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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   师部的驻地显得与禅达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不过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虽说怎么瞧都会有些怪异,其实也算合乎情理,毕竟,禅达千年无战事。

      残渣们被轰下车,恹恹地堆在石阶脚下晒太阳,张立宪站在石阶上冲着底下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老百姓看笑话啊?!”

      孟烦了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头,顺道儿搭腔,“看你就够了,长官。”

      那是,张立宪长得玉树临风,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很明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

      何书光就吼,“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底下的人渣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看来也有事儿忙,没再较劲,留了几个兵看人之后便往师部里扎。

      不辣站在队伍里不住地扭头对围观的几个村姑乱放电,蛇屁股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啦,真系不要脸。”而不辣单方面失聪地继续扭头涎笑。

      孟烦了闷头玩自己的手指头玩儿入了神,直到被站在他左边的迷龙一肘子捅回现实,“整啥玩意儿?这是师部啊,在师部毙人?”

      孟烦了捏着手指头抬起头看了看师部大院,事不关己的表情低声回,“毙一个人就一子弹的事儿,搁哪儿都受用。”

      迷龙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拿狐疑的眼神看了他片刻,默不作声地插着口袋儿继续戳在原地干等。

      何书光再从大门露头的时候连扫都没扫底下的人就喊开了,“都有了,向左转!右转弯,齐步走!”

      人渣们就拢了所谓的队,稀稀拉拉地往石阶上走。

      察觉到阻力的时候迷龙回头看了一眼,孟烦了正一手抓着他的衣角低着头爬石阶,迷龙下意识地矮了下身子想去看他的表情,“咋了?”

      孟烦了继续拽着迷龙的衣角借力专心致志地爬楼,漫不经心地答,“腿疼。”

      迷龙短时间内第二次无意识地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沉默片刻,便任他拉着自己的衣角一路默不作声地往上爬。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牲口,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人渣们的进院儿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间屋子不宽,尤其当押人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人渣们各自找地方坐下了,迷龙伸着脖子往那个仅有的小窗外看,然后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恹恹地沉默着的众人,“不是说来看枪毙吗?整这儿干啥来了?”

      于是不辣就用力擂着门大叫,“哎!我要看枪毙人!”

      郝兽医皱着眉打断,“哎呀呀,净说些不打粮食的话,你愿意他死呢?”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一地,然后门突然被打开了。

      “都闭嘴!喊啥子?!”头一个进屋的张立宪不落空地嚷嚷着,他的身后站的是那个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这帮残渣来说却近乎亲切,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这帮货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则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所有人如沐春风。

      上校开口了,“弟兄们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这君子……哎,就别君子了,我是说你们呐,别闹了,真的,你们再闹啊,就把这事儿闹砸了,真的就闹砸了……张营长。”

      张立宪啪地一个立正到他眼前,“有!”

      上校看着屋子叹着气,“你,你说你,让你安排大伙儿好好休息休息,你看看你找的这破屋子,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歪歪扭扭站着的人渣们,然后别过眼神,“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不?”

      上校摆摆手,“算了算了算了,都是受苦受难的兄弟,就不讲这个了,你啊,你赶紧着,给大伙儿啊,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去。”

      “是。”张立宪点了下头,但是站着没动。

      上校看着屋里的人,叹气,“弟兄们呐,都饿了吧?”

      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突然上前两步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发红,“是的!副师座!”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啊——再这么瞪着,我发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便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人渣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门锁回去的余治说:“余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余治便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剩下的人瞧着他的背影发愣,因为他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他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其他人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孟烦了终于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慢悠悠地挪到门口冲戳在那儿的余治涎笑,“那个……余连长,让我们来干吗来了?”

      余治瞧他一眼,答得面无表情,“师部来人听审,开会,就这事儿。”

      “……审谁啊?”孟烦了接上下一句。

      余治这回就连瞧都不瞧了,直接甩了个背影关门走人。

      孟烦了转过身靠在门边,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人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迷龙不耐烦地打断,“一群猪脑花!你们能不能整点儿有用的?!……很简单啊,待会儿上公堂,谁要说一句坏话我整死他!我是说,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迷龙随手捡起一块转头就一劈两半。

      孟烦了就挪过去在迷龙身边坐了,拿下他手里攥着的半块砖头掂了掂,满脸写着善意的疑问,“那我受累问您一下,怎么叫好啊?”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那啥……好,就是在大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啥的,光照日月,气贯千秋,精忠报国,岳母刺字啥的。”

      “你啥时候懂这么些了?”郝兽医看着孟烦了,为了证明他问的是迷龙,孟烦了干脆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郝兽医就低下头咂嘴,“……怪了吧唧的。”

      不辣也咂嘴,“莫名其妙喏。”

      迷龙张了张嘴,“反正待会儿上公堂……”他也不知道继续下去该说些什么了,于是一把抢过孟烦了手里掂着的那半块砖又一施力一劈两半。

      没人再接他的茬儿,沉默的氛围蔓延开来。

      孟烦了抱着膝把下巴垫在臂弯上发呆,他知道迷龙的怒气来自什么——来自他现在也觉得欠了人。所以孟烦了就顺着迷龙的思路开始拼命去想着死啦死啦有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好,然而最后却发现能拿上台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杀身成仁。

      他们发着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开庭。

      人渣们被余治带到庭审的大堂,他们畏缩着从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正位有三张椅子,却暂都空着,那三位在靠墙放的几张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的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哪个座都不入,站在那儿看墙——他不愿意看见那帮残兵。

      终于虞啸卿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这表明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残渣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残渣们在侧面的听证席,有座,但是还不够坐他们的半数,于是他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沉默着看主审席上的戏码。

      孟烦了抬眼瞄着,他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对方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很想自己就开庭算了,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然后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威——武”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不辣和蛇屁股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人渣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发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孟烦了的耳边悄声嘀咕,“这不对。他没定罪,应该叫被告,怎么是犯人啦。”

      孟烦了没去评价,他眼光光地盯着他们进来时的大门,然后远远地就看到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荷枪实弹。

      孟烦了眼底一动,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他渐渐地可以看清,死啦死啦带着铐子,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孟烦了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面孔。

      死啦死啦一步跨进了大堂,侧着脸望向听证席,孟烦了僵了一下,像是谁在掰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平整,他也看着那张脸——一个月没瞧见死啦死啦,但似乎每次见到他他都是那么猥琐,让人有万丈怒火从胆边升起,现在又瞧见他,可奇怪的是,即算是想怒火万丈,但心里涌起的,却是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孟烦了终于明白死啦死啦到底哪里没有改变——那双眼睛仍旧亮得烫人,让他恍然之间记起两个多月之前被这双眼睛第一次盯紧时的感觉——悲悯、寂寥,来自尸山血海的凝重。

      孟烦了突然有些醒神,这是一种恢复记忆的感觉。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这一刻孟烦了终于发现从死啦死啦被带走那时起他们便集体失忆,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此时此刻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难道真的这么干过?

      脑袋告诉他: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们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然而心脏却已经开始空落。孟烦了承受着那双眼睛扫射过他们每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仍是沉默,死啦死啦盯完了自己的手腕之后,第二次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听证席。

      又是良久的沉默过后,死啦死啦才慢悠悠地把目光挪开。孟烦了兀自咬紧了牙,不知为什么,死啦死啦明明是一副漠无表情的样子,他却觉得那厮刚刚是在笑。

      残渣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

      见有人回头瞪他,克虏伯就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孟烦了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扭过头看了孟烦了一眼,另一边的蛇屁股悄悄伸出手指了指孟烦了的心房,他这才发现那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躯壳,发现的表现就是他开始转移注意力去压抑这不寻常的心率搏动。

      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孟烦了抬头看了一眼,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他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所有人都会觉得虞啸卿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点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了。”虞啸卿冷不丁地接话,旁人看来总显得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要不然死了只能做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孟烦了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指尖冰凉,手心却攥出了冷汗。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片刻又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了,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了。”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孟烦了现在没空管自己的心跳声了,因为他发着怔,但又实在很想笑,最终碍于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仍然绷着面无表情。

      虞啸卿冷着脸,“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还是耍嘴皮子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

      死啦死啦苦着脸,下意识地往侧面瞟了一眼,牵扯得虞啸卿也瞪向那一处,孟烦了心里叫苦不迭地把自己的眼神撇出去好远,就怕虞啸卿拿目光戳死自个儿。

      意识到被死啦死啦带跑了的虞啸卿很快回到正题,“……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

      死啦死啦说:“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孟烦了心里沉了一沉,从开庭起就往外奔涌的记忆此时此刻钻得他脑袋生疼。

      ——……你放心,仗打完了治不好你这条腿,把我的腿给你接上。

      腿。

      ——那也总好过一败接着一败,败成了二十四岁的孟烦了,是吧团座大人!

      败仗。

      ——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少年中国。

      孟烦了突然觉得有些脱力,他看向死啦死啦的侧脸,一如从前,一如从前到甚至让他心生绝望——少年中国不属于孟烦了。孟烦了的心里早就没有了少年中国在。怀疑一直都在,哪怕到这一刻为止。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

      唐基接着问下个问题,“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涎着脸,“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虞啸卿的语气已然不友好到甚至随时可能拔枪,孟烦了抬起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他对那颗疏于管教而跳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心脏简直束手无策。

      死啦死啦默然,“……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非所问:“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啸卿,放下。”唐基按着虞啸卿的胳膊拦阻道。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

      死啦死啦低着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然后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孟烦了看了一眼死啦死啦,突然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变了,不再是涎着脸乞命的样子,隐隐地透出一种压抑着的反抗,不像他,又似乎这才是真正的他。

      其实死啦死啦的话残渣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但他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他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孟烦了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目不斜视,“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孟烦了替死啦死啦解释着。

      虞啸卿沉默着放下枪,死啦死啦仰头看着他,仍是那变了色的板正脸色,接口继续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轻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残渣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虞师前身,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称呼,这一切都让孟烦了觉得想弄死死啦死啦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死啦死啦坦荡得很,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残渣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有些讶然地张着嘴回头看了看侧面那仅存的十几条人命,然后简直有点儿痛苦地笑了笑,他咧开嘴的一瞬间孟烦了就别开了眼神,他实在不想看那么难看的表情。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失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其他人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每个人都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死啦死啦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说,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如今在座的这些人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他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听证席,这一次孟烦了终于肯对上他的目光,有些皱着眉,压抑着绝望和悲凉,于是死啦死啦不着痕迹地对他苦笑了一下,继续对虞啸卿解释,“……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残渣们又回到了那间禁闭室里,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孟烦了窝在干草堆里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问题是谁要他死?”

      不辣骂道:“虞啸卿!杂种混蛋王八盖子滴,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孟烦了拧过身拍了一下坐在他身后的迷龙的腿让他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我倒觉得唐副师座有弄死他的劲头……问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斩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孟烦了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儿了,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他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也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残渣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了?”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卿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孟烦了几乎想笑,因为他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这下好了,孟烦了又觉得自己很想哭了,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让人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像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

      孟烦了突然开始去想,如果是自己死时,那么他也许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他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他低下头,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死了会回北平,因为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很热爱北平。

      与此同时,他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并且祈望他不要问他们这帮货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谁都要远。

      渐渐地,孟烦了只觉得那样的声音会让自己的心一丝丝地抽紧,像是一种被包裹被凝视的感觉,突然的,哪怕是一瞬间,他莫名觉得很安心。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也一脸嫌弃地嘀咕自己,“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孟烦了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说:“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说:“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讪笑着解释:“……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孟烦了抿着嘴忍笑,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但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

      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残渣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往下的事情是他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他们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转头看着听证席上坐得七七八八的残渣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给死啦死啦又戴上了手铐,押着他站到另一侧的角落,因为往下的流程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唐基挥了一下手,孟烦了就站起身,挪过大堂,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孟烦了思量着开口。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仍是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孟烦了,“听见了?”

      孟烦了低着头沉默。他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他夸自己强,便有人找来比他强的,他怨自己惨,便有人数落比他惨的。但他只想活自己的,没人在比较。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他的沉思,“哎?”

      孟烦了缓了缓神,仍旧低着头,手指头压着桌子角,“我是说,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个。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就我一个,其他人在战壕里乐。”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孟烦了没笑,他低着头,虞啸卿也没笑,他瞪着眼。

      孟烦了就继续说,“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个冲,我也不第二个冲,第二个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里,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过几仗还没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儿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有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个人带我们一起冲好了,没猜忌,大家一起,那多好……可没这人,一直没这人,我们还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我们勇敢,但是我们也软弱……一直没这人……现在我们有一个了,他几乎把我们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他,“下去。”

      孟烦了愣了一下,但虞啸卿压根没表情,孟烦了只好认为自己听错了,“我……”

      “下去。”

      孟烦了咬了咬牙,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他,“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子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跨过来勒着孟烦了的脖子把他往下拖,他挣了一下,愤怒,但是无力,“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轻人,太多了就说不清了,想好要说什么。”

      孟烦了于是干脆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任何书光把他往听证席上扔,所幸被迷龙接了个满怀,但是他稳了稳神就掰开了迷龙的胳膊,挪到后排的角落里靠着墙站着,他想起什么一般偷瞄了一眼站在另一侧角落的死啦死啦,恰巧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神,于是孟烦了干脆利索地闪开了目光,因为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迷龙小声地往后面嘀咕,“你那张挺能说的嘴哪儿去了?”

      “得整死他。他不让咱们说话。”孟烦了漫不经心地回。

      他想,这也许就是虞啸卿想要的,因为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孟烦了觉得自己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他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于是他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看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确定下一捆稻草。

      往下就更像是一场闹剧,稻草们轮番上阵又轮番被砍回来,孟烦了有些走神地看着,直到眼前忽然亮堂了一块——坐在他前面的迷龙这大捆的稻草上去了,于是碍着实在腿疼,孟烦了挪了回去在迷龙空出来的凳子上坐了。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梗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大家都发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没人让你下去啊。”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那帮货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没人不让你说啊。”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我就觉着,有好多瘪犊子玩意儿,净给他安个王八蛋的罪名,我就觉着那啥吧,就,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孟烦了头疼地闭上眼睛扭头,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于是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孟烦了伸手去接,结果迷龙和他反应一样,掰开他的手就挪回了他刚刚站立的角落。孟烦了回过头想开口,但是很快被一阵哭声拉回了头。

      阿译站在那儿,他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汪汪。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翻着白眼,“妈的,哭你奶奶个熊啊。”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人渣们都愣了,他们瞪着阿译,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对面那帮货,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他们,“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

      人渣们沉默着,他们都不想做他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像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他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孟烦了看着阿译,又看了一眼死啦死啦,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嫉妒阿译,嫉妒出于觉得那本该是自己说的话,可片刻他又疑惑了,疑惑那是不是他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他一肚子稻草,唐基说他想说的太多,而他自己永远在疑惑自己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又抬眼去看死啦死啦,正对上死啦死啦看着他的目光,这一次死啦死啦的目光不再是若有所思,而是一种专注和深邃。孟烦了突然觉得太阳穴一个突跳,他想起他们趴在西岸的散兵坑里的时候,死啦死啦在他旁边轻飘飘地拍打着他,涎笑着说,“这人聪明不能聪明在把自己逼死。”——他甚至想起了炮弹贴着土层爆炸的声音,想起了光秃秃的阵地上明晃如刀锋的阳光,想起了直钻入肺叶里的硝烟味道,一切,都在那一个恍然之间想起来了。

      ——现如今你把我们带回了家,而家里没有你。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这趟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人渣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他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唐副师座特令赏的,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他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孟烦了靠在迷龙身边压着他的一条胳膊防止他动手,但他却一直看着对面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的阿译。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孟烦了带着笑问道。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他。孟烦了就继续解释,“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孟烦了摊了一下手,“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阿译反问。

      “嗯。”孟烦了用一脸真诚的表情点头。

      迷龙冲着车外啐了一口,然后拧回头来瞪着孟烦了,“妈的,咋要审要毙的就不是你呢?”

      凭着从始至终对这两个人相处模式的了解,迷龙会对孟烦了说这种话让阿译很纳闷,但是他抬头看到迷龙的表情,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之所以会这样说的原因——

      正如,他们每个人对于死啦死啦被审被毙的现状都会不忿和不甘,无一不在埋怨老天爷。现如今对象是死啦死啦,所以如果有机会,迷龙一定会质问老天爷为什么会这么不公,但如果对象是孟烦了——阿译歪了头靠着颠簸的车头看着对面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淡淡地想:那事情就简单了——迷龙会直接去和老天爷拼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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