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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通世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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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州一战伤亡惨重,知了与琇琇在军营待了一月有余才能走进崇仁县走走逛逛。
崇仁县,已然和以往不一样了。
早在妲栋收复乌州的时候便对乌州的百姓,景国的士兵下令安民整顿。
那日火焰高涨,妲栋威武霸气的面容深深嵌入知了的心脏,他听见妲栋高喊:“传令下去,安民告示,三日之内,敢有扰民者,军法从事。”
而当下,城门上张贴着两张告示,一张他们认不得上面写了什么,但另一张赫然是安抚乌州百姓的告示。
琇琇只跟着知了认识了一两个字,上面的大半她都看不懂:“哥,上面写了什么?”
“赦免胁从,赈济灾民,清除战争残留,恢复乌州治理。”知了将告示上的大致意思告诉琇琇,崇仁县几日的千般变化又让他想起前些夜里为将军磨墨时突生的疑惑。
帐篷外冷风呼啸,帐篷内特意升起了暖炉,暖黄的炉光照在书案的两人。
知了半跪于案侧,膝下是他没见过的兽皮,松软厚实,跪着甚至比他平日睡的板床还要舒服。
他挽着袖口,骨节分明的手腕露出,拿着将军常用的墨条抵在砚台,这样的事他常做,若是平日,他或许会趁此机会偷学几个字,而这会儿别说偷看,他能忍着不害怕就已经不错了。
知了看着漆墨一点点化开,苍白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凸,在感受到将军若有若无的视线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正想要跪下认罪又被将军扶住,他不敢抬眼,呼吸轻颤。
“没怪你,跪什么,这坏习惯要改,不要学。”妲栋的目光落在知了轻垂的睫毛上,他握着知了的手腕,触及那些被爆竹爆裂留下的疤,指尖在那处轻轻一碰,又引得了小孩的害怕。
妲栋叹了口气,温声道:“继续研墨吧。”
知了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磨墨,直到磨的差不多了又被妲栋一句“看着我写,每个字都不要落下。”吓了一跳。
知了本想跪下,头哐当砸在案几上,他语气发抖慌乱:“这,这怎么能行!”
妲栋捧起知了的脸看,额头上已红了一大片,他快速翻出随军的药膏,一边强硬将乳膏抹上去,一边气恼欲说教,指尖一顿,恍然意识到如今已不是从前,他思索,与知了解释道:“也是与你有关系才叫你看,怪我刚才没与你说清楚。”
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知了不明所以,额头的冰冷却忽然让他意识到,景国的平远将军和那位他见过一面的徐商对他似乎没有防备之心。
这种无意识的好让他不安,让他恐惧。
这么想着,知了又听到妲栋跟他说:“你和我弟弟长得很像,看到你不免想起他。”
妲栋俯下身和他平视,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和认真,询问,给足他选择权:“你当我弟弟好不好?”
知了直接愣住,茫然的眼睛眨了眨,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好吧。”妲栋垂眸,也不纠结。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大片知了看不懂的字,知了茫然,这要让他看什么,又有什么与他有关,心里这么想却不敢问。
直到妲栋停笔,等待墨干,他将写好的字放在一侧,又取了新的纸铺开用镇纸压住。
笔落到了知了手里,妲栋与他言:“我说你写。”
妲栋开头就是一句:“收复乌州安民晓谕。”
知了一顿,他一边落笔写下这一段字,一边对照妲栋面前的那张纸,他发现开篇的字数与妲栋口中的话相同,既是安民晓谕,那他所写就是安抚告示,也是景国故土告天下书。
帐中烘暖,妲栋续言:“照得乌州地方,昔陷寇手,七年贼扰,百姓流离,田庐毁弃,深可悯念。”
知了写得板正,一笔一划一连写下来从未出错。
妲栋低头看着知了认真的模样,静默了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多年来第一次安定下来的笑。
“今本府亲统大兵,剿除贼寇,乌州地方悉已肃清。合行晓谕,仰各属居民,各安本业,无得惊惶。”
知了轻声地念,提醒自己下一个字该写什么:“各安本业,无得惊惶。”
“后面是景国的安抚措施。”墨将近用尽,妲栋添了水为其研墨,“一,被兵之家,房屋焚毁者,官为给银修葺。”
知了没有发现,继续认真地写。
“二,田荒不耕者,今岁免征粮税。”
“田荒不耕者,今岁免征粮税。”知了重复着妲栋的话,思绪渐渐游离。
他不经想,田荒不耕,免征粮税……景国的农户真有这么好的事情。
少时沉重的粮税压得熟田抵押成荒地,粮税一年比一年高,无田照收,继而被贾老爷低价收去,一家子没了地,只能捡没人要的野菜填腹。
知了仰起头看向了妲栋,火光照得他清瘦的脸龟裂泛起红意,茫然的眼睛对景国已有了浓厚难以掩饰的好奇。
“三,曾被贼胁从者,准其自首,概从宽宥。”妲栋碰了碰知了干燥起皮的脸,寻思着该找面脂出来抹抹,指下的脸一动,知了又害怕地低头写字,他沉默,轻声道,“最后,如有兵丁骚扰,许即指名禀控,立拿重究。”
“特示。景元三十七年十二月。”
“景元三十七年十二月。”知了落笔,不自觉地揉起手腕。
“你写的不错。”
妲栋说完这句,知了抿着唇心底有些开心,但很快意识到面前的妲栋发现他藏了许久,识文断字的本事,也谈不上本事,只是把柄落到了人手里,难免挂心。
妲栋淡道:“景国的文字,你总要学会的。”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又凭空拿出一盒药膏,他打开沾指抹在了知了皴裂的脸上,“面脂,你和你妹妹记得每天都涂。”
知了想推拒,妲栋眼也不抬,吹干了墨汁,敷衍道:“你今日帮了我大忙,这是送你的。”
琇琇拽了拽发呆的知了,懵懂问:“哥,我们真要随将军去景国生活吗?”
知了转身牵着琇琇去买平日买不起的肉包子,他们攒的银钱不敢花在这般奢靡的事上,但将军和那位徐商给了他们俩不少零花钱,现在买肉包子已经不像之前那边只敢眼馋,知了将包子递给琇琇,他问:“琇琇不想过好日子吗?”
琇琇大口吃了一口包子被烫得连连哈气,直接一口吞了下去,缓了好久,她随口道:“想,但那是景国,我们是越国人。”
知了摸着手里的零花钱,模棱两可说道:“但幸好我们在乌州,我们之前的土断也在乌州。”
琇琇不解,但她抓着知了的好袖子,坚定道:“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失地尽复,边疆暂安。
跟在妲栋身边的知了发现将军班师回朝并不随意,需先上奏折,陈述战功,再请示班师。待景国皇帝下诏准许,方可整军凯旋。
等待诏书的日子,是知了和琇琇这对兄妹前所未有的快活日子,将军妲栋会带他们习武,练得不好也不要紧,还会奖励他们骑上那只白狮子在草原奔跑。
“徐哥哥再快些,快些,哇!哥哥,这马跑得好快。”
两个人当中唯琇琇适应得最快,她抹抹马身子,跟马鼻子碰鼻子,和最好说话的徐商有事没事骑马出去玩。
有时一玩就是一整天,带回来他们总摘的野菜,将军妲栋和徐商手法熟练兄妹俩才知道,简单的野菜也能做各种花样,野菜馍馍、野菜汤、野菜饼、野菜面。
一日,妲栋带着知了骑马,徐商带来两样东西,一份他认得是书信,一份他不认得,是黄澄澄的筒子。
徐商先将书信给妲栋,他一直观察妲栋,不可避免看到那封信,他已经识得一些景国的字,上面闻荷大人台启。他仰起头看了看妲栋的脸,又看了看书信的字垂眸不语。
徐商直接道:“我看了下,柏茵那边的问题不是一时的事,陇右那边兵强马壮,柏茵吃下近一半的土地已是勉强,我看她的意思是不胜不归,这太过危险,我得去一趟劝劝她。”
妲栋看完整封信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将闻商的照身帖直接给了徐商,并补充道:“你暂且拿取买足粮草,这次往返,只怕要常驻,保护好自己。”
“自然。”徐商接下,继而将那黄筒递给妲栋,说出让装作发呆的知了侧目的话,“诏书来了,你这次正好用战功求圣上赐功,也好顺理成章让苗苗和琇琇进你将军府。”
诏书开,知了太过好奇,妲栋也实在纵着他,于是他看到了上面的字:“将军功高,朕心甚慰,准尔班师,即日还朝。”
知了看看徐商,徐商朝他眨了眨眼睛,他抬头看看妲栋,妲栋浅笑,温柔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如果你们兄妹愿意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为你们寻一处归所,读书写字,吃穿不愁。”
他刚说话,知了茫然握住妲栋抓着缰绳的手,不说话,妲栋不恼也没拒绝,于是他大着胆子抱住妲栋,妲栋轻笑,抱了下他,像寻常百姓家将他抱得高高的,抱到马鞍上带他骑马兜风。
留兵镇守,轻骑入都。
为防边地动乱,妲栋留部将镇守要地,而后他自率亲兵,轻骑返京。兄妹俩跟着妲栋的队伍一路回京,见识了不少好景好食,也发现妲栋这人实在亲和,总是会拿出些他们没见过没吃过的新奇物哄水土不服的他们舒服开心起来。
沿途州县会设宴迎送,百姓会夹道欢呼,焚香叩拜,称颂妲栋为再生父母。
一直到京都,妲栋准备去皇宫的事宜,派亲兵带他们去京都四处逛逛。
京都好风光,指甲盖点的东西就能要去他们攒的所有银钱,亲兵不断的给他们买东西,知了眼花缭乱,一开始还能算着欠下多少钱,后面算来算去已是繁星。
知了抿了抿嘴,在亲兵又买下一根糖人的时候他抓住对方的手求道:“谢谢您,不要给我们买了,我们吃不下了。”
老鼠过街,百姓退散。
京都的公子路过看到,开口嘲讽:“也就是乡巴佬,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
亲兵尴尬,知了接下了糖人,随意打量了公子的穿着,淡声道:“京都好风光,可陛下才不久夸耀的平远将军不仅得百姓称颂,随他立功的部下也连连被欢呼,但到了京都竟得公子的批责。”
知了猜到了老鼠的尾巴,鼠声激叫,他直视公子的眼睛,反问道:“公子是何许人也,可曾立过功,还是令父功高盖主,公子也可目中无人?”
“你,你!”公子话一噎,忽而看到知了脸上的奴隶的刺激,大喊道,“你不过是个奴隶也敢对我吆五喝六,来人,给我撕了他的嘴!”
未扼鼠首,鼠头侧首,张牙吱嘴。
知了后退一步,眼里闪过一丝懊恼。
亲兵将知了拦在身后,公子的侍卫围捕在前,气氛紧张时,一声“且慢。”公子正想骂回去,看到来人,如老鼠见了猫不吭一声。
“西竹无礼,此处可是京都,岂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来人气质儒雅,知了看过去,却觉这位的眉目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轻轻嗅了嗅,引得对方一阵轻笑“抱歉,小侄年幼无知。”
这位公子先是对亲兵道歉,感谢了亲兵驻守边疆,保卫景国的辛苦,又是蹲下身与知了和琇琇道歉,两个孩子的手里塞满了糖球,互相道谢,此事也算揭过去了。
公子与西竹一行人离去,知了看看手里的糖球,又看看离开的他们,一时无言。
靠近城门,上面张贴着各种告示,囚犯、招人或是寻亲,有一张特别古怪,告示崭新,堆叠了厚厚的一层,亲兵告诉他,虽然说是寻常百姓家的寻亲,但京都的人都知道那是皇帝早年征战遗落的幼子,失踪七年,至今未果。
知了显然看见那张泛黄破烂的告示,他不认得景国的字,但上面画着月牙疤分外熟悉。
“景元三十年七月,乌州战败,归京途中被偷,胸口有一道月牙胎记,似疤痕。”知了低声念了一遍,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你在想什么?】
知了轻颤,不由自主扣挖起那道告示。
【你想冒充这个孩子是吗,你真大胆,这可是欺君之罪。】
心跳得太快,他开始用力捂着胸口想要从外部就将那颗跳动的心脏挖出来,又很兴奋,他看向琇琇,琇琇也看向了他,然后朝他笑了。
之后的事情,知了再没出过将军府,妲栋的事情从亲兵口中知道,金殿觐见,封赏有加。不仅皇帝拖着病体亲赐御酒、慰劳将士,金殿之上,皇帝还亲执其手:“卿之忠勇,国之干城!”
是夜,妲栋独坐府中,过了没多久,知了坐在他的边上,他们共同望着墙上悬挂的战图,妲栋从兜里又掏出一颗知了没见过的糖,知了尝了一下,太酸,他不喜欢。
妲栋笑了,哄道:“含个几秒,你再舔舔。”
知了默默数了数,再舔了一会儿糖,发现酸的刚刚好,还很甜,吃完了他都有些意犹未尽。
妲栋问:“这几天在府里过得还好吗?”
知了沉默,只点了点头。
妲栋往嘴里也塞了颗糖,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你们不习惯这里,后面我要去陇右协助游将军,还想着要是你们待不惯,就将你们也带去。”
知了没有回应,他侧头看了妲栋良久,突然说道:“将军,我的胸前有一道月牙疤。”
妲栋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这不在知了的预料当中。
【你真傻,你告诉他,你的把柄又落到他手里了,这可是会人头落地的,你会死的。】
知了收回视线,低垂着脸,慢吞吞说道:“我比对了告示上的生辰八字,和父亲捡到我时差不了太多,我父亲,父亲原先是乌州的小兵退下领了薄田回崇仁,他与我说过,我不是他亲生的,是战场上捡来的。”
“我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烛火通明,妲栋在战图下看了知了许久,在知了按捺不住,微微垂着一截腻白的后颈向他靠近,他方才说道:“没不信你。”
“明日带你进宫,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