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凉*。

1、倾城（上）

　　认识顾青城那一年，我十岁。在那之前，并没有料想到，我的十岁以及那以后的生活会是那样一副模样。

　　【壹】

　　已经记不得，那一日那些人是怎样闯进我们家的家门的，只是记得最后母亲十分慌张地把我塞进衣柜中，便又马上转身跑出了屋子。
　　我虽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个大概。
　　我于是躲在衣柜中，将双臂拢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缩作一团，将头埋在膝间，听着屋子外面嘈杂的声音，不敢哭出声来。耳边不断反复着桌椅翻倒的声音，咒骂的声音，以及枪声。
　　终于，两眼实在干涩，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歇了一歇。醒来后却已不知是何时何日，只觉肚子咕咕作响，门外已归为平静，不似再有危险。
　　突然柜门被人拉开，我一惊，抬起头看出去，双眼却因长期处在黑暗中，一下子无法适应过来。被打过来的强烈阳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右手也不禁马上挡上去。许久，才从指缝中略微看清对面的那个人。
　　擦得光亮的黑皮鞋，灰色的西裤，干净熨帖的白色衬衫。
　　他伸出手将我轻轻拉出衣柜，显然，他的惊讶并不浅于我。
　　只见他缓缓蹲下身来，轻轻问：“你是谁？”声音很温柔。
　　我只轻轻揉着发麻的脚踝。
　　见我没有回答，他便又问：“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并没有回答，只是顾自地走出屋子。家当然还是那个家，只是家具都被换上了新的，再找不到原来的半点痕迹。
　　我霎时明白过来，屋子易了主。
　　我转过身来问：“是你买下了这座房子？”背着光，这才得以看清他的脸。很年轻俊朗，且剪利落的短发。
　　他微微笑，“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
　　我也无奈地回过去一个微笑，“我是这里原来的主人。”
　　“呵，小女主人。你的父母丢下了你？还是你调皮躲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藏在衣柜里？”他似乎有很多问题，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另外，他把我当作顽皮的小孩子。
　　我不想再探讨下去，“他们大概是去了那里……他们或许认为我太小，不带我去。”我竖起右手的食指指向天空，然后定定地看住他。
　　他微微怔了怔，随即露出怜悯的表情来。他问我：“你有多大？七岁？抑或八岁？”
　　“全错，我已有十岁，不再是小朋友。还有，我叫苏恕颜。”我不愿再继续谈下去，像是查户口，从年龄问到姓名，再到爱好，没完没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原来是十岁的苏恕颜小姐呵。你好，我叫顾青城。”他伸出右手来，我也配合地把自己的右手伸过去，握住他厚实的手，结束这场无趣至极的谈话。
　　他果然没再问下去，但却没有离开。只是站定看住我。
　　过不久，他终于开口：“那么——”
　　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立刻接上去：“我可不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像是要听听我会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他，又像是在想要怎样回答我。
　　我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继续说下去：“这里有很多间房间，我可以住在以前仆人住的房子里，不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顿了顿，又说：“况且，我现在是个孤儿，无处可去。”坚定得似乎不给他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定定地看住我，眼角挂着浅浅的笑，我知道，我胜利了。
　　果然，他说：“你仍然可以住在原来你的房间，”顿了顿，他又说：“反正我不长住在这里。”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失去父母的失落感已不能触动我，毕竟还是年龄小，吃好住好，自然懂得解不开的问题不必多问“为什么”，那样并无益处。

　　【贰】

　　再次见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多大年纪？”其实心里也大概有数，但毕竟只是猜测。
　　他稍微愣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问：“你觉得我像什么年纪？”
　　“二十。”我想也没想，伸出两个手指头。
　　他随即哈哈大笑，我牢牢看住他，不明所以。
　　“那是五年前。”
　　我一下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想说十七八九岁。
　　我已不再愿意上学，我想，人人都知会道，苏恕颜的父母被仇家所害，包括学校里的小朋友，届时我再出现在校园里，定会成为大家指指点点的对象。
　　他们会说，“看，那就是苏恕颜。”、“苏恕颜现在是个孤儿。”，抑或还有更加难听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到。
　　所以我不再去学校。
　　当然我知道还有不少人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段日子顾青城也常待在家中，也就是基于那段时间，我和顾青城之间的关系才得以愈拉愈近，我渐渐开始事事依赖起他来，当他是至亲至亲的人。
　　顾青城怕我寂寞，常会带我去参加一些他社交圈子里的聚会活动。没过多久，人人便都认得我，每次见我都会唤我一声“顾小姐”，当我是顾青城的女儿。并没有人知道全上海最富有能干的商人顾青城竟才有二十五岁，说出来也没有人肯相信，呵。我已懒于分辩“我不姓顾”、抑或“顾青城并非我的父亲”，有什么必要呢？
　　但这种生活很快便结束，顾青城将我送进全市最好的男女校，显然，他并不希望我做个无知妇孺，将来只会像社会上有些名媛一般，除去穿衣、跳舞、享受之外，再不会别的。
　　学校里面的人也都认为顾青城是我父亲，我于是每天坚持只穿粗布衣裤，不许顾青城派司机接送我上下学，刻意与顾青城撇开关系，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被同学认为是有性格。
　　最初几日，还觉得新鲜。渐渐新鲜感褪去，只觉无趣至极。学校安排的那些课程我自小便懂得，课上几乎不用怎么听，亦可以门门拿“优秀”。
　　并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的。渐渐开始觉得周围的男学生肤浅、傲慢自大、且没有内涵，对那种行为幼稚的男生厌恶起来。
　　回到家向顾青城抱怨时，还被他大大笑话了一番：“呀！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当初便给苏恕颜小姐选一家女校，不然以后嫁不出去都要来怪我。”
　　我没好气，从此再不与他谈论学校的男生。
　　休息的时候，顾青城还是会带我去参加各类聚会，让我见世面，并因此结识不少朋友。
　　但我一直不能很好地融入其中，我一直介怀，始终当自己是个外人。每次都独自坐在角落处，看顾青城与各类名媛一起跳舞、喝香槟。在他时不时转过头来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我的时候，对他莞尔一笑。
　　渐渐有人发现，我并不是顾青城的女儿，表示有兴趣，一有机会便来找我搭讪，不再如以前那般拘束，但并没有人明讲出来，他们仍喜欢叫我“顾小姐”。顾青城也不挑明，任凭人们费尽脑筋去猜、去雕琢我们之间的关系。这让我很有点得意。

　　【叁】

　　认识成思远亦是在那样的一场舞会上。
　　我仍旧坐在角落处，静静地看顾青城微笑、跳舞、与人握手，猜测哪个才是他的正牌女友。
　　这时，有人走过来，递一杯鲜榨橙汁给我：“顾小姐，晚上好。”声音非常非常温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杯橙汁，忍不住仔细打量声音的主人。他著一身白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敞开两颗扣子。明眸皓齿。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但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安静地盯着某一个方向，看得入神。无限魅力呵。
　　我继续看我的顾青城。
　　舞会刚一结束，他便起身离去。只对我微微一笑，算是告辞。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给我，但我反而对他印象颇深。
　　第二次见面，我才得以知道，他叫成思远。但那已是两年以后的事情，我仍记得他，不过这是后话了。
　　那日舞会散去后，顾青城问我：“刚刚与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微微偏过头去，看牢他。半晌，我莞尔一笑：“有缘人。”
　　他稍愣了愣，随即跟着微笑起来，并没有再说什么。我很失望。
　　随后的一段时间，顾青城很少在家，我几乎见不到他。我于是终于有天去他的大楼找他，秘书说他近来很忙，常常开会，晚上亦是经常睡在办公室。我于是放心地离开，不必整日猜测他是否又在与哪位小姐一同跳舞、谈心、喝香槟。
　　但那段时间我很无聊，无聊至极。刚开始的几日，无聊的时候我便摘下电话听筒，自己同自己说话、聊天。但后来发现这样实在可笑，于是接受一些男同学的邀请，同他们放学后一起去看电影吃甜点，消磨掉不少时间，有时候亦可以玩得不亦乐乎，忘记时间。
　　顾青城无暇管我，我便放任自己，以为那是对他的惩罚。因成绩并没有因此而下滑，仍可以门门获“优秀”。
　　渐渐我对看电影吃甜点失去兴趣，没事做的时候便窝在学校图书馆中，天黑了才回家，倒头就睡。
　　但我仍有意外收获，我因此而认识了宋子卿。
　　我喜欢看的每一本书的借书卡上面，都有宋子卿的名字。我于是来了兴趣，特别注意这样的一个人，终于在半个月之后被我发现。
　　宋子卿与我接触过的其他同龄男生不大一样，他有些孤僻，不爱同人讲话，每次都一早便来到图书馆，专挑一个没人的角落处，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有时一读就读到图书馆闭馆，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非到图书管理员开始往外轰人才肯离开。
　　这同我在顾青城的那些舞会上的表现差不多。
　　于是有一日，我故意找了一本同他手里一样的书，坐到他对面。我同他打招呼：“嗨。”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我于是扬了扬手里的那本书：“我们看同样的书呢，真巧呵。”
　　从此，角落处由一个人变为两个，宋子卿很快便接纳我是他的好友。

　　【肆】

　　不久，我便发现，宋子卿对我表现出强烈好感，我于是刻意远离他，再不去图书馆，放学便直接回家，不给他挑明的机会。但我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好友。
　　但毕业那天，宋子卿还是想方设法找到我。他在学校的花园拦住我，我于是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看住他等他开口。
　　他涨红了脸，终于说出话来：“恕颜，嫁给我。”
　　“不。”
　　“为什么？因为我仍不够好？”他仍旧穷追不舍，说话不懂得拐弯。这是他最大优点，亦是最大缺点。
　　我坦白：“因为顾青城。”
　　他苦笑，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他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我微微笑。
　　“因为我出身不好，我太穷，令尊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他始终自信不足，认为一切不幸都应归咎于自己出身不好。
　　我极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伸过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不想伤害他：“不，不是你的错。”
　　他以为我回心转意，即刻抬起头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恕颜，我再去学习，出人头地。恕颜，你等我！”
　　我轻轻将手抽出来：“我相信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子卿。到时，你会发现更多更好的女孩子，到时你会发现，我原来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可爱。”说完我便起身离开，抛下他自己想想清楚。
　　从此失去一个朋友。
　　回到家，我故意讲给顾青城听：“今天有个男同学向我求婚呢。”
　　“不行，我不同意，你才是中学生。”我暗自觉得好笑，我并没有说我是否同意，他便急成这样。
　　“你凭什么？”我故意与他对着干。
　　“我是你的监护人。”
　　我冷笑数声：“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顾青城并没有依照法律程序收养苏恕颜。”
　　他无话可说，这是事实。
　　我于是继续：“既然没关系，你又凭什么来管我。不如找个更合适的理由。”
　　他气结，转过身摔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我猜他知道我想听到什么，但他无论如何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