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简律 ...
-
程颂将褪至下巴的口罩重新戴好。
外面冷里面热，口罩内侧凝结了一层凉凉的小水珠，又潮又闷。
民警公事公办地交代后续流程，先进调解室，看看能不能私了，不能的话再另说……泪痣男有礼貌地等对方说完才开口，语气干脆：
“用不着进调解室了，警官。我这边还要赶时间，直接签字就好。”
警察可能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愣，清清嗓子道：“那我再跟您确认一遍。咱们这是民事纠纷调解，签字后这事儿就结了，确认不追究、不反悔？”
“确认。”
程颂局促地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民警叔叔拿出薄薄一张纸，抬头红字是治安纠纷调解协议书。
“你父亲这个状态没法签字。”民警看向他，“由你作为家属确认处理结果。”
泪痣男浏览了遍内容，唰唰唰签好字，将圆珠笔递给程颂。
程颂尽量避免碰到他的手，捏着笔帽按头接了过来。
泪痣男的笔迹很成功人士，起笔果断，收笔干脆，撇捺锋锐。而自个儿的字虽也算清秀端正的，但行距略紧，笔画拘谨，气势上矮人家不止一头。
这些只是程颂粗粗一眼总结出的，怕被刺到般迅速别开眼，刻意不看清对方的名字。
结束后，不锈钢长椅上挺尸的男人“刚好”苏醒了，揉着眼睛用脚找散落在地的鞋。
程颂咬紧后槽牙，上前搀住那具酒气熏天、东倒西歪的身体。
泪痣男走在他们前面，回头看了眼父子二人，顺手帮他们抵住了门。
程颂低着头，喉间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谢谢”。
离开派出所，台阶下竟然站着好几个人，显然是在等人。
他们年纪都不大，看着像刚毕业不久的，穿着见习律师的制服，手里规规矩矩拎着公文包，清澈的眼神里掺杂着好奇。
领头的马尾女生走到泪痣男身边，汇报道：“简律，开庭材料已经整理完毕，等您最后过目，确定日期后我就帮您订票……”
“哕——”
世界仿佛静了一瞬，随即在场所有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啪”地打在他们身上。
程今勇膝盖软的像烂泥，胳膊扒拉在铁扶手上不肯动就算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酝酿了片刻，竟张嘴就要吐。
站最近的小女生克制着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中闪过发自内心的鄙夷。
程颂脑子“嗡”地一声，顾不得那么多，撑开面包袋子等在程今勇下巴那儿，下一秒，程今勇便哇啦哇啦吐了个痛快，酒精发酵的臭味直冲脑门，隔着口罩程颂都被熏的犯恶心。
他抬头看天。
天边的云霞烧得正烈，层层叠叠晕染成瑰丽的粉橘与金紫，烂漫的不合时宜。
静静等程今勇吐完的十几秒，漫长的像过了半辈子。
提着那袋沉甸甸的秽物转身，垃圾桶就在几步外。可身后却又传来一声箭在弦上的呕吐声。
慌不择路中，程颂掏出口袋里的那块碎花桌布垫在地上，程今勇岔开双腿，手扶膝盖，又是稀里哗啦一顿吐。
忽然，有个路过的小孩停住脚步，稚嫩的童声划破空气：“不爱护环境，羞羞！”
程今勇浑浊的眼珠转过去，啐了两口唾沫，摇摇晃晃地举起拳头，嘴里滚出一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老爷爷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拽紧孙子快步离开，头都不敢回。
周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与嗤笑声都被这一幕给震慑住，倏然趋近于无，似乎生怕牵连到自己。
程颂攥紧拳头，拼命对自己说：丢脸的不是他，是程今勇；没素质的不是他，是程今勇；遭人鄙夷的不是他，是程今勇。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试图催眠自己。可羞耻却无孔不入，缓慢、持续地渗入体内，让他连逃离的力气都没有，被黏在原地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十秒还是十几分钟，程今勇终于消停了，昏昏沉沉一屁股坐回水泥地，围观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程颂只想尽快离开。他默默掏出手机打车，发现有快递小哥的未接来电，刚想回拨，指尖却不听使唤地一滑——
下一秒，屏幕里，霍绎川三个大字跃然眼前。
程颂瞳孔一缩，慌慌张张挪动冻僵的大拇指去戳挂断键。可就在指尖即将落下的前一秒，通话界面忽然一闪，电话先行断线了。
欸？
程颂愣住了。
我被，挂了吗？
随即，他意识到什么，缓缓抬头，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看向某处。
只见几步外，泪痣男背对着他，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亮起，他的眼镜片有些微的反光。
紧接着，他的指尖径直落在屏幕上方某个位置，按下。
“嘟——嘟——”
只响了两声。
电话接通了。
“喂，绎川？”
*
花了五十块，将程今勇塞进了路边的一家破旧小旅店，程颂累得浑身冒汗。
走进无采光的狭小卫生间，洗脸盆里布满星星点点的绿霉点，洗完脸，他顺手冲了冲手背上擦破的皮——刚才扶程今勇上楼梯时没站稳，摔了个狗吃屎。
出来后，程颂面无表情盯着床上的老男人看。
脸浮肿得厉害，眼皮耷拉着，嘴唇干裂起皮，下巴和脸颊的胡茬乱糟糟地冒着。
穿的是抓绒夹克，袖口起毛边，肘部发亮，泛着长期磨蹭出的油光。腰上皮带的奢牌标志被磨得斑驳，皮面上满是折痕与裂纹，却依然舍不得扔掉，一看就是为了撑他那莫须有的面子。
与这个人同处一室，每多一秒都像是煎熬。程颂心力交瘁，甩下房卡，转身准备离开。
“……儿，儿子。”
身后传来含混不清的呼喊。
程颂脚步没停，握住门把手向下压，发出“咔哒”一声，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程今勇吃力地坐了起来。程颂深深吸进一口脏浊的醪糟味空气，扭过半边脸，语气平板得像一块铁：
“什么事？”
程今勇开始掏他的裤子口袋，左边，右边，动作迟缓笨拙。最后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面额很小，五块、十块、二十，甚至还有零碎的硬币。
“儿子，大学，上大学生活费，够不？”程今勇沉溺在自己的慈爱表演中，“不够，爸那儿还有……这些你先拿着，不够再跟爸说，啊？”
见程颂终于回头看他，程今勇又往前凑了凑，执意要递过来：“拿，拿着……爸这里还有钱，别、别心疼钱。”
父子俩的眼神对上，程今勇脸上居然挤出了关心意味的笑。
程颂定定看着他，看着那脸部肌肉堆积出的笑容，看着那递过来的纸币。
先是觉得耳朵里嗡鸣一片，随即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能别恶心我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有点颤抖。
程今勇没听清，或者说没反应过来，举着钱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看他这副模样，程颂脑子里那绷了整个傍晚、抑或是许多年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求求你别恶心我了行不行！！”
程颂抓扯住自己的头发，表情痛苦到扭曲，他声嘶力竭怒吼出声，一拳捶在墙壁上：“行不行？行不行？我问你话呢？行不行？！！”
程今勇被这么一吼，笑容迅速龟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熟悉的暴怒。
“md敢跟老子没大没小的！反了天了你！”他瞪起眼，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横飞。
“老子？！”程颂猛地转过身，眼眶发红地瞪回去，声音比程今勇更大，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你有个老子样没有？你拢共当了我几年老子？！”
“我怎么不配？我怎么不配？！你要再这么顶嘴老子抽死你！！”程今勇彻底被激怒，本性彻底暴露，胡乱地去解腰上那条破皮带，嘴里念着：“tm的，跟你妈疯起来一个德行，果然谁生的像谁……”
“你也配提她？！”
“我不配谁配？我永远你是老子，你给我记住了！！”
他试图站起身展示权威，可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刚一起身就重重向前栽倒，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程颂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谬。他忽然觉得和这样的傻B争执、对骂、甚至崩溃大喊的自己很可笑。
没有留恋，程颂闭了闭眼，直接推门走人。
身后传来程今勇不甘的咒骂：“……小兔崽子有本事别走，回来！老子弄不死你！”
听闻此言，程颂脚步一顿，默默往回走。此时的程今勇已经爬到了门口，试图伸手扒拉门，程颂将木门狠狠一摔，夹的他哀嚎出声，惨叫连连。
程颂俯下身，恶狠狠道：“看清楚了，到底是谁弄死谁？！”
……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身体发热，程颂一路骑着共享单车回去，半点都不冷。
到家，推开门，屋内黑漆漆的。明天开业，程蓁得在店里忙通宵，今晚不回来。
那张新桌子已经到了，可爱的米黄色静静立在客厅中央，与周围简陋的家装达成意外的和谐。
程颂坐过去，趴下身，把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木质温和的香气混杂着一点点新漆的味道钻入鼻腔，像一只温柔的手，安抚着他疲累不堪的心。
就这样趴了很久，久到手臂的酸麻盖过了心里的余痛。程颂撑着桌面站起身，开始做没干完的家务。
扫地，拖地，洗碗，扔垃圾，收衣服，叠衣服。
一大套下来，身体又沉了几分，他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
窗帘没拉严实，月光从缝隙溜进来，恰好落在窗台边的旧相框上。
照片里的女人微微笑着，眉眼温柔可亲。
喉咙蓦然哽塞住，程颂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眼泪却先一步滚了下来，大滴大滴，怎么擦也止不住。
妈妈。
冷清的黑暗里，程颂泪流满面。
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简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