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之卷——风与刃》木木水

33、第三十一章 扎根

　　第六天上午，林息、斯特应邀而来。
　　斯特带来了消息：“那边一切平静。”
　　修点头，与影风拥抱。
　　影风亲了修的脸颊与额头，修回贴了下影风脸，他们相望片刻，松开彼此，修转身步入法阵。
　　林息随之走上他的位置——这是一个能够控制、平衡整个法阵的位置。他不需要做什么，除非有异状。

　　影风起先注意力全在修身上，等到法阵开始运转，他站在墙角无事可做，慢了好几拍才明白过来斯特刚才说的是什么，先是心头一闷，因为怕打扰到修，克制了没露出来；等到硬生生按下了不快，却又突然恍然大悟，于是顿感轻松愉悦——今天是结束旧债的日子，当然不能因此发生新的债务。
　　修的谨慎，是不愿给那人造成意外，更是为了他们俩。
　　如果由于解除互誓，导致那边那位有什么，那可并不是什么好事——修和那人是过命的交情，远不止一次；那人纵容别人谋害修性命的那次，修却因为那人的力量得以幸存，这当然也对那人造成了损害；之后修的力量又保护了那人数次。百余年下来，这早已成了一笔算不清楚的账，不是减法加法可以解决的。

　　就像他与萨尔.岸。
　　他们也过命多次。
　　当然，他对萨尔早无信任或善意，但他也不想要萨尔的命；至于把他的痛苦让萨尔照样尝一遍，那也不是他想要的报复；若一定要说他对于萨尔的报复意愿，那么，或许是个愿望——他希望萨尔对安丽亚的爱、因失去安丽亚而产生的痛苦，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不是为了萨尔的幸福，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快意。
　　可惜，人类总是很健忘，容易移情别恋。
　　最痛苦的时候，他当然希望萨尔惨死；但后来，到了修的身边，萨尔就没那么重要了；哪怕不期然间碰上，他都没有锋刃相向的欲-望——修才是他想要抓住的。

　　这一切，无关宽恕，更不是善良，只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凭心而选。如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想几十年后回头看，会希望现在的自己做出什么选择，往往答案就会很清晰。
　　作为精灵，享有悠长的寿命，血管里涌动着魔力，影风很容易弄清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总是与本心保持了联通，对这种思考方式无师自通——这倒不是他天赋秉异，而是所有的精灵，都不像人类那样容易被外物蒙蔽。
　　在过去的痛苦和将来的幸福之间，精灵会本能地专注于后者、为后者投入最宝贵的时间与精力。而人类不是。

　　斯特打量着影风，见状道：“你终于明白了。这都生气了半天。真不容易。”
　　影风唇角一翘，反击：“我会告诉修——”他冲斯特挑挑眉，“告诉他你对我的感叹。”
　　斯特卡了一下，无奈了，却也欣慰：“不愧是一对儿。他是个厚脸皮，你又学得这么快。”
　　两个都失笑。因为到底还是担心，均没有兴致继续聊，于是继续在一边看着。

　　施法顺利，一切结束，花费的时间还不到一顿饭。
　　影风是个外行。不过，由于两人之间的联结，他能感应到修身上少了什么。
　　那东西对修倒并不全是害处……确切而言，无害无益。又或者，好坏相当。
　　它如果有形状的话，应该用“一条”这个词来修饰，但它却不是荆棘、绳索之类，它对于修，倒像是一道溪流对于一个湖泊。

　　“祝贺两位。”林息十分高兴，笑意盎然，拍拍修的肩膀，又转头对影风点点头，而后他望着影风片刻，直到影风开始害臊、转开了目光，才满足了，又回头对修道，“你的黑精灵在世间走过的岁月甚至不足三十，不管他如何长大，这年纪都太小了，记得仔细点照顾他。”
　　修正无奈瞅着自己的老朋友跟影风恶作剧——这捣蛋的份量太轻、方式太温和了，他对此实在生不了气——闻言点头：“我明白，我会好好照顾他。再不济万一有什么疏忽，还有你给他当娘家。”
　　“噢，”林息笑得更开心了，“我也是你的‘娘家’。只是，这个词有点不太精确。”精灵男女之间没有性别优势，婚姻之中无固定弱势者，所以没有娘家的概念。这是人类用词。
　　这不是许诺，这是已经验证过的事实。修有点感慨，连忙点头：“好，我知道。”
　　影风刚想对林息说“我也会好好照顾修的”——修向他坦陈了过去、他能够理解那些岁月，这令他说这话一点都不缺底气——听到林息这句，不禁乐了，一时间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斯特更是哈哈大笑，当下登上楼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而且阳光也很好。走了，我要去晒太阳，再喝点什么，让他们两个自己呆在这里。”
　　林息从善如流，又把修和影风看了一遍，笑着跟上了斯特：“我也来一杯。”

　　斯特和林息的声响渐渐远去。

　　影风望着修，挪不开目光：“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修眉眼一弯，“嗯”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幸运。”

　　楼梯口一阵悉悉索索。是下来收拾地方的小精灵。
　　影风拉起修的手，他们一前一后登上阶梯。

　　木灵管家跟着修，已经在这儿安顿下来；但迷雾森林法师塔里以及附近的小精灵部落，可不适合这么搬迁。只不过，这边原先也有小精灵。他们个子小，进出荆棘藤堆砌成的“堡垒”并无障碍，可惜他们也不喜欢阴暗的屋子，大多搬到红枫林高大树干上、向阳的树洞里去了，也有一部分搬去了其他精灵家里。
　　现在么，住树洞的回来了；附近的小精灵中，很多被前几天精神力结合时发生的感应吸引，搬了过来——不过，搬走的那些，大多不在其中：他们在别的精灵家里住得好好的，自然不会想要搬来，倒是有的还记得修，送来一些小小的礼物。
　　小精灵们是自由的。他们只是喜欢阳光，同时也喜欢月光、星光，喜欢精灵血液里流淌的魔力、灵魂中蕴藏的精神力。
　　那是寻常生物，包括人类、兽人等族，嗅不到的。但小精灵嗅得到。
　　它们毕竟也是由创世神创造的生命。
　　对它们而言，住在精灵家里，跟住在田野上、树林里一样，都是劳作换取收获。
　　至于这收获具体是什么，是由精灵提供，还是由植物结出果实而来，在小精灵看来，类似于换了种植的作物。

　　修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毕竟，哪怕他孤身在外的那些年，因为他一向住得清净，没有不合适的邻居干扰，住处附近的小精灵总会被他吸引：先是钻到他的屋子里来探索一番，而后搬家过来。
　　影风对小精灵还有不少好奇。小精灵喜欢他。但他过去总是身处人类之中，哪怕有自己单独房间的那几年，前后左右也住着别的奴隶。那些大都是不吸引小精灵的生命。

　　所以此刻，影风一边踏上书房的地板，一边瞧着更多的小精灵三三俩俩奔去地下室——收拾使用过的法阵对小精灵而言，可是一桩大活儿。不仅如此，下阶梯这一段距离，对小精灵而言，也不是十步二十步的事。换成精灵，大约是从红枫林到集市打个来回。
　　修有点发酸：“他们更喜欢你。”
　　“哎？”影风意外，不解看修。
　　“跟成年精灵相比，他们更喜欢幼年精灵。我跟成年精灵的待遇差不多。比林息差一点，比有的精灵好一点。”修细细解释，“看他们对你的热情程度，显然，你在他们眼里是个幼年精灵。他们不在乎外观，他们直接感受本质。”
　　影风略一想，便证实了。这几天的细节已经足够多、足够明显了。不过，他不喜欢修把他归入幼年精灵。他拉近修，正色申明：“我已经成年了。”
　　修好笑：“在有的方面，是的。”
　　“有的方面？”影风有些恼火，又同样有些好笑，笑自己钻牛角尖——修如果不认为他已经成年，怎么会与他做亲密的事？不过……似乎拿这个来调情也不错？他缓缓侧过去一点，舒展了自己的颈项，更靠近修，低声问，“哪些？”
　　修贴近影风，亲了亲他。
　　唇与唇相贴的这一瞬，影风合了合眼，恼火全消。
　　这个亲吻十分短暂，结束之后，他们就在这咫尺距离上彼此凝望。
　　而后修轻声道：“不止这个。”他按上影风的心脏，“还有这个。”

　　这是肯定，是赞美，是庆幸。
　　语言难以表述完全的心意，通过感应，可以全部传递。

　　影风额头抵上修的额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合上了眼，共享了一个长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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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修又提及了这个话题……

　　临睡前，修洗澡的时间有些长了，比平时长了一大半。
　　幸而精灵实在不容易因为等待而着急。他们的时间感与人类的有差异。很大差异。所以影风见到修从浴室出来，一边呷着温热的清水，一边悠然向修伸出了手——他等着等着，自然而然口渴，于是倒了水来喝。可即使等得这么久、久得口渴，他也压根不觉得时间太长、不曾着急。
　　修握住影风的手，顺着他的力道跪坐到床上。
　　影风喝够了，因为舍不得放开修，靠近床头柜的手没空，放杯子得拧身过去，于是把杯子递给了修。
　　修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才搁开。而后他望入影风眼里：“我的成年精灵……”
　　他才说了一个开头，就低笑个不停。
　　影风不明所以。只是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些日子对他而言都是很好的，事实上自从再次遇到修以后，一天比一天好……他心中满是愉悦，不禁跟着乐，又好奇：“成年精灵，然后？”
　　修忍住了笑：“你成年了。”
　　“是啊。”影风贴过去，摩挲修，消灭了两个之间最后的空隙，“你知道的。知道得再清楚没有了。”
　　“嗯。”修含笑应了，“成年了，可以做一些你想做的事。”顿了顿，忍俊不禁，“成年精灵才可以做的事。”瞅瞅影风的神色没有一丝惊讶，又强调，“对我。”
　　影风明白了，放慢了摩挲：“我知道可以，就是……还没想到要着手。”
　　修有点哭笑不得：“是我心急了。”
　　影风连忙亲了修一下：“这是天性，别难过。”沉吟了片刻，又补充，“是我们俩的天性，有些不同的缘故，你别全都归责在自己身上——我爱你，我渴望你，我也已经得到了你，我们已然属于彼此，所以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尚未尝试过的……我并不急着想去达成。换做人类，应该不会这样。”
　　而精灵都这样……
　　林息包容斯特看到好东西就伸手自取的习性，包容他当年跟自己过不去的不自惜。修知道。他赞叹这种品质，他还学习来着。学得卓有成效。
　　但在这种时候提及，总有点破坏氛围。
　　所以修瞅着影风，又无奈、又欣慰、又喜爱，只剩甜蜜的叹息：“我懂。”
　　他们拥吻。
　　而后影风突然意识到了，松开一点：“今天你在浴室里的时间，比往日的，要长了许多。是在准备这个？”
　　“嗯。”修脸热，“今天对我而言，像是个‘界碑’。所以，我想做点什么。譬如从未尝试过的事。”
　　影风想起了荆棘藤挪植完毕的那个傍晚，想起了修放他探索的温柔真诚。——所以他一直知道的：修愿意，他可以。
　　其实，对精灵而言，压根没有这种疑问。但人类有。
　　只是有一点，在影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令他忍不住确认一回：“从未？”
　　“嗯。”修叹息，“心得不到宁静，就无法敞开自己。”

　　影风一听就了然：那一位也不曾要求过，因为他清楚他给的不够。不过至少，那一位没有仗着优势，在近距离上强迫修，一直可以作为同伴信任。只是，如果那一位在这上头更恶劣一些，修应该会更早抛开他，甚至反目成仇……很难说对修而言，哪一种更有利一点。但在他的角度而言，他庆幸一切是这样的，而不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实在是笔算不清楚的账。幸好今天已经结掉了。

　　影风心疼又庆幸，亲了过去，而后他在唇齿之间轻声问：“我现在想了。你还愿意吗？”
　　修正为影风暗地里的庆幸忍俊不禁，一听这问题，更是笑了出来：“愿意。”又不解，“为什么你会问我愿不愿意？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
　　影风咕哝：“我知道。但今晚、这会儿……或许你想要报复一下、推迟一点。为我刚才的迟钝。”
　　修乐得更厉害了，乐完了道：“正如你所说，那是天性，不是你迟钝。别担心。的确，因为精灵的天性和我的有差异，相处之中，有时会闹出一些事，令我恼火，但那些都恼不长，而且大多时候不会。”他亲影风，“何况，我们之间，无论什么，都可以说开。”
　　影风应了一声。
　　而后他们没空再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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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随着晨光洒落院子，修醒了。
　　身体慵懒舒展，精神充盈饱满。四肢百骸间蕴含着力量，跃跃欲试。
　　他享受着温暖，不急着起来——春季庆典并不是从清晨开始的。
　　修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回忆了片刻刚到这里时的情形——房子可以随便造？！院子可以随便圈？！不用买卖，不妨碍已有的邻居就行？！
　　他还没从上辈子的情况里回过神来，贪心得很，给自己造了这个别墅。书房浴室卧室厨房客厅餐厅花厅实验室地下室……从地基到装修，倚靠着新学会的魔法，主力都是他自己。
　　精灵都住简洁的小屋子、天然的大树洞，对他的行为好奇。不过并没为此取笑他，参观也注意分寸，还教他怎么选取木料等事宜。而且是从头教、教全部，不是指了一种大树跟他说“这个好”。
　　只是，没想到，造完住了没几年，就空了一百多年……
　　幸而如今不再辜负。

　　而后修听到了影风翻身的响动，转头发现影风也醒了，于是在被子里摸索到影风的手，轻轻握住。
　　影风神色安宁舒展。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望向修，眉眼一弯。
　　修瞧得清楚，不禁随之含笑：“有了你，我在这里彻底扎根了。”
　　听上去，“这里”是指“森林精灵部族”。
　　不过，影风知道，修指的是“这个世界”。
　　“我的荣幸。”他探过去亲吻他的半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