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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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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到达祭旗坡的第二天就开始了工作,他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造就了一个工作台。
柯林斯在检查一支勃朗宁机枪,迷龙正在不远处拿白灰画一条线,画完了便折回来试图和柯林斯交流,并且终于在听了对方一通鸟语之后转向另一个方向抱怨,“他说的啥玩意儿这是……烦啦,你个北平汉奸你过来给我翻译翻译……”
孟烦了正一脸放空地戳在死啦死啦身边神游太虚,因为昨天的乱子,死啦死啦便欺着副团霸着副官在阴凉处戳成一排监场子,不过阿译嗫嚅着表示他不放弃寻找昨天丢失的弹夹的希望,于是死啦死啦大方地放行,孟烦了瞥了他一眼,对着那一脸的贱笑干脆视而不见并且选择望天发呆,如果不是迷龙这一嗓子,恐怕他都要神游到女儿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孟烦了正看到迷龙一脸“求解释”地望着自己,于是悠悠闲闲地瘸过去,上下打量了迷龙一番,冲人家露出个对待同胞要像春天般温暖的微笑,兼之以顺手抄走了迷龙的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半个音节也没留下就转身悠悠闲闲地瘸了回去。
迷龙愣了愣神,大大方方地白了他一眼之后决定自力更生,开始利用自己多得要死人的肢体语言和柯林斯比比划划。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站回自己身边的人,小声嘀咕,“哎,今天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吧?”
孟烦了瞧着那边厢糅杂了摔跤舞蹈散打太极等一系列肢体动作的交流方式,忍着笑点头,“……应该不会了。”
交涉看似结束了,柯林斯抬起那支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了几个扫射,瞬间便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了。
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这倒让孟烦了有点儿惊讶,因为他还没见过死啦死啦表现出佩服过谁的,而现在他倒是兴奋得很,“真是捡到个大活宝贝啊。”
孟烦了仍看着不远处那缠个没完的两人笑,“您说全民协助先生啊?”
死啦死啦在笑意上套了层怪惊疑的表情瞧他,“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自己人啦?”
“他喜欢这名儿,”孟烦了小声解释,“因为我昨儿跟他说了,我说只要你叫全民协助,那所有人都能拿你当BABY。”他看向死啦死啦以翻译这词儿的含义,“就是宝贝儿。”
死啦死啦便快乐地吸收新鲜知识,一脸诚挚地受教,“宝贝儿,baby?”
孟烦了带着“孺子可教”的表情冲他点头,死啦死啦就恍然地“哦”了一声,顺便念叨着以便加深记忆。
柯林斯和迷龙闹得愈加起劲儿,孟烦了便压低了声音冲死啦死啦贩卖情报,“他喜欢机械,酷爱——就是没上过战场。”
死啦死啦偏着头盯着他,没有插话是因为显然孟烦了还没有说完,并且没有说完便自顾自地乐了一小会儿,死啦死啦勾了勾嘴角,孟烦了乐够了便继续说,“你要一跟他说杀人,他第一反应就是 Oh my god!而且他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并以此为荣。”
死啦死啦噙着笑听得不亦乐乎,当然他也并不清楚乐得是因为听到了独家情报还是因为纯粹被他副官难能可贵的心花怒放感染得通体舒畅。
“他就打算嘻嘻哈哈地度过这场战争,这是他的理想。也就是因为这个理想,所以他能被充军发配到我们这支军队来。因为没有一支军队能喜欢他这样儿的兵。”
死啦死啦涎着脸夸张地乐了起来,随即便侧目挑了挑眉,凑近了过去微扬了下巴轻声反问,“你好像挺喜欢他的啊?”
对于那副隐隐带着挑衅的表情,孟烦了自然聪明地选择迂回战术,避其锋芒,“昨儿我们聊了。”
死啦死啦干脆连笑意也欠奉,只凑近着干巴巴地挑眉追问,“什么时候?”
“昨儿晚上。反正我也不讨厌他。”孟烦了噙着一抹淡淡的含义不明的微笑看着他答。
“合着你昨儿晚上夜不归宿是到他那儿去秉烛夜谈了?”死啦死啦似笑非笑道。
“哟喂,怎么着?现在还要寻思着给小太爷设门禁了?”孟烦了睨了他一眼。
“不讨厌他可是你说的……”死啦死啦一脸的审度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摆着一副毫无道理的理直气壮盯住他,“你瞪着我干什么啊?好像我讨厌他似的。”
“哟,我可没这么说。”孟烦了悠闲地撤回眼神目视前方,片刻又笑嘻嘻地重新凑过来,“哎,你没觉得自己有的时候特像一人么?”语毕便拧过身若无其事地盯着前方站直了,然后迎上了死啦死啦不轻不重地一枪托——砸在了钢盔上。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他要求先验看炮灰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的□□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的,炮灰们拿着自己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自己的枪。
麦克鲁汉利落地转了个身只找准一个人的麻烦,因为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这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英语):“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联想?”
旁边的死啦死啦拿胳膊肘碰了碰他,“说什么?”
孟烦了瞧着那两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他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人好受一点,于是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友善的笑,兼之以点头示意,不过话却是在回答死啦死啦的发问,“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所以我现在知道了他们为了什么能发配到我们这地方来。”
死啦死啦大有比他笑得还灿烂的趋势,“比你还尖酸刻薄?”
孟烦了收了笑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假扮和蔼可亲地冲那两位美国人点头微笑,顺便瞄了迷龙一眼,冲他扬了扬下巴。
迷龙瘪着嘴开始强制炮灰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不过他也没怎么尽心尽力,于是炮灰们只是懒散地挪了挪窝。
终于有枪放在了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就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枝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英语)“请告诉您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孟烦了便歪了头向死啦死啦解释,“他要看您的枪。”
死啦死啦是所有人中间配枪最多的家伙,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一支支扔在桌上。孟烦了自然知道麦克鲁汉和柯林斯要做什么,于是便赶在他们动手之前顺手捞了那支毛瑟过来吹了吹枪管口的黑灰。
柯林斯盯了一会儿那三把枪,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麦克鲁汉却不歇嘴(英语):“他为什么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他问你干嘛挂三支枪。我要不要告诉他,你其实是个暴发户转世?”
“放屁。”死啦死啦凑近了瞪了他一眼,然后掉头冲着麦克鲁汉涎笑着比手画脚,“我怕,多一支保险,明白?”
孟烦了顺口翻译(英语):“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死啦死啦深表认同的附和着点头,虽然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什么。麦克鲁汉只翻了他俩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闷头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他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孟烦了瞧了一眼讶然沉默着的炮灰们,迷龙挠了挠头。眼看着又是一副烂摊子,孟烦了也想挠头,只不过没伸手就想起来迷龙的钢盔还在自己脑袋上扣着,于是作罢。
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蓬边低语,他也有几分疑惑,“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的枪都拆巴一遍。”
孟烦了心不在焉地望着帐篷的方向,没搭茬。
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人群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要放过。
迷龙挤到孟烦了身后,小声嘀咕,“他们啥意思啊?”
孟烦了便开口问(英语):“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柯林斯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也没法摊,只好留下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把桌子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他走向戳在原处没动窝的炮灰们。
“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她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中文)癞皮狗。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的无责任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如此一番长篇大论,比之气愤,孟烦了更多的是无奈。
麦克鲁汉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所有人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有点儿犯急,“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们邋遢,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是态度。他说他爷爷八十七岁了,以前从来没当过兵,但是至今仍拿一杆十七世纪的老枪把我们打败了,因为他爷爷认真,有尊严。他说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所以他不想再和我们在一起了。简单点,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车呢?!”
孟烦了看向他的时候便皱起了眉,他没法不担心,因为死啦死啦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并且他显然是气糊涂了,因为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死啦死啦一眼扫见就蹦上了车,“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孟烦了回过神赶忙跟上去把自己扔进了后座,他扶着钢盔看着坐在副驾驶的那家伙,死啦死啦把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孟烦了的钢盔上发出当的一声响,这也让他多少有些不安,毕竟他倒是真的难得见到死啦死啦如此恼火。
他们的威利斯一路疾奔地追赶着两个美国人车后扬起的尾尘,并且随着又一个拐弯猛地超车把那辆吉普别在路边。死啦死啦没待车停稳就跳了下去,并且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下车,跟我来。”
孟烦了摘下钢盔扔在车里,然后追到了死啦死啦身边。
那两美国人瞪着他们,柯林斯恐慌,而麦克鲁汉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气,简直是疯狂。可勇气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可军队首先是秩序,然后才是暴力。”
死啦死啦侧了头凑近了一点儿,“他说什么?”
“勇气不是暴力,军队也不是暴力,是秩序……”孟烦了话音未落便察觉到死啦死啦的手不小心擦过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异样的触感提醒他那货手里攥着他的毛瑟,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打架可以,咱不用枪行吗?”
而死啦死啦的神色是一反常态的凝重,“求他们。”
“求……什么?”孟烦了没大反应过来。
“求他们留下来。跟他们说,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们得留下来。”
“……什么意思?”
“翻译!”
死啦死啦这一声咆哮叫麦克鲁汉把手摁上了佩枪,而柯林斯紧张过头地端起了□□——他们可不明白死啦死啦的意思,于是孟烦了只能认命地上前去对着一对黑洞洞的十二号□□管翻译(英语):“他请求你们回去,回营地。他说,宁可放弃这车武器,不能放弃你们。”
麦克鲁汉做作了一副惊讶的样子,让孟烦了直想抡拳头揍他(英语):“什么?”
“窝什么窝别装糊涂”,孟烦了继续解释(英语):“请你们做完计划的事情,我们很需要。我们的武器缺乏保养,因为很多人连拆开武器都做不到。”
“缺乏保养的不光是你们的武器,闭上眼睛,光凭气味,我以为我被牛群包围。”
“嘿大爷的……”孟烦了被气笑了,他转过头瞧了眼死啦死啦,后者显然误解了他笑的含义,摊摊手不管。孟烦了盯了他一会儿,觉得有点儿累。——不懂英语真好,就可以把什么都交给他承受。
孟烦了看回麦克鲁汉(英语),“所以我们该到怒江边洗澡,然后被对岸射杀?”
麦克鲁汉仍旧板着脸(英语),并且边说边把枪口顶在了孟烦了的胸口,“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你们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们赶紧离开,不想被看到你们不光用这些武器打日本鬼。”
这种不和谐已然外化,死啦死啦总算有点儿耐不住,“说什么了?给个面子译两句好吗?”
孟烦了隔开那把枪回到死啦死啦的身边,看了看依旧剑拔弩张的那两位,“他就是说,嫌我们忒臭了,想让我们洗一澡再打仗,瞧人家多有人情味儿啊。”
死啦死啦愣了片刻,似乎连中文的意思都没大听清,“……你告诉他,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拼命。我求你是帮我救命,救我的弟兄。”
孟烦了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没走过去(英语),“我们应对现代战争的唯一办法是放弃生命。帮我们,是救人。”
麦克鲁汉摇头(英语),“没人能救你们。命运由你们对待命运的方式决定,你们还远没有喊救命的资格。”
孟烦了笑了一下,凑到死啦死啦的眼前压低了声音,“我能揍他么?反正我也揍他不过,就在他把我放倒了之后,我蹲我班房,你回你的团,成吗?”
说完他便转身,因为他不想看死啦死啦的反应,不过不想只是不想,他一步都没能踏出去就被死啦死啦一把揪住了衣领重新拽回了眼前,那样子看上去似乎是隐忍的疯狂,“这种伎俩不用你教!告诉他我们是怎么打仗的!告诉他!”
用不着挣扎,因为孟烦了下一秒就被死啦死啦一把扔到了麦克鲁汉的面前,孟烦了啐了一口他大爷的,然后对麦克鲁汉笑了笑,“我真想揍你……”麦克鲁汉举着枪不动声色,他便沉了口气(英语),“好,那些高级参谋一定常告诉你他们认为我们有的优势,那么我告诉你我理解的优势。我们唯一的优势是上峰觉得我们可以牺牲,我们只是数字,从一数到十万,哪怕一百万,多的是。我们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可以牺牲。但如你所见,我们是人,和你同类,也如你所说,当子弹飞来,如果我们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护是我们的衣服。”
麦克鲁汉不说话,柯林斯焦燥不安地玩着枪,孟烦了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疲惫和忍耐都已达临界值,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突然觉得眼前横了一片崇山峻岭,窸窣地摇晃着光与影,光是闪烁的刺刀,影是黝黑的枪口,土地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死人,只有死人。
死啦死啦把这种冷场视之为将近成功,急迫得有些无辜,“别歇嘴啊!别歇嘴,告诉他我们就要打大仗了,我们要打大仗了!”
孟烦了低下头闭了闭眼睛,脑子里闪过一片山呼海啸,然后降落回现实——他猛地冲回死啦死啦眼前,也不再顾得上压低声音,“歇了吧!虞啸卿根本没让我们去打仗!”
死啦死啦盯住他,“你想吗?你想的。”
“谢天谢地我没想!”
死啦死啦眼波一瞬便又猛地抄过了他的衣领,两对胶着在一起的目光几乎看不出来到底要崩溃的是谁,“我求求你能不能偶尔让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
又被推回到麦克鲁汉的眼前,孟烦了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居然出离平静(英语),“……最近将有恶战,我们不想无能为力。”
麦克鲁汉的反驳似乎从来不需要思考时间(英语),“你们习惯无能为力,习惯把最难打的战交给你们的同僚。”
孟烦了低了下头,然后冲他笑了一下(英语),“你错了,先生,最难打的仗都被我们的同僚交给我们。”
麦克鲁汉往前凑了些许(英语):“这是抱怨,你们还习惯抱怨。”
孟烦了干脆利索地转了身回去,“我不说了成么?这位爷,油盐不进。”
死啦死啦伸手拦住了他,仍然扯起一个笑容面对前方,手上却丝毫不含糊地将孟烦了拧了个个儿,“不成,跟他说,我们只有几个月,就几个月。”
孟烦了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的情景让他有一种被碾压的错觉(英语),“……我们等了一辈子,可只有几个月给我们学习……或者叫作进化——现在你要把这也带走。先生,你离家很远,觉得和我们无法交流,你烦死了这场战争,我们也是,可我们想,真的很想有能为力……”
麦克鲁汉把枪收回枪套,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来轻轻摇晃,他成功地截断了孟烦了再说下去的力气。
“我能不跟他说了吗?你干吗要让我求他?!我告诉你别求他,求他也没用!你当人家飞机大炮坦克航空母舰干嘛吃的?人家不是给你使的!您就是求他一万声爷爷,最后还得我们这帮孙子拿牙啃拿命垫!我求你了,我跟你说,你让我去对岸我就去对岸,你说是侦察就是侦察,你说是送死我就跟着你送死去,我早就习惯你了!我现在反正活着也不痛快死了也不爽快,拉倒吧!我求你了,只是让我别再求他!我求你了!”所有的压抑喷薄而出,管他大爷的诗歌是不是要有感而发,孟烦了只是觉得再不喘气儿他会被活活憋死。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会儿,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此时他无暇逐字逐句地去考虑如果存在的每一个深意,他只是举起了枪,一边顶上孟烦了的胸口一边咬紧了牙,“……你信我崩了你吗?”
这是短短几分钟之内第二次被人拿枪顶着,孟烦了不发一语地沉默着,以沉默代替反抗。他直视着死啦死啦紧锁着自己的眼神,收到几分厉害便还回几分,他自然不相信死啦死啦真的会开枪,但无论开枪与否他的忍耐都已达上限,他相信死啦死啦也一样,所以对峙成为一个无解的僵局。
打破僵局的是麦克鲁汉,他皱着眉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我念不懂你们的经,可这句话说得对,我帮不了你们。”
孟烦了和死啦死啦同时看向那个方向,因为他说的是中文,流畅得很,至少比炮灰中的很多家伙要来得纯正,而且他对那两个还戳在原地瞠目结舌的人也很会意,一边跳下车走过来一边解释,“没错,我会说呀,我没说我不会说中国话,是你们自己不用脑子。我是什么?这位年轻的先生好像总把事情想复杂,在他变为哈姆莱特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我的职务是什么?”
死啦死啦收了枪,瞧了孟烦了一眼,对方已经退出了由他和麦克鲁汉制造的气场半圆,斜靠在车头上扫着他们,死啦死啦咂了咂嘴,“……联络官。”
麦克鲁汉夸张地笑起来,“只会说英语的联络官?”他一手一巴掌拍了拍孟烦了和死啦死啦,笑得可算爽气,“太逗了。那是我那些以为只靠空军就能炸平南天门的同事。我是从上次战役就和你们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联络官。不会说中文?太逗了!”
孟烦了波澜不惊地瞧着他,而麦克鲁汉看也没看他便把话题扯到了他身上,“年轻人好像又想发火——为什么不说你懂中文,你应该搞得清LET'S GO和癞皮狗的区别——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场戏的权利,也有权利听你们不想告诉我的。”
死啦死啦现在乐了,像终于找到个可以用战防炮轰一家伙的目标一样,“对,你有权利,当然有权利,你都听得懂啊!那还有啥帮不了的?”
“零碎事先不管?好习惯。你们怎么看眼下要打的这仗?你们闭塞得连电话都没有,你们的上司怎么告诉你们的?如果他真让你们这样破落的军队去打那场该死的仗,那他的心肝真的被狗吃了。”麦克鲁汉凝起了表情。
死啦死啦顿了片刻,稍敛了笑意,“麦,为什么说这场仗该死?哪里该死?”
“不评价别人?又一个好习惯。好习惯先生,你们参与上次的滇缅之战了吗?”麦克鲁汉不温不淡地问。
死啦死啦点了下头,“当然。”
孟烦了牵出一个苦笑,“何止是参与了。”
麦克鲁汉看了他一眼,“好极了,我也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从来没有过的浪费。我是军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气和决心决定我们的命运,对吗?可那场仗被谈判桌上的误会和纠纷决定,八个脑袋在嚷着听我的,只准听我的,你我只有两条腿……”
“和一条命。”孟烦了低着头有些出神。
麦克鲁汉点了点头,“被八个自相矛盾的脑袋拽去十六个方向,太可怕了。我的同事们说麦克鲁汉怨天尤人,离他远点。可我还要说,该死。我总想着那些在我身边战死的中国兵,没他们我早被日本鬼活剥。没人对他们哪怕说个好字,只有人说,因为他们,所以打了败战。这不公平,老麦官太小,只能说,这不公平。我来这,看见你们,就看见他们。我不想呆在这看你们再来一次,我只想告诉你们和你们营养不良破烂不堪的军队,躲远点。别对这一战抱幻想——会赢,可你们会输。现在,此时,遥远的地方,脑袋们还在吵吵,听我的,只有我对,其他全错。除了你们,决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资差三少四,你们会在南天门上被耗光。一个没有后续能力的攻势有什么价值?你们的师长狂热又迷人,整个顾问团都说,他是年轻的凯撒。可我老麦说,他太爱战争了,生命对他只是战争的燃料,他该去看医生。”
死啦死啦没说话。孟烦了看了麦克鲁汉一眼,嘀咕着应,“他该去看兽医,我们那儿正好还有一个。”
麦克鲁汉就掉转了方向凑了过去,指指戳戳地好像挑衅,“你这小阴谋家,你想揍我来着,来吧,来啊?”
孟烦了赶紧往旁边儿让了一下,他自然不可能选这种时候上手揍人。
于是麦克鲁汉便重新跳上了车,“你不揍我,那我现在就走了。”
孟烦了让到了他的车边儿,沉了口气,“……我道歉,你是个好人。”
麦克鲁汉招手示意柯林斯开车,然而死啦死啦猛窜上来趴在了车头上,“你会说中国话,GOOD!我总疑心这家伙把我说的话译成他想说的话。还有——请留下来,留下来。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他居然放走您这样的人,你是个人才啊!”
麦克鲁汉抬眼看了看他,“马屁少拍,你还在期待这场战争?当我胡说?”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你是好人,诚实的人……我们都很诚实,但我的团总要有起码的自卫能力。”
麦克鲁汉摇了一下头,“你不诚实。别骗同行,哪怕他是美国佬。你的眼睛很好战,和你的师长一样好战,进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样……”他停顿了片刻,侧过头来看了看站在他车子旁边儿的孟烦了,“你的兵对你重要吗?”
死啦死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说话。麦克鲁汉重新望向他,“他们对你很重要的……我看着你的部下和你争执,你是我见过最爱士兵的军官——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死啦死啦笑得很勉强,“我不是他们的军官,不是。他们看得起我,他们是我的弟兄。”
麦克鲁汉低了低头,“你和你的弟兄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誓?”
孟烦了看向死啦死啦,有点儿发呆,直看到死啦死啦突兀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跪了下来。
“我发不了这誓,这誓发不出来,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没人想做……可总得有人牺牲吧?说我们是军人我们没脸,没脸承认自己是个军人。我们不过是想挣扎出个人形,人形明白吗?我的师长也不是战争狂,只是焦虑太过,那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
他在流泪,并且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但是麦克鲁汉已经低了头,为了不被眼泪搞得太狼狈。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没人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您的国家也并不是为纯洁和正义来帮助我们,可你们来了这,你们俩……”他卡住了一下,然后看向孟烦了,急迫到近乎失措,“……什么名字来着?名字名字,翻译一下名字!”
孟烦了发着呆,在死啦死啦一叠声的催促下醒过神来,“……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
死啦死啦缓了口气,“……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你们来了这,是真心想帮我们,这就够了,这就是弟兄。我们其实就是想要一个答案……可是答案不该是死啊……所以我求你们,回去吧,回去教他们怎么活,没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求求你们。”
孟烦了看了看麦克鲁汉,他已经无力制止泪水,只能一个劲儿地低着头跟自己较劲。孟烦了转过头来看死啦死啦,他跪着,不再说话,只在等一个答案。
孟烦了从车边撤身,走到死啦死啦的面前,他低头看着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而事实上那一瞬间有成千上万个画面闪过他的脑际,每一次的停顿都落在一张陌生而青灰的脸上,死人,死人,死人……不需要再自我催眠,他第一天就明白死啦死啦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着他们活下去,可是,永远只能向死求生。
死啦死啦的目光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此时此刻唯一想抓住的一点儿希望。孟烦了忽然觉得,这个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的不堪一击过。不堪一击到,如果没有什么支撑,可能会被轻易一个字打成粉碎。
很多时候孟烦了都会想——你可不可以偶尔也能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抗。
然后他转过身,并排跪在了他的身旁。
麦克鲁汉终于耐不住地跳下车来,当两个人都跪在眼前的时候,他再也咬不住什么坚持,“……我不在乎你们中国人说的面子。你们把腰弯得连脸都看不见,心里在叫我们做傻瓜!……起来吧!”他去拉,但是没能把任何一个拉起来。
麦克鲁汉跳上了车,拍打着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让他开车,“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说服……上帝,原谅我吧。”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让车转向,那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无疑。
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一样的灰头土脸,孟烦了撑着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死啦死啦,他们一样狼狈,但是无论怎样狼狈,都不可以同时垮掉——所以至少有一个人,要站起来。
孟烦了沉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然后让心力重新回到现实,“走吧,你又赢了。”
死啦死啦跪着没动,孟烦了碰了他一下,他便一脱力瘫下去,一动不动地坐着。
孟烦了咽下叹息,拽了他的衣服往车子的方向拉了拉,“走吧……”
死啦死啦稍稍抬头,“……我想走回去。”
孟烦了看向威利斯的方向,冲司机挥了下手,“先走吧,我们走回去。”
车子发动,倒了车开回祭旗坡。死啦死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未干的泪痕沾着土,如同尘埃。
“你现在这样就像路边的牛矢马溺……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孟烦了跟在他的身旁,也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
死啦死啦声音轻得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也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么省心的一件事——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
孟烦了没再接话,静默了很久,突然淡淡地开口,“……老麦说错了——你有一双黄泉的眼睛,我能看到的,只有死亡。”……和孤独。
死啦死啦已经在回魂了,却只是出口的话只像是在答非所问,或者叹息,“……孟烦了,你不是一个胆小鬼,也不是一个叛徒。但你是一个变数……我不能左右你,也不知道怎么左右你。你的方向,只有你自己清楚……”
孟烦了波澜不惊地望着前方,勾了一下嘴角却不小心漏出一丝苦涩,“……我不清楚。”
死啦死啦有些发狠地揉了揉脸,不温不淡地沉了口气,“在你清楚之前就跟住了我吧……迷了路,没人有工夫去找你,再费劲把你带回来……真要那样,你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难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带我去对岸送死了吗?”孟烦了没什么心情和他打嘴仗,这也并不是在打嘴仗,他觉得这更像是在对自己的叹息。
死啦死啦出神望着越来越近的祭旗坡的方向,“……是啊。”
回到祭旗坡对于柯林斯来讲肯定是一件乐事,事实上他打一回来就又混进了炮灰堆里吱吱哇哇地满口胡柴,两方都不管对方是不是听得懂,这也像是一种交流方式了。
麦克鲁汉在帐篷边儿收拾着自己箱子里的零碎儿,孟烦了窝在一棵树旁望着天发呆,旁边儿不时传来死啦死啦或者狗肉的怪叫——他打一回到祭旗坡就彻底正常了,并且一直到现在都在活蹦乱跳地逗着狗肉。
麦克鲁汉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东西端详了一会儿,“哦,它在这里!”
离他最近的孟烦了和死啦死啦同时扭头看他,不过死啦死啦对他手里那个东西没什么反应,而孟烦了挑了挑眉,“照相机?……麦,您还把自己当过战地记者拾掇啊?”
老麦早见识了这位哈姆莱特先生的牙尖嘴利,于是对他的话选择性跳过,转而冲他们挥了挥手上的照相机,“要不要试试?”
死啦死啦咧开嘴笑,“这个可以玩儿?照相?”
麦克鲁汉点着头站起来,“可以照,我给你照。”
死啦死啦也窜了起来,一脸兴高采烈地开始整理自己,整领口摆腰带末了儿拽了拽衣角,然后挺胸抬头呈立正姿势冲老麦扬了扬下巴,“照吧照吧!”
老麦举着照相机往后退开几步,以便拉开一个合适的成相距离,于此同时死啦死啦拧着脖子往旁边儿招呼,“烦啦烦啦,来来来,一起!”
孟烦了悠悠白了他一眼,假装没听见。
死啦死啦板起脸来,“传令官!三米之内!过来,这是命令!”
孟烦了撇着嘴慢吞吞地起身挪了过去,不远处正在和柯林斯闹腾个没完的迷龙此时受到柯林斯的指点,一眼瞄上了麦克鲁汉手里的新鲜玩意儿,于是孟烦了还没挪到死啦死啦身边他就已经奔到了麦克鲁汉眼前。
离自己还有两步距离之时死啦死啦终于不耐烦地伸手一把将孟烦了拽到了自己身边,刚想示意他看前面,就听见迷龙的一嗓子“这是啥玩意儿啊?”,扭头一看,迷龙正摸着相机的曝光灯眼放精光。
麦克鲁汉好脾气地解释,“这是照相机,可以成相……就是把人的影像,转化到一张照片上。”
看迷龙那眼神就知道他没听懂,于是麦克鲁汉只能做了个稍微让让的手势,“你站在旁边,我现在照一张相,等到相片出来你就明白了。”
迷龙不明所以地往旁边让了一步,然后顺着麦克鲁汉对焦的方向扭头,看到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并排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个一脸涎笑一个满是不耐烦——不过他还没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要照了吗要照了吗?”死啦死啦兴奋地嚷嚷,看到麦克鲁汉点了下头便抬手勾住了孟烦了的肩膀死死揽住。孟烦了挣了一下,未果,并且一侧目就看到死啦死啦那笑得灿烂得要命的脸,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镜头,眼睁睁地看着曝光灯猛地一亮。
如果能想到有这种反应麦克鲁汉必定不会选择让迷龙站在旁边观摩,因为曝光灯亮的一瞬间他就被惊得往旁边一跳,盯着相机的眼神好像盯着随时会爆炸的手榴弹。因着他这反应,孟烦了一个没收住地乐了起来,“……龙爷嘿,您当它小鬼子的手雷啊?”
迷龙惊魂未定地反应了一会儿,半天才明白那语气里的讥诮,于是扭头挑眉,“你说啥玩意儿?”
孟烦了咧了咧嘴,扮了个鬼脸儿掉头就跑,迷龙回过神拔腿就追,死啦死啦没管那没跑多远就缠到一块儿的两个人,一脸兴奋劲儿未褪地凑到麦克鲁汉旁边儿,“麦,怎么样?刚才那张相片儿照得怎么样?”
麦克鲁汉颇有几分郁郁地盯着手里的相机,他也不确定刚才的混乱是不是会对那一瞬间按下快门收住的景象造成影响,“……不知道。”
死啦死啦咂了咂嘴,大义凛然地拍了拍麦克鲁汉的肩膀以示信任,然后便又转了身四处寻着狗肉撒欢儿去了。
麦克鲁汉却不得闲,因为死啦死啦刚蹦跶走他就被拍了另一边儿肩膀,回过头看到迷龙对他皱着鼻子,而孟烦了则被迷龙勾着肩膀正冲他笑,“麦,相机,借我看看?”
麦克鲁汉看了迷龙一眼,生怕东西到了他手里被拆巴了,不过他犹豫了一小下,还是选择把它交给了孟烦了。
孟烦了拿过相机观察了一会儿,笑了笑,“就是不一样啊,比我们家原来那个强多了。”他举起相机来透过镜头看着四周,迷龙在他旁边儿发好奇,“哎,哎,能瞅见啥啊?”
“和你两只眼睛看见的没区别。”孟烦了一边答着一边缓缓变换着方向,他看到他们的水井、木屋、停在不远处的威利斯、远处的战壕、另一边的树林……他举着相机慢慢地看过来,直到看到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并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他不知道的方向,深邃缱绻,仿佛映出了一整片高远宽阔的青空。
他轻轻勾起嘴角,迅速按下了快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