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倾城(中) ...
-
【伍】
顾青城开始很少回来,听说他最近忙着找房子。
我开始睡在客厅中,希望有一天能够一睁开眼便看到顾青城开门进来。但是并没有,我却发了烧。
不知哪个多事的管家告诉顾青城我病了,他立时推掉手上的工作,回来看我。
“你可是要结婚了?”顾青城端着碗喂我吃中药时,我终于问出来。
“你放心,你依旧可以住在这里,这里仍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事实上,令我难过的并不只是这一点,但我还是努力牵了牵嘴角。
“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对她感兴趣?呵,那明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第二日,顾青城果然将那位小姐带到家中。但他似乎忘记曾答应过我要将她介绍给我那件事情。
有人打电话来,说是有急事,叫他即刻过去。这才想起我来。
他带那位小姐上楼,敲开我的房门:“恕颜,我有事离开一下,你帮我招待一下阮小姐,你昨天不是还说过你想认识她?”
我配合他:“是,父亲。”
他顿时怔住,牵牵嘴角,然后他便离开。
我在心里暗自感谢那个打电话过来的人。
我正倚在沙发上喝咖啡、看一本小说。
“请进。”我对她微笑。
她并不客气,走进来坐在我对面。高跟鞋与地板接触,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上下打量她,长得很标致,且穿著大方得体。但我并不打算对她客气。
“你就是那个要将顾青城从我身边抢走的人?”我看住她,微微笑。
她也并不计较我说的话,反而伸出右手来递到我面前:“你好,顾小姐,我是阮晨郁,一早便久仰顾小姐大名。”
我没有理会,端起桌上的咖啡,顾自喝起来。
她似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扬扬嘴角:“顾小姐,你放心,青城永远都会是你的父亲。”听听,多么大的口气,活脱脱已经把自己当作顾夫人了。
我一口口喝干杯中的咖啡,随即说:“阮小姐,你搞错了,我并不姓顾。”
我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回桌上,抬起头来看住她,牵牵嘴角:“顾青城并不是我的父亲。”丝毫不给她插话的机会,我又意味深长地告诉她:“况且,我已满十六岁。”
“顾青城没有向你提起过?”我装作很吃惊的表情。
她没有回答,只是很礼貌地笑笑,然后问我:“青城为什么要收养你呢?”
我一早便猜到她会这样问,“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他太寂寞,抑或他喜欢我?谁知道呢。”我耸耸肩。
我以为她会面露难色,难堪得即刻奔下楼去,抑或哭泣。但她没有。她只是笑笑,仿佛并没有听到我刚刚讲了些什么,真是好涵养。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代价是:顾青城三天没有同我讲话,见到我也当我透明,我靠近,他便避开,让我有一种自己是恶魔的感觉。
三天之后,我明知故问:“你的那位阮小姐近来怎样?”
他苦笑:“他认为我们性格不合。”
我愣住,随即哈哈大笑:“什么?你是说,顾青城竟然也会被人抛弃?”
他笑得很无奈。
我顿觉自己太过残忍,不再多嘴,乖乖回房去。
看来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那位阮小姐讲了些什么,或者她真的只用“性格不合”这种绝烂的理由将他搪塞过去。或者,顾青城不理我只是单纯因为心情不好。
她没有对他讲,这使我吃惊不少。
我想找个机会安慰他——“别伤心,是那女人没眼光,不识好歹。若是我,才不会那样对你。”但我没说。太假惺惺了,我说不出口,毕竟这一切均由我一手造成。
但我并没有胜利,听说她嫁了一个声名显赫的富商,听说顾青城又有了新的女伴。
看,她并不爱他,他也不。我实在找不出顾青城为什么要恨我的原因,我其实帮了他,她爱的只是他的钱。
——但这也是后话了。
【陆】
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同顾青城的生活都有不大不小的一点变化——我升了学,他换了亲密女友。
学校是顾青城选的,但我并不满意。学校无疑是最好的,但同学不。为着这个问题,我与顾青城发生了好几次争执。
其实并不单是学校的问题,还有别的因素。听说顾青城的新女伴是个舞女,这让我很接受不了。但他似乎有意装傻,明知我发脾气的原因,也从不挑明,只是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也同他赌气,难过时仍喜欢把自己关进衣柜,躲起来,不让他找到,他来敲门也不去应。心情至难过的时候,想大喊大叫砸东西,抑或希望生一场大病,把所有委屈全自身体里发泄除去。但我最终还是会乖乖向他妥协。每次都如此,我总斗不过他。
我甚至暗自调查那个女郎,发现她是夜未央的舞女,名叫赵舞月。照片上的她极其妖冶狐媚,让人看了顿觉牙根痒痒。
一日,我去敲顾青城的房门,他不在,我便推开门走进去。看到摆在他床头的珠灰色丝绸缎面盒子,系着白色的缎带,忍不住拆开。里面是一件象牙白色的连衣裙。
我看过不少顾青城带回来的时尚杂志,我知道这件属于法国样式,无论是否真的,都一定价格不菲。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顿时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断定那一定是顾青城要送给那位赵小姐的礼物,便立时将裙子塞回盒中,抱到自己的屋子去,用剪子剪了个粉碎,倒进垃圾筐。
晚饭时,我只顾低头吃饭,并不与顾青城说话,也不看他。我在赌气。
终于,顾青城耐不住问我:“恕颜,你有没有看到我屋里那个珠灰色的盒子?”
我仍然只顾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往嘴里送:“什么盒子,我没看到。”
他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我反而放下手里的碗,看住他:“东西在你的屋子里,我又怎么知会道。你该去问打扫房间的女佣,而不是我。”
他并没有去问女佣。
这件衣服对于顾青城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如果他真的那么想送这样一件衣服给那位赵舞月小姐,满可以再去订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回来。
但我自摧毁中获得快感及乐趣。
直到第二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准备送给我的礼物。好在垃圾还未被倒掉,我连忙悉数将它们倒在地板上。找来同色的线与针,企图将它们缝回去。
那天晚上我一直弯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弥补我的过失,顾青城来敲了两次门,我都装作没有听到,不去理会。我将门上了锁,锁在里面,他有钥匙也打不开。
那件裙子终于在凌晨三点被我补好,但跟原来一比较,已经变了味道。从地板上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脖根酸痛。我把那件衣服藏在衣柜的最底层,一次都没有穿过,只是偶尔会翻出来,比在身前,对着镜子看一看,便又收起来。
随后有十来日,顾青城为了避开我,免得我又挑起事端,整夜未归。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便又住回来,那时我已不再生他气。
过几个月,顾青城带我到那家舞城,看赵小姐跳舞。舞池中不少红男绿女,每一个看起来都似顾青城口中及照片上的那位赵小姐,又都不像。
我问他:“哪一个才是赵小姐?”
他笑着指给我看。
我于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她著一身蜜色旗袍,合身的旗袍紧紧包住她妩媚多姿的身体,头发烫出大大的卷来,涂颜色很深艳的胭脂,十指上染着紫红色的蔻丹。脸孔及身体紧紧贴在那位舞伴的肩膀上。除去打扮冶艳,我实在看不出这位赵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比起之前的阮小姐,更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我不禁在心里冷笑数声。“我也来这里跳舞好不好?或许我可以起个艺名叫野百合,没有人会认得我。”
然而他并不觉得我是在开玩笑,立即收敛了笑容:“你敢!”
我被他这话一激,反倒认真起来:“可是你喜欢!要不要试试看?”没等他反驳,我便跑出门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定定地盯住门缝处的那道亮光。顾青城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半夜,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翻过身子,面朝窗,脚步声停止,我随即屏住呼吸。
果然,他轻轻推开门,走到我床前,坐下来。
过不久,他说:“你若是喜欢跳舞,我们可以在家里开舞会。”
我装作已经睡熟,不去理会。
他叹口气,轻轻说:“以后我再不会去夜未央。”他又坐了一会,就起身关上门出去了。
他没有冲我发脾气,但后半夜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从顾青城的书房里传过来,声音并不大,但我很清醒,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清醒着。
他爱那个舞女,他竟然真的爱上了那个舞女!
那一整夜我都没有睡好。
【柒】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悄悄走到顾青城书房,把地上的玻璃碎屑打扫干净。
顾青城那之后真的再没去过夜未央,也再没去主动见过赵舞月。但他身边从不乏亲密女伴。
这次是位周小姐。
我并没有去再调查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全名是什么,因为没有必要。
几个月后,我碰巧在顾青城的大楼楼下看到她。我一看便知是她,我有这种预感。我于是上前跟她打招呼。
果然,她听我讲到顾青城的名字,脸上便现出一种不一样的表情出来,她们那种娇滴滴的小姐喜欢称其为幸福。她一下便猜出我是谁,拉着我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点了一杯橙汁,轻轻抿一口,然后微笑看住她。我打算将一年以前对那位阮小姐讲的话从头至尾再讲给她听。
但她与那位阮小姐大不相同,我刚讲到一半,她便听不下去,踉踉跄跄地奔出去。我喝掉大半杯橙汁,付了钱,心满意足地走回家。
我猜此刻那位周小姐一定在心里将我骂死,但谁管它?就由她去骂好了,我又不会因此而少一块肉。
我以为顾青城会不在家,但一进门便发现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我跟他打声招呼,正准备上楼。他突然站起来,拽过我。“苏恕颜,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
我不以为然,不怀好意地笑着看住他,“她都跟你说了?是否声泪俱下?”
他气结,扬起手,又最终放下,气冲冲地回房去。我在原地站了一会,也躲回自己的房间。他已料定这事错在我,我百口莫辩。
那天晚上,我和顾青城谁都没有下来吃饭,各自躲起来,免得一场大战。饭菜摆在一楼的饭桌上整整一晚,凉掉也没人去碰,第二天一早由女佣原样倒掉。
我暗自抱怨他不了解我,没有与顾青城商量,便私自换了学校。那日,我换上粗布衣裤,去学校办公室办了入学手续,一切均办妥后,自己拖着沉重的行李爬上宿舍楼。
推开宿舍的门,刺鼻的霉味即刻伴着风扑到我的脸上。小小一个屋子还不如顾宅的一个卫生间大,却被塞进了四张床铺,八个人同住,从此穿衣脱衣都在众人视力范围之内,半点隐私也无。还有,厕所及浴室在走廊一头,洗脸刷牙上厕所洗澡均要排队轮候,等等等,直到地老天荒。读书时只得盘起双腿来缩在自己的床铺中,时间久了,小腿会发酸发麻,似有千万只小虫一起啃食,久久不能动弹。睡觉时亦不敢轻易翻身,不然整个床架吱吱作响,像是要散架。真是要命。
不过为着顾青城,还有什么是苏恕颜忍受不了的呢。
可是没过两天,我就被顾青城强行带回家中。“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住得惯?活脱一个孤儿院待遇。”
我冷笑:“怕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孤儿。”
“我也是。”
顾青城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家庭,我霎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走上去拥抱他。他像从我处获得鼓励,继续说下去:“那时我很穷,亲戚都当我是瘟疫,将我拒之门外,不想招惹麻烦。但却因此激发我斗志,后来我终于成功……那一年,我遇到你,想起自己的遭遇,不想你同我一样,小小年纪便流离失所。”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段经历。随后,我乖乖跟他离开。
回到顾宅后,我又将行李箱中的衣物一件件收回衣柜。
“这是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不禁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被发现了,顾青城倚着衣柜,手里拽着那件可怜的连衣裙。
我转过身来继续收拾手下的行李,轻描淡写地回答:“拼图。”我没有说谎,那的确可以算作是拼图,是我当日用一针一线将它拼回原状的。
“我以为你早丢掉了,没想到你还留着。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
我陡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过身去问他:“你一早便知道是我拿的?”
“怎么不知道,不是你还能有谁?”
“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他只是笑,并不回答。
我颓然地坐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轻轻走过来坐下,将裙子折好放在一旁,伸过手想要揽住我的肩膀,我却突然起身跪坐在地上,将头伏在他腿上,眼泪一下子全流出来。他也不说话,只用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只要难过,就会伏在顾青城的腿上大哭,那时只用微微低下头,现在不行了,现在得要跪坐在地板上,头才得以接触到他的腿面。
他很有兴致,讲起自己的故事来,我听后吃惊地张大嘴——我这才知道,顾青城遇到我的前一年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这给他带来巨大打击。
我想了又想,终于问:“你很爱她?”
“是。”他丝毫没有犹豫。
他又说:“恕颜,多亏遇见你。”
我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但伸出手抚摸他脸颊。
那晚,我一躺下便坠入梦里,脑子像过电影一般,将这六七年来的事情轮番闪过,但醒来后一点不觉得累,睡眠之量出奇的好,像是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