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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怎一个惨字了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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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茗会设在临水的敞轩。
冬意已深,半池枯败残荷,一泓沉静碧水。假山群自有丘壑起伏,午时的阳光早已褪去清晨的薄寒,从嶙峋的孔洞漏下,落入粼粼水面。
池中养着成群的“三阳开泰”金、红、白锦鲤,皆是价值千金的珍品,游姿悠然,鳞光随着尾鳍轻摆而明灭。
茶过两巡,话题渐渐从风月雅颂,回落到更现实的层面——钱权、利益、门路,言语含蓄,却句句有指向,人情攀附之间,幽幽茶香缭绕。
名义上是品茗会,实则在座心里都清楚,之所以个个趋之若鹜,只因茶道协会的会长名叫郑道勤。
老爷子并不常露面,此刻也只是在二楼静坐听曲,但这并不妨碍下头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放低姿态,悉数到场奉陪。
这些官场、商场里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狠角色,在这里也得收起锋芒,附庸风雅。惯常豪饮伏特加的,学着小口吃苦茶;吃惯山珍海味、熊掌蛇肉滋补的,也规规矩矩地用精致小巧的茶点。
忽而,回廊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是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不过孤身一人,没有侍者带路,显然非受邀宾客。
敞轩内的交谈声像被什么轻压住,渐次低了下去。
“霍少来了。”
不知是谁先认出了,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热切。随即便有人抢先起身,笑着迎上前去,称呼也顺势抬高了几分。
“霍总您好,久仰久仰。容自我介绍下,在下是山河集团的……”
“绎川,长大了啊,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么,哈哈,你孙叔可是盼着……”
勇做出头鸟的小年轻姿态恭敬,言行间处处有分寸,不敢有丝毫逾矩;后来居上的中年人虽态度亲和,眉眼间却难掩得意——但凡圈子里没站稳,论资排辈不在前头的,都没资格直呼眼前人的名字。
男人气质矜贵疏雅,嘴角带着极淡的笑意,一一应下招呼。
“不敢当,晚辈承您厚爱。”
“过奖了,孙叔。”
“久仰山河集团盛名。”
霍绎川的回答简短而妥帖,不会让人觉得敷衍,每句都结束地恰到好处,从不往深处延展。
有人顺势跟着他走,边走边搭话,话题从寒暄过渡到近况,再试探着往政策、资源上靠。
霍绎川听着,偶尔点头,却未曾放慢脚步。
直至走到阶前门,众人自觉止住步子,他才略一回身,权作告辞。
不远处,有人责备自家女儿没把握住机会,被女儿低声回呛:“爸,你以为我不想?您没听说么,章家那小少爷已经在接触人家了!”
“接触归接触,没出婚贴之前就不算在一块儿。”
女儿翻白眼:“您非要坑自己亲闺女一把是不是?”
“什么坑不坑的,爸爸是希望你好啊。凭良心讲,咱这条件,哪里比章家那个差……哎呦,真是傻姑娘,半点儿心眼儿没有。”
“心上有眼那叫卵圆孔未闭!”
“行行行,老爸说不过你这个高材生……”
小筑二楼是另一方天地。
案上,老山檀香燃得笔直,烟线幽幽,直上青天。
东南侧立着纱隔,上面是半透的绿水青山,隐约有琵琶声自后方传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甚是悦耳。
郑道勤坐在黄花梨太师椅里,身着旗袍的侍女屈膝为他看茶,见霍绎川来了,默默退至一边。
霍绎川上前一步,接过茶盏,为老爷子斟茶,撇沫。
郑道勤靠在椅背上,良久才开口。
“绎川,这趟回来,路上还顺当?”
“还算顺当。”
“这年月,麻烦事儿扎堆,一桩接一桩。”郑道勤并不看他,语气平淡,“该擦的擦干净了?”
“都处理好了。”
“不错。”郑道勤端起茶盏,并不喝,只看盏中茶汤色泽,“你办事向来周到。”顿了顿,他又问:“对了,那个渔民……”
“您不必担心。”霍绎川垂眸道,“各方面都派人安排到位了。”
郑道勤笑了两声,“到位就好。钱到底还是好东西啊。”
“最近董事会那几个闹得不轻吧。”
“动静不算小。”
郑道勤冷笑:“以为敲了钟上了市,就是功德圆满,等着坐地分金了?”他看向窗外的白梅,“再过两年,台上这些人能留下三分之一,都算他们祖上积德了。”
霍绎川顺着接话:“有大哥在,闹腾也是白费力气。”
郑道勤咳嗽两声:“闹腾些也好,反倒说……不闹腾才叫坏了。”
“坏了?”
霍绎川重复了遍,面露疑惑,似乎听不懂这句话。
郑道勤抿了口茶,眯眼看他,“绎川,这些弯绕和门道你摸不清,也不打紧。干好分内的事儿,别的有的没的,总归有寅川顶着,他从小就操心惯了,肩上压的担子多,不差这一件两件的。”
像是松了一口气,霍绎川应得很快:“是。”
外头来风,烟线不再笔直,悠悠斜逸出小轩窗。
郑道勤抬抬手,“去吧。”
霍绎川带上那扇厚重的花梨木门,温润的琵琶声被隔绝在其后。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天。
庭院深深,檐角勾连,天被切割成四方的蓝。
一夜没合眼,天光也嫌刺眼。
霍绎川指节抵住隐隐跳动的太阳穴,低头看手机。
章霁云:哥哥欧巴欧尼酱,周末有空吗?
章霁云:一起去看家具展好不好嘛,我相中一款意塔利独立设计师的灯,超几超几美!我宣布,给我买的人可以当我老公!
章霁云:【探头探脑.jpg】
章霁云:我会一直憋气直到你理我,哼!
霍绎川:买。
霍绎川:地址发给我
对面回消息很快,几秒中弹了五六则出来,霍绎川扫了眼,没有回话,而是点开通话记录,划到一通十几小时前的未接来电,盯着那名字看了两秒后,按下回拨。
听筒贴近耳畔,等待音一声接着一声。
底下有人在喂鱼食,锦鲤纷纷朝岸边游去,簇拥成金红一片。
“嘟嘟嘟……”
无人接听。
霍绎川皱了皱眉。
*
程颂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昨晚哭完就睡,醒来脑子涨涨的,难受。
翻了个身,他盯住屏幕上的来电人看了很久,胳膊始终揣在被窝里,也许是嫌冷,到最后也没有伸出来。
起床,头发乱糟糟的翘,胡乱抓了一顶鸭舌帽,程颂匆匆出门。
目的地是地下停车场——上次他和那个憨厚中年人就是约在这儿见面交车的。
程颂提前了十分钟到,站在停车场便利店门口的自动贩卖机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手机边缘,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三点整。
不远处的车位空荡荡。
又看了眼时间,心想人家可能路上堵着了,他便耐着性子又等了十分钟,可依旧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程颂来回踱步,心说莫非人家已经先我一步来过了,把车停在哪儿了?
于是,他沿着停车场巡视了一大圈,从A1找到E4,连柱子后的盲区都绕过去看了,可却没找到任何一辆白色迈X赫。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笼罩在程颂心头。
他稳住呼吸,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存为“租车-钱先生”的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里,柔和的机械女声宣告残酷的事实。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sorry……”
脑子嗡的一声,程颂双腿发软,他不愿死心,又绕着停车场找了两圈,一辆辆过着车牌号,眼睛泛酸也不敢多眨两下。
脚步声回响,停车场独有的那种阴冷之气,顺着裤管钻入他的体内。
终于,程颂走没力气了,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空荡荡的地下二层,绝望有如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完了。
程颂心里重复着一句话。
完特么犊子了。
他抖着手,找到租车平台的客服电话。接线女孩声音甜美,态度无可挑剔:“先生您别急,我帮您转接专员,请您提供合同编号,我们这边需要时间核实……”
终于,电话被成功转接。
程颂抓住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情况,对方一长串列出他需要提交的东西:租车合同、转账凭证、车辆证件信息、对方承诺还车的截图等等。
一股脑发过去,漫长的一刻钟过后,对方回复道:
“程先生您好,您反馈的情况我们已经初步了解。根据提交的聊天记录显示,您在此次租赁中存在未遵循平台规则、与租客私下提前结算部分款项的行为,这严重违反了平台协议。平台方暂时无法受理您的正式申诉……”
程颂颤声道:“可,可是……”
“建议您尽快整理并携带相关证据材料,前往您本人所在地的公安机关报案。”
于是,程颂连滚带爬地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失魂落魄出来后,太阳已经落山。
警察严肃的话语回荡在他脑中。
“像你这种情况,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用的还是假身份,车被弄出去后,基本上就立刻搞掉GPS、套牌处理了。你要是第一时间来还好,你这隔了半个多月……”
“像车这种流动目标,一旦离开本市,跨区域追踪的难度很高。当然,我们会尽全力追查,但您要有心理准备……”
瘫坐在花坛边,程颂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把一辆迈X赫搞丢了。
才开了几个月。
霍绎川送的。
丢了。
“叮——”
忽然,手机震动。
程颂看了眼,更加心烦意乱。
这是一条来自某贷款平台的催收短信。
是的,贷款。
当时小姨问自己有没有贷款时,他心里一抖,然后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其实自己早就开始贷了。
等等……不好!
程颂瞳孔一缩,意识到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亟待他解决。
前几天,他已经找好了下一个租客,连定金都收了,现在不仅要退定金,剩下的款也拿不到……这个月东挪西凑才勉强维持的还款链,马上就要断了!
一旦迟一天还款,催收短信就会被发到程蓁的手机,甚至是同学朋友的手机上!
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