恨意与失望,再也容不下其他。八重雪后来想过,如果再等几年,他会给师夜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但是那时候他怎么可能想到,多年以后,自己再没机会答他。
经了这么多纷扰、结了这么深的怨,是到该了断的时候了,当年八重雪真的这么想。在风口浪尖上求不离不弃、在乱世中求平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本来就只能当笑话看。可是就算他能逼自己守住分寸、将那个人视为仇敌,师夜光也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让他称心如意,根本没那么容易放手。
“我倒想,若能有一日留得命在,就护你一日周全。只可惜八重将军你不稀罕吧……”太岁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哪怕是表明心迹时语气都这般凉薄,还含着几分酸苦。
八重雪倒没生气,师夜光的性子他不是不清楚,这家伙一向任意妄为,从来不把他人在背后的讥评当一回事。能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谁又比谁干净多少?大明宫中暗影重重,哪天不知不觉少上几个人都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有些时候明明知道是污泥浊水,也要下去把自己弄脏,不这样做就会招人怀疑,没法在纷繁险恶的漩涡中活下去。这道理那个人明明对自己说过,但临到要用时,他却怎么都不甘心。
“谁又要你照顾?”八重雪冷冷剜了他一眼:“师大人,你这‘好意’,我可当不起。”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不耐烦地抿了抿唇,总算是给那人留了几分面子,没有把更难听的话全倒出来。
很久以后他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分量。人命危如朝露,功名朝不保夕。在那样动荡的朝局里,能郑重其事地说出“我会保护你”这句话,不知道需要何等的心意和勇气。只可惜他当时就算清楚,也没有半点接受的可能。
师夜光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没有说什么,但神色还是黯淡了不少。八重雪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心酸,却被他强自压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目送着那个疏狂背影渐行渐远,始终没有回头。
这世上其实每个人能救的都只有自己。可八重雪自己也清楚,他是个不屑于自保的人,就算是被逼到危急关头,也从没想过要用那些阴微狠辣的手段来换一条活命。这孤高的性子要改也难了,他之所以对师夜光冷语相待,也是因为不愿意欠他的情,而这份情一旦欠下了,只怕就还不起。但是细细想来,他这样子只不过是把难题一推了之而已,反而给那个人帮了倒忙。就算他撂下过狠话,师夜光又怎么可能放着他不管?到头来还不是要靠那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里暗里装疯卖傻,想办法替他收拾残局。
他们都曾经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珍重之人护个周全。可是后来才晓得,这世道根本容不得他们这样做。八重雪不觉苦笑,他看师夜光不顺眼,一大半是因为太岁行事过于乖张狠戾,不问是非。可回头一想,那人之所以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还不是为了他?这样沉重的一份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甩不掉推不脱。自己不领他的情倒也罢了,反而因为这些事情与他生了嫌隙,真不知是可笑,是可气,还是可叹。
他糊涂了一辈子,就明白了这一次,却已是太迟了,还不如一直都糊涂着来得好,那样至少不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