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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人渣们悄没声地走着,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着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孟烦了搀扶着郝兽医,抬头看了一眼队首的人。

      死啦死啦坚持做一个倒行逆施的人,他一直在嚷嚷,一脸贱兮兮地笑着的表情不住地嚷嚷,“爷爷们!我是你们的孙子哎!爷爷!求求你们走路的时候别只看地啊!看看身边有没有摔的,倒的,装死的,扶一把好不好啊爷爷们哎!爷爷们……”话没喊完他就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哎呦喂的痛叫声中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倒在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龇牙咧嘴地抱着头,他仍在笑,但是笑了一半便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坡上站着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发愣不是因为这个摔进坑里的人,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赶紧爬起身。

      事实上他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他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他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回到属于他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跑进那支溃军中,向着前后都看不见头儿的队伍喊,“哎,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啊?啊?照照镜子你们像老鹰嘛?……你,你枪呢?肚子里有食儿吗?就你这小细腿儿你以为是翅膀呢?连小家雀儿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有?汇成两行啊!那伤员都夹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汇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还远!远十倍,二十倍,就得这么回去!——见过没有?哎,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啊?我们是打过大阵仗的!一路杀着日本人回来的!啊?要不要啊?”

      孟烦了靠在树干上看够了好戏,然后瘸了过来笑道,“嘿,您这干嘛呢这是?”

      死啦死啦仍盯着那路溃军,“我想有自己的军队。”

      孟烦了笑意更深,“就算您真拉出一个团来,您等回了自个儿您说的那个家,您真当自个儿能当团长是么?”

      死啦死啦波澜不惊,“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有的吹了。”说着他回过头来,拿一种好整以暇的表情将孟烦了打量了一番,意义不明地随着笑,“传令兵,今天我给你个特权,你今天拿什么损话戳嗒我,我都不堵你,咋样?”

      显然这话起了反效果,孟烦了立刻被噎得笑意全无,并且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根本还饱含水份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冲上去吼着,“哎!干什么呢!你这是报讯通敌!”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与此同时他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没办法继续理直气壮了,“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不得不承认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他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死啦死啦跟着那家伙起身往回走,然后他在靠在树旁的孟烦了身边停下脚步,同时最后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那家伙,“补一句,只能对着我损,别殃及他人。”

      孟烦了也看了看那先走在前的身影,扭头瞥着一脸似笑非笑的死啦死啦,“我是疯子吗?”

      死啦死啦瞬时咧开了嘴,嬉皮笑脸地开始乐出了声,于此同时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孟烦了的脸颊,不作停留地往大部队直奔。

      孟烦了所能想到的全部就是,那厮是故意的,因为此刻他只比先前气闷得多。

      整装待发的队伍有了些规整的视觉效果,迷龙渐渐从队尾赶了上来。

      同死啦死啦一样,他也自有一套募集人力的方法,不同的是,他靠的是蝇利相诱。现在这帮包括康丫豆饼在内的人正为他推着那辆快散架的板车。

      死啦死啦迎了上去,“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回来啦?要不要跟我们去劫一趟日本人啊?”

      迷龙往死啦死啦的身后看了一眼,随即瞪着眼前的人,“劫完了呢?劫完了你不还得撤吗?”

      死啦死啦夸张地笑了起来,“长脑子了你?……咋样啊?”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所有人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跟你玩儿?等你把我老窝掏干净啊?老子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睨着他,“东北大爷,你跟谁赌气呢?你是不愿意去还是怕死啊?”

      迷龙片刻不停地顶回去,“我是怕被你忽悠死!”

      死啦死啦不再笑了,他上前一步推开了迷龙,去挂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

      孟烦了沉默着跟上他的脚步,没有回头。

      迷龙看着那路人马离自己越来越远,随即转过身,露出一脸轻松的表情,“来来来,走走走,走了。”

      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交待着自己的计划,“等会儿天擦黑的时候,两路的跟我上树,中间儿的伤员躺林子里装死。烦啦你顾着他们,那帮斥候的尾巴没进入咱们伏击圈的时候别有动作。”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别介啊,您不是让我三米之内吗?上个树而已小太爷还犯不着死球。”

      死啦死啦看定他,“哎,你跟谁撒气呢?跟我吗?——哦对,我不堵你——但是就当你上得了树,你上树干啥去?你这腿脚的你能干死日本人还是让日本人当活靶子射啊?”

      孟烦了默不作声,他一边暗骂自己的嘴犯贱一边自动屏蔽特定人的特定声音。

      人渣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当得上死寂。

      孟烦了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在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他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细想想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他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

      孟烦了开始觉得,他早已经被那辆让他的连队全军尽墨的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他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从你进了收容站你就死了一半儿了,成天冰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你还在乎多喘这口气儿?……你别自欺欺人了你,你说你想死,你想死就他妈有鬼了!你比那帮瘪犊子玩意儿里哪个都想活!

      脑子里突然钻进的断断续续的声响让孟烦了愣住了,他想不起是谁说了这些,似乎是迷龙,但他又实在记不得迷龙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他只记得晕乎乎冲上他第一次的战场时,他立刻明白一件事,他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生命,而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所以他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孟烦了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人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他们的视线。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他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他们的射界,那家伙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人们的视野。

      孟烦了拿枪瞄着,他的枪法足可以填补腿上的伤带来的不便,例如此时此刻,他手指一勾便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

      但是死啦死啦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他,“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于是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人们正在收队的队形。

      人渣们草草收拾了这里的战场,并打算离开。死啦死啦赶上了那个云南佬儿,他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儿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居然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死啦死啦有些挠头,“等下要回四川?”

      董刀没有点头,“我跟你走。”

      死啦死啦咧开嘴,“好啊!”

      董刀跟了他们,因为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人渣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他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轻人——这绝不包括他最初收敛起来的那帮人渣,他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死啦死啦仍旧倒行着,一个劲儿地嚷嚷,“回家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孟烦了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三米之内,这种跟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走法让他必须分出大部分的精力去压抑腿上突跳的痛感,他不想说话。

      但偏就有人是精力旺盛的。死啦死啦转回身看了看他,从队伍后头传来的辚辚车声似乎在给他提示话题,“这位爷,打算闹到啥时候啊?——我的机枪还闲着呢。”

      孟烦了连看他都懒得抬眼,“关我屁事。”

      死啦死啦就笑,“对,不关你事,但你走在队首忒影响我的行军速度。兽医在后头呢,你去帮衬着他点儿——我知道你也是伤员,挨着他他还能给你看看。”

      就算不看他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孟烦了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他不想跟这个精力旺盛到匪夷所思的人纠缠,于是掉头往回走。

      死啦死啦冲着他的背影吼,“传令兵,传下去!原地休息!”

      孟烦了不作停留地往后走,因为死啦死啦这一嗓子足够前面这几百号人听得清清楚楚了。现在他在看着路边的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

      人渣们一边在原地坐下一边看着那个女人,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人渣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葬了我的公公?”女人念叨着。

      孟烦了往后走着,那女人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孟烦了明白,那只是早已过限的悲伤。

      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看着乌匝匝的人群和唯一还在移动的人,像一条对他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大狗。

      孟烦了终于走到了兽医身边,他坐了下来,不辣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揶揄地笑,“过路君子?”

      孟烦了一个字驳回去,“滚。”

      但不辣并不以为意,他上蹿下跳地来往于休息地和那女人所站立的地方,并且回到人堆里的时候立刻开始播报一言堂的新闻,“她是住缅甸的华侨,家里头是做生意的,家境还不错呢!全是让打仗搞完的,她丈夫死了,老公公过南天门的时候也病死了。”

      蛇屁股插嘴,“是你自己编的还是人家跟你说的?”

      不辣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一看就知道是么子事!”

      孟烦了慢悠悠地接话,“问题是我们谁也没想知道是什么事儿。”

      辚辚的车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迷龙的嚷嚷。孟烦了别开头开始闭目养神,郝兽医拍了拍他的腿,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他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康丫忿忿,“这是坡不是路!”

      迷龙也没工夫跟他斗嘴,接着吆喝,“好了好了!停!拿石头别住!……别动了别动了!”

      眼瞧着迷龙把车子停在了眼前,郝兽医直咂嘴,“……哎哟额滴爷啊……”

      不辣又开始拿胳膊肘捅着孟烦了,“烦啦,烦啦烦啦,你去搞两个罐头吃吃喏?他不会弄死你滴!”

      孟烦了睁开眼睛看着不辣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他也不会弄死你,去试试?”

      不辣就势看了一眼迷龙,一脸的不怀好意瞬间换成了透着兴奋的惊诧,“哟!哟哟哟!兽医!有人脖子错环儿了!要你正过来!……迷龙?”

      迷龙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与孟烦了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片刻,那是茫然和波澜不惊的相遇,所以结果是迅速错开了,然后他转回去。

      人渣们开始呼哨和笑闹,迷龙又看其他人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所有人都哑然了,因为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孟烦了看得有些出神。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孟烦了有些恍然,似乎是一瞬间有些开窍的感觉。他突然记起迷龙今年三十八岁——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他不知道迷龙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他只是直觉的以为,至少该有过家庭,妻子,或者还有孩子。他也不知道迷龙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度过,但是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如今,此时此刻,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迷龙在所有人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人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像是痴了,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孟烦了感到郝兽医的手在自己的腿上拍了拍,然而他轻轻的拂开了那只手。

      郝兽医侧过头,他甚至有些惊讶地发现孟烦了的目光居然和迷龙有些不可思议的相似——专注的,仿佛痴了的。但是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发现这一点,因为其他的人都在看着迷龙。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眼前的人,她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葬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点醒了,他们开始哄笑起来。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东北的!”

      孟烦了也笑了,仅仅是笑,没有戏谑和嘲讽,没有任何内容。于是连郝兽医也笑,人们竭力用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刻起就对他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然后脚一蹬,迷龙趔趄了一下。

      “你丈夫呢?”迷龙问。

      不辣一脸看好戏地表情回答:“死了喏!一头担子不好挑,你要不要挑那一头呢?”

      那女人低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脸。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发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发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发上拈下来的,那女人在她的头发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场面一下子陷入沉寂。

      郝兽医扭过头来看了看孟烦了,但是孟烦了仍是那副表情,只是过了片刻,他突然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

      他开始笑。

      大笑,假笑,笑得心快碎了。他现在不需要再去想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因为改变的结果此时此刻已然被呈现在了他眼前。他应该笑了,因为迷龙在路边捡到了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人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答着,“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娘们儿。”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他回过头,然后顿住了。

      人渣们不知道他为什么顿住了,但是孟烦了知道——他回视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平静而仍笑着。

      也许是那笑容过于简单透彻,迷龙重新回过了头,他断断续续地接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就算我死了……我也能让我后边这帮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然后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陆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人渣们嚷嚷,“有家巴事儿没有?!”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回去,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他一直在嚷嚷着,“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他妈的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

      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所有人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有空去惊奇这个了,“刀啊,锯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铣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孟烦了看着他的侧脸,陈述事实的冷静语气让兽医频频侧目,“龙爷,您以为我们要在这歇一周吗?连吃带盹一个小时,您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龙怔愣了一下,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听到这个称呼是在何时了,是在收容站?收容站难道不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么?——然而迷龙的停顿短暂得几乎没被人察觉,他扔开了阿译,一转身便把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纳进了臂弯里摇晃着,“所以要赶紧的啊赶紧的!赶紧的啊!”

      孟烦了只觉得眼前的风景都在颠簸。这是个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姿势——如果说这个臂弯曾经属于过他或者给他带来过温暖的话,那么现在他只能感受到从内而发的心凉。他开始懂了,今天以前的日子算作一个梦,如今被如此大力的摇晃,那个梦碎了,窸窸窣窣地化成了粉末而飞散。

      迷龙已经为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办法,他放开了臂弯里那副单薄的身子,然而那份偏低的温凉体温却好像是就此长在了他的皮肤上一般,透着些微的刺痛。迷龙愣了一会儿,终于回神,他一伸胳臂,展示挂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们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来!一件家伙事,换我一块表!”

      孟烦了退开一步,郝兽医上前来想要扶住他,但是被他不着痕迹地让开了。

      对这样一群人渣来说,利诱大过其他任何冲击,而一队这么大人马工具多少还是有一些,刨子铣子是没有,工兵铲、锹、斧、刀甚至是锯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夹杂着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龙蹲下来挑拣着,他绝不在乎这样一件简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几百倍的代价,斧子、铲子、方头锹什么的被他抱了满怀,然后顺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人们愕然地看着,并没人想起去捡,而迷龙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进入路边的山林时先向他们呲牙一乐,然后对着路那边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阉了我!”

      人渣们又稀稀落落地坐下了,蛇屁股趁机从推车上顺了两个罐头下来打开了,但没谁想去吃,康丫和不辣已经钻到林子里看热闹去了。

      一个从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声音一直敲击着每个人,那是迷龙用斧刃砍击树干的声音,急促、有力,几乎与人的心跳同步,间或伴之以迷龙快意淋漓的叫喊声,“顺——山——倒喽!”

      然后就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倒地的沉重声音,而又一截树的尖梢在他们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脚浅一脚从迷龙砍树的林子里颠了出来,“罐头开啦?有筷子的没?”康丫问,但那纯属心不在焉的废话,他也是说完了就自己去树上折筷子。

      不辣赞叹道,“乌龟王八蛋出娘胎时大概就是个砍树的,山妖呢……你们开两个罐头,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喽!”又一声巨响,又一块树梢自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康丫比了个巴掌,“五棵。”

      孟烦了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刚出来的地方,郝兽医赶紧跟上,忙不迭地拽着他的袖子,“烦啦……”,但是孟烦了置若罔闻。

      他看着那个在林子里埋头猛干的家伙——迷龙把上衣脱了缠在自己的腰上后,像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但除了热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让人联想到包子。他几乎是同时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挥击后在切口上钉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树按着他要的方向击倒。

      孟烦了只是看着,他看到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简简单单只是看入了神。

      他看着那场人与树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韵律,迷龙踏着一种伐木者独有的舞步,移动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之上,让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确地挥击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疱丁,看着看着他忽然明白迷龙身上的纹身为什么是花瓣与苍龙,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郝兽医并没有一心一意观察迷龙的行动,他一直带着一脸紧张的神色观察着身边的人,直到此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那啥……烦啦……?”

      孟烦了开口了,但他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变换表情,所以更像是自言自语,“……你见过他这副德行吗?”

      郝兽医愣住了,不是因为这句反问,而是因为发问的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梦游般的微笑,那让他心惊。

      迷龙将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开始拥抱他砍的那棵树——这是在了解那棵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两下,以让这个方向更加确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两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挥了大半个圈敲击在树干上。

      树木倒下时夹着迷龙欢快的声音:“顺——山——倒——喽!”

      这个顺山倒的树梢就砸在孟烦了身前两尺之地,枝叶和土屑草叶飞溅,恍然只觉得一瞬间他的天地像要坍塌——只是,那存在过吗?

      迷龙笑着,“完啦完啦完啦!完犊子啦来不及啦!”

      他像个猿猴一样从刚坍塌完的天地那厢蹦蹿过来,为了过路方便孟烦了往后一退但是一不小心跌在草窝里。上蹿下跳的人没有察觉,他顾自跑出林子去了。

      孟烦了坐在草窝里,身边站着的郝兽医的表情已经皱成了一团。孟烦了就势那么坐着,定定地看着已经被迷龙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郝兽医低头看着他,焦急糅杂着心疼,“你看,你娃硬要赌气……”

      “不是赌气。”孟烦了淡淡地打断他的话,轻浅的微笑只能让人疑惑,“没有赌气……这几天我没在他身边,他有时间去自己想这些事儿……如果没有这种巧合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如果我现在还在他眼前的话,也许这次机会会被他错过的……没准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呢?……现在他抓住了。……老头儿,你刚才看见了么?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多好啊。”

      郝兽医静默了一会儿,也蹲了下来,他的表情不再有焦急,却多了一些悲悯,“他是活生生的……烦啦,那你呢?”

      孟烦了看向他,仍是笑着的,“老头儿,孟烦了其实不想做混蛋的……所以我想让他好好儿活……你睁开眼睛看看,那是一个家,明白吗?……我不做混蛋,不做混蛋就要办人事儿……老头儿,我求您甭再拆我的台了,您就让我护着他一回……就一回,成吗?”

      是了。那是一个家。也许曾经的感觉来得过于汹涌和盛大,窒住了他们的方向感和判断力,所以当真真切切的存在出现在眼前时,孟烦了开始明白了,他们可以在一起,像以前一样。但是有些东西,给不了的,永远给不了。

      兽医长长地缓了口气,他不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慢慢抬起有些无力的手,轻轻揉了揉眼前人的发。

      这时迷龙已经带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们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刀、铲,镐,-连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现在都征用了,“快着点!你们几个把树枝子都砍了!”他两刀砍掉一截树枝,并特意留着枝干接合处尖锐的头,“这个要留着,老子没多少钉子。梢头的枝叶别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们几个,这边!”

      迷龙一手划定了拿铲拿镐的几个,同时让人不得不承认美与教育无关,而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这片空地间最漂亮的地方:“跟这儿刨坑!”

      刚才的伐木场立刻成了挥家伙大干的劳工场,而迷龙现在又在败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车,以得到必须的钉子。那挂车在他斧子的敲击下分崩离析,车上货散了一地,迷龙拔出其中的钉子,现在他有胆对从没正眼看过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爷们儿干活?!”

      他并没等待回答,因为他时间很紧,他抓着满把长钉蹿回他干活的地方。雷宝儿拉着他的妈妈走到了迷龙的劳工场,迷龙正在锤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没木工架子不要紧,他的苦力们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凭蛮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说他全凭蛮力也不对,那家伙算计着每一段木头的粗细,只是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计。

      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锐突起是他的楔钉,他精确地靠着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处才敲上个宝贵的钉子,把一副棺柩敲得严实合缝。他前后左右地忙着,在关键处补上几下,让人简直可以相信他在一个小时内连房子也盖得出来,并且还能精益求精地对他的苦力们进行挑衅,“这木头谁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吗?你脱了裤子比比?”

      迷龙说着骂着自己去挑刚砍下来的木料。他开始就地取材,这回严丝合缝上了。于是迷龙开始他进一步的修饰,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丧门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碍观瞻的树丫树瘤。雷宝儿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对他来说那是双手剑,跟着迷龙颠着转着帮倒忙。

      孟烦了靠在一边儿,他没有看仍旧在热火朝天的迷龙,他看着迷龙的老婆——不单是他,事实上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接受了“迷龙的老婆”这个称呼——她站在远离了人群的地方,孟烦了仍然无法看清她,但他能确定她一定在看着那个在阳光和莽林中蒸腾着热量的男人,就像刚才的自己一样。他看着她有些出神地想,不论之前曾遭遇过什么,现在遇见这样一个男人当是她和雷宝儿的幸福——或许也是迷龙的。

      迷龙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经尽量地把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给打理干净了——轻轻地放进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头颅,以便让头颅能就上他垫在下边的毯子卷,那是个让人感动的动作,因为他居然能担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龙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两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开了嗓子,“——盖棺喽!”

      同时迷龙的老婆也就跪下了,顺便拉着雷宝儿也跪下磕头。没人听见哭声,人渣们不知道迷龙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但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迷龙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个长钉,同时用钉棺柩之前就铺在下面的藤蔓将棺柩缠绕。

      “你看。”孟烦了目不斜视地开口,他在示意着关注着自己的郝兽医把目光放向正前方,“……真漂亮。”

      那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这树林中它像是就着这里的水土生长出来的。就像他一直都知道的——只要有心,迷龙其实细腻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树枝,青得让人舒心,见者无一不觉得把它埋到土里后它简直还会继续生长。人们的鼻腔里没有死人的气息,只有树液的清甜。

      迷龙愣了少顷,也跪了下来。

      孟烦了看着那跪成一排的三个背影,浅浅勾起了嘴角。完成一副棺材或许不容易,而成全一桩幸福却似乎不难。

      仿佛眼前划过横飞的弹片,隐约听到炮火纷乱中一个嗓音冲着他喊,“有你在老子就死不了!”

      他就喊回去,“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还废什么话!”

      对了,确实是废话。

      他笑得释然了——迷龙,你听着,我要的不只是你不死,还要好好儿地活……用迷龙的活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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