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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已经入夜了,收容站里一如平常。新一轮的赌局重新开张,这次赌局的主角是站在院子中间对峙着的迷龙和丧门星。

      郝兽医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不辣和蛇屁股一直在捅捅咕咕,阿译坐在桌子前发呆,克虏伯抱着他的空碗睡得天昏地暗。

      孟烦了靠着水井坐着,专注地逗着狗肉,他将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他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孟烦了,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孟烦了看着狗肉,很想说其实他自己也很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而产生的悲伤。而最终他只不过是笑了一下便开始伸手揉着它,边揉边说——以一种似乎还没对任何人使用过的温柔腔调,“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狗肉并不反抗,只是懒懒地扫着尾巴沉默。孟烦了又揉了揉它的头,然后倾了身子把它抱进怀里,“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孟烦了的怀里不动窝了。另一边的迷龙和丧门星已经开打了,孟烦了抱紧了狗肉,用侧脸贴着它的头顶,仰头看着夜空——告别吧,一千人死了,现在你也要死了,但是这里还有十来个不要脸的要活——孟烦了牵扯了一下嘴角,却发现这个笑容太过于苦涩,他实在无法否认,他的心已经开始痛了,但他把这归咎于,他现在才察觉到死啦死啦的有趣。

      迷龙和丧门星的战役已经激烈到满院子鸡飞狗跳,孟烦了拍了拍狗肉的头站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随着狗肉打算回屋睡觉,不管睡不睡得着——他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虞师再也不会西进,他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孟烦了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他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他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孟烦了的心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孟烦了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他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

      泥蛋才不信,“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孟烦了下意识地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孟烦了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他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他现在知道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嘀咕。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孟烦了哼了一声,“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满汉和泥蛋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然后他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孟烦了顿了顿,反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孟烦了就已经冲了回去,他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清晰地又跟他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孟烦了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夜里扑地一跤,他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他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然后又不落空地一巴掌甩在迷龙的脸上让他从干架中回神,“豆饼回来啦!”

      所有的人都愣着,孟烦了赶紧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豆饼不值得激动,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仍然激动。他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人们七手八脚把豆饼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但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每个人都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了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就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剩下的人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就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所有人都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这么说就是等死!”老头儿吼回去,然后又哽住了,“……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了。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人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闷着。

      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不辣喃喃的插嘴,“迷龙,我求求你,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从牙缝里崩出的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他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人们挪到了远一点儿的地方坐着。

      郝兽医坐在豆饼旁边问:“明天谁去帮额刨坑?”

      不辣答,“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郝兽医叹着气,“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孟烦了伏在旁边,干脆摊开了手把脸蒙起来窝着。

      蛇屁股说:“我只记得他河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瞪他:“你广东人,家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嘛。”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孟烦了的声音从胳膊和布料之内闷闷地传出来,“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其他人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人们便缓缓地挪着步子出去。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人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在嘀咕,“我宝庆人,我叫邓宝。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插话,“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一把抓住走在他前面的孟烦了,“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成,写哪儿?”孟烦了回过头问。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孟烦了提醒着说,“写衣服上?烧没了。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蹭过人群在头先走着,孟烦了跟着狗肉,走了一步又拧回头,“哦……我叫孟烦了。”

      孟烦了趴在毯子里,交叠着胳膊垫着下巴发呆。今天晚上他这屋很安静,郝老头儿在豆饼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隔壁打着呼。狗肉趴在他身边,他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狗肉都支起了脖子,警觉地看了孟烦了一眼,孟烦了探出一只胳膊摸着它头上的毛,安慰道,“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仍梗着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孟烦了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乖了,好狗肉,睡吧……”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他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知道我他妈为什么捡你吗!——别他妈那么瞅我!我告诉你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孟烦了侧起身,这回他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的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他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的时候还没你呢!我们上辈子就在这个破地方呆着的时候还没你呢!你以为你谁呀?你比得上……干啥玩意儿?!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儿发威啦,发雌威,哈哈。”

      孟烦了冲他们比着食指嘘了一声,他静听着那屋子里的动静,不自觉地拧着眉。

      迷龙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儿撒半句谎,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儿撒半句谎,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人笑都笑不出来,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抱着雷宝儿进来,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哎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他在铺盖边儿坐了,脱了雷宝儿的衣服递给孟烦了,孟烦了顺手把衣服叠了放在一旁,丧门星最后脱下雷宝儿的鞋子,“等一下,鞋子脱掉……去吧,找叔叔。”

      雷宝儿张着手照着孟烦了的怀里扑,孟烦了接过这对那大动干戈的吵架一点儿不在乎的笑嘻嘻的小孩子,然后把他放进了自己的毯子里,同时把毯子给他掖了个严实。雷宝儿倒听话,差不多是倒头就睡,像是已经很熟练了。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孟烦了拿胳膊肘撑着自己的身子,压低了声音回,“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听到的人都作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嘻嘻哈哈地傻笑起来。

      那晚上他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美美地吵了一夜,但是他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他们更不高兴——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而已,她想走。于是废物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发与短见识。

      迷龙的叫嚎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好吧,是弹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

      孟烦了淡淡地接,“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飘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每个人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擅长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孟烦了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沉默,其他能听得见迷龙屋里的人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然后他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孟烦了看向窗外,天已经快亮了,黑与白交界的那抹晨光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狠狠的一沉的声音。

      最终迷龙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又一下震动,然后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孟烦了看了一会,最后为雷宝儿掖了掖被角,披了衣服轻声地走过去,“哎,迷龙。”

      迷龙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方才回过头,“烦啦。”

      孟烦了因着迷龙回过头来时的表情而站住了脚步——凝重、深沉、小心翼翼,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受伤。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对方的这副表情和自己心里抑郁着什么,他很可能就着迷龙转过来的脸笑出来——脸上清晰的几道挠痕——他又掸了眼正进屋的迷龙老婆,同样的灾情惨重,迷龙所谓的的弹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于此同时迷龙的老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孟烦了被蛰了一样赶紧低了下头,“嫂子。”

      迷龙的老婆也带着礼貌的微笑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孟烦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复又低下头沉默片刻,“……怎么着,这次玩儿真的?”

      迷龙仍是那副回过头来的表情没有做声,事实上自从他转过头来之后就一直戳着没再有过一丝一毫的波动,即使孟烦了和他老婆已经打过一个回合的招呼。静默了良久,他才定定地回,“……要我说,假的呢……?”

      孟烦了抬起头来,似乎没大听清,“……什么?”

      这下子迷龙从静止的状态一瞬间重回忙碌,他开始抓起毛巾擦着自己身上的水珠,闷头答着,“……可不真的咋的。我冲头一晚上了,被这冷水一激还真的觉得就是真的。”

      孟烦了默默地转了个身,走开两步找了个凳子坐了,迷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反倒以前的日子让我摸不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我问你你从来也不直接跟我说,我自己想我又想不明白,就算我觉着我想明白了,说给你你也会说是错的,那我就是真不懂了,真就不懂啥是真的啥是假的了……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命都不要过,我是为了谁?图这仨瓜俩枣散碎银两?……对,那我现在就想,那就还不如被老婆挠,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

      孟烦了赶紧回过头去捕捉迷龙老婆的动静,虽然迷龙的音量能保证院子里所有睁眼的活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老婆仍然无动于衷地忙活着自己手上的活儿,孟烦了回过头来看着迷龙,“怎么着,你觉呼着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了?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把老婆打得胖头肿脸的你?”

      迷龙急着反驳,“我都没打她,我就是弹了她几指头……”

      “哪个指头弹的?剁了吧你。”孟烦了瞪了他一眼,起身又走出几步。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套上件衣服走近过来,“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还不明白吗?你就说我打过你没有?弹我都没弹过你一个手指头我……你还读书人呢,你说说你啥见识?”

      孟烦了低头看地,“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有点儿起急,急到极点反而是几乎温和地笑了笑,“……都到现在这时候了你还说这话,我是瞧你不说,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

      孟烦了震了一下,他无法想象迷龙和死啦死啦会有什么共同点,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迷龙对他说出了和死啦死啦一样的话——人聪明不能聪明在把自己逼死。

      骤然之间孟烦了觉得有点儿恍惚,迷龙回过头,看到他老婆端着盆子回屋了,于是又凑近了点儿,“……烦啦,你现在跟我说句实话,你想不想我走?”

      孟烦了抬起头看着迷龙,扯起嘴角笑了笑,“……恭喜啊,终于有兴头去把一件事情做好了。”

      迷龙咬着牙瞪了他半晌,没吭一声地转头离开几步,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利索。

      “迷龙。”孟烦了顿了顿,跟了几步到他身边,低垂着头,“路上,你……”

      迷龙就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静默了很久,孟烦了终于继续低着头接着说,“你们路上……别死了。”他很想逃走,因为他实在怕自己再耽搁一秒就会真哭出来,一个在他生命中霸道又郑重地打上记号的人现在就要退出他的生命,实话说,他还不能短时间内消化这种感觉,不能算告别,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告别,但是他必须离开了,因为他预感自己会在对方的注视下越来越狼狈。

      然而像是察觉了他下一步的打算了一样,迷龙有些突然地上前一步,孟烦了下意识地后撤,然后感到背脊贴上了柱子。迷龙的身影罩住了洒向他的全部阳光,然后抬起手触上了他的侧脸,一瞬间的接近,呼吸声清晰交错,而孟烦了抬手止住了迷龙的胸膛。

      “……你拿走的已经够多了。”孟烦了淡淡的,“……给我留点儿吧。”

      迷龙就静静地看着他,而他低着头,表情隐在暗影之中,无法看得真切。迷龙轻轻收回扶在他脸侧的手,一路划过他的衣领,前襟,腰际,最终垂在了自己的身旁——缓慢而认真,像是一种仪式。

      突然的推门声打破了寂静的频率,迷龙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转过身端了盆子去倒水,良久之后孟烦了抬起头,看着走出屋子的以阿译为首的人渣们,太阳升得很高了,结束的似乎已经结束,然而日子仍然在继续,并且没有半点儿耽搁。

      阿译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而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所以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阿译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孟烦了侧了个身靠着柱子看着,他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事,而迷龙正回他的屋,这种感觉像是一个世界突然断裂成两个,并且两部分正在缓缓背道而驰。孟烦了仍旧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算是怎样一种情感,他只是突然想起来,在那架颠簸下坠在强气流中的飞机里时,有一只手以一种想要捏碎他骨头般的力量紧紧攥着他的左手,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二十四年以来,第一次没有惧怕死亡。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鉴于这帮人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靠在一边的孟烦了发问,“三分线在哪,烦啦?”

      孟烦了回过神,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子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

      “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孟烦了就歪着头装作很诚恳地问他:“你的绩学勋章是打球赢的吗?……你不要绷脸,我是说你是个热爱运动的人吗?我真的想知道。”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孟烦了没笑,不但没笑还很认真地敬了个礼,他的气场诡异得让阿译直犯嘀咕。

      孟烦了开口,“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冒牌儿货让人渣从缅甸活回禅达,正经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篮球,以国家民族的名义。哦对,我知道你要向他学习。”

      阿译立刻就愤怒得发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扑过去,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我没招你啊?没招你,没招你啊没招你。招你了吗?没招啊。我从来不招你,从来不招你,我一点儿不招你,我……”

      孟烦了形式化地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脚下。”

      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孟烦了。不辣们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他们。孟烦了就解释道,“三分线啊。还有,你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这画得像个蜘蛛网,照你的规矩进了场要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眼,尽管孟烦了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他蹲下来,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孟烦了斜着阿译,阿译的拳头正越捏越紧,孟烦了就转开眼神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现在他有一种挨揍的莫名欲望。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孟烦了就直起身子看着阿译很坦然地摊了一下手,简直是鼓励对方来揍人,“来打我?耍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几近痛苦。

      于是孟烦了又向不辣们做了个坦然且和蔼可亲的笑脸,“猴子,没戏看啦。”

      迟钝麻木如不辣他们也察觉到了孟烦了今天气场的诡异,他们也就不说话,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说是帮倒忙和看笑话。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孟烦了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吓掉了手里的球。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没人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人渣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这帮货作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十二个。”

      没想到副师座居然会给他们上门送鞋,人渣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嗵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哎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的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人渣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工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乌匝匝的手指着豆饼的房间,同时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十二双鞋。排开了人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简直让人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孟烦了上前一步,“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外面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其他人闹哄哄地跟在后边。孟烦了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而且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送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人渣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孟烦了侧目看他,他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于是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发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剩下的人的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额要去烧香啦。额一直念呢,豆饼娃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娃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孟烦了也想找人给他一个答案,很不幸他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人渣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他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人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发呆。

      孟烦了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他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了点儿什么?”

      阿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孟烦了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出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噌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孟烦了当下傻了。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发现那条狗原来对自己这么重要,失魂落魄的同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冲口而出的呼唤简直是撕心裂肺,“……狗肉!!!”

      孟烦了拧了身就冲上了街道,郝兽医回头一见赶紧跟了过去,两个人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前头那个大步冲冲到不像瘸子的瘸子。

      孟烦了有些慌乱地想着: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孟烦了那一嗓子几乎带动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他已经告诉自己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却并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儿在他执着的奔忙中而落后,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都跑哑了,“等……等……等……”

      孟烦了忍着他的焦虑截住郝老头儿没说完的话,“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孟烦了干脆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他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孟烦了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哎哎哎!”

      被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孟烦了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孟烦了一边劝自己是担心过头了,一边把老头儿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你没劝劝那还说啥嘛,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我说狗肉我是说狗肉!!!”

      “哎是是是……那倒也……你急啥嘛?”老头儿噎了口气。

      孟烦了在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的时候就顿住了,他知道郝老头儿刚刚憋回去的两个字是“嫉妒”,甚至是到了发狂地步的嫉妒,哪怕他根本不清楚这种态度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但是他总算温和下来了,“我急狗肉。”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孟烦了拧回头就冲着郝兽医的肩膀一通砸,“狗肉是狗!狗肉是狗狗肉是狗!!!”

      郝兽医痛苦不迭地点头,“嗯,嗯,是狗……狗肉是好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烦啦你不急,我刚才是跑噎着了。”

      孟烦了就扭回头靠着墙,心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快得不像话,他拒绝但是他必须承认,狗肉只能让他想起一个人。

      孟烦了回过头来看着郝兽医,“你说,狗肉老是瞪谁一眼就能把谁咬死,也不算好狗对不对?”

      郝兽医还在顺气儿,“好狗……”

      孟烦了就上手拽着他的胳膊,“不是,不是好狗……它不是好狗。”

      “好狗……”

      “不是好狗嘛!”

      “好狗好狗……它是好狗。”

      孟烦了瞪着郝兽医,换了个方向说,“要是有一天……狗肉站起来了,啪一抖完了皮都掉了,那样儿是不是活脱儿长得像一个人?”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说……你说的那家伙,天生就长了一张狗脸?”

      孟烦了就笑着点头,“……难看死了。”

      郝兽医附和,“难看……难看。”

      孟烦了赶紧回了头冲着狭窄的巷子,头靠着墙壁放轻了呼吸声,他害怕被郝兽医听出不对,更怕被自己听出不对,然后罔顾开始冲出眼眶的泪水挑起嘴角笑,“……我忽然发现他有点儿意思了。”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的话挺信服人的。”

      “是啊……”

      “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看着旁边那个背对着自己微微颤抖的人叹了口气,“……跟着王八学王八,跟着你这个小王八啊,额也都快变成小王八了。”

      “你是个老王八。”

      “不是,小王八。”

      “老王八。”

      “不对,小王八。”

      孟烦了冲着背后摆了一下手,因为他再出不了什么声音了,泪水像是窒住了他的喉咙,但他始终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落泪,他甚至想,也许他刚才就应该在迷龙面前哭出来,至少把眼泪流在一个活人的由头上总好过一条狗。

      郝老头儿无声地又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孟烦了的头发,“……得了,额也歇够了,走走走,咱寻狗去。”

      “……我要歇一下。”回复他的声音仍带着颤抖。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上车罢。”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扎,车走了,死啦死啦突然听到什么动静般回头,狗肉正在追着车狂奔。

      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

      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

      虞啸卿和死啦死啦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

      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张立宪啪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卿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

      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他低着头,他老婆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用了,该说的都说了,该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满天下的犊子都知道啦。”

      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打算去后院儿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但他就站在墙根底下愣着神,一边儿的磨盘旁边儿还垒着几块砖头,他当然记得那是谁弄的,所以他愣着,直到雷宝儿拿手指头戳他的腿。他回过神,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山,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墙头上擦眼睛的那个男人,“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有些啥必须跳出来才能明白,所以该跳的时候我肯定跳,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屁放。”迷龙抬起头。

      他老婆笑了笑,“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龙小心地动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只是怕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

      东城的郝兽医和孟烦了,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他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孟烦了、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他们正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他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之中,但也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突然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旁人从来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也看得痴迷。

      迷龙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他的老婆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听到的唯一一个人是他的臭儿子,此时此刻正一脸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龙爸爸的侧脸。

      孟烦了搀着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到收容站门口,然后他抬起头就看到那发向他射过来的狗炮弹,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别!别过来!”

      有人能喝止一颗狗炮弹吗?所以孟烦了制止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抽抽。狗肉在制造了一个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孟烦了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接着他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一边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站在门口的人渣们还是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孟烦了继续咬牙切齿地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货便对着孟烦了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孟烦了凭着仅存的理智压抑着愤怒。

      于是死啦死啦便在那蹲着的人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对方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孟烦了重复骂道。

      死啦死啦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俯身握着孟烦了的肩膀将人拎起来,然后在人站直了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捅出一拳在狗肉制造过伤害的地方——于是孟烦了毫无悬念地伴着第二声惨叫重新蹲回身子。

      死啦死啦满意地笑着,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成了第一个瞧见骑在墙上的迷龙的人,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的嘴脸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在场的人都听见一声闷响,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死啦死啦在造成了两起伤员事故之后高兴得不得了,扔了其他人便往收容站里走,外头的人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走到人们的最后面,然后他在门口顿住脚步,仍是一脸梦游的表情看着蹲在地上的孟烦了,孟烦了抬头,回给他的表情是几乎分毫不差的梦游一般。

      良久之后,迷龙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孟烦了又保持着那副呆呆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也缓缓地伸手递给迷龙,迷龙攥住了就把他拉了起来。他们同一时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随着走进了收容站。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门口,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腆着脸笑,“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人渣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他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他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

      人渣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孟烦了总算有了些真实感,真实感的来临也让他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是他们下意识地想寸步不离地跟着。

      孟烦了开始想,川军团只一个,很能打,是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他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

      孟烦了摇了摇头,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他们曾凑合算一个团,那也早全死在南天门上。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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