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十六、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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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夜，我在葡萄花架下守着子桓，待到夜色深沉。
这是个偏执的公子，自小父母于他的要求便高，如今身为长兄，承受的一切便更甚，想来诸公子自小视为寻常的宠溺，于子桓而言从来都是求不得的。
乃至那日，他抑郁难当，酗了酒仍要敛住情绪，不能失了仪行。
求而不得，又何必寄予希望？
我想，他该是给至亲伤得极深，从来习惯端起冷傲的架子，心底却极是在乎，哪怕一个眼神，一句鼓励，他便会很快乐。
只是简单的心愿却难以实现，日复一日，重复留下的不过是一堆不堪的回忆，他才会真的表现出在乎，一气之下想要毁了，却还是不敢张扬地大闹一场，只一人静静宣泄，生怕给旁人瞧见。
我不肯离去，怕他一个执念将自己也给毁了，他是个好孩子，不过时而钻钻牛角尖，若有人看着点拨三两句也便能无恙。
深秋时节，四地寂寂，只是不远处的塘子里，时有锦鲤跃出水面，扑腾出一些动静来，泛出的微波涟漪，缀满了零落星辰，漾开去又渐归于平静。
我与子桓道：“不早了，公子还是回去罢。”
他颔首，以手支地站了起来，我紧随其后，奈何蹲得太久早已腿脚麻木，刚起身便是脚一软，眼见又要栽下去。子桓眼疾手快，顺势一扶。下一刻，他的手托于我的腰际，而我的胳膊弯于他的颈项，整个身子坠于他的怀中，能有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这处没有旁人。
子桓臂上使力，将我扶起，还未站稳，便听见衣料拂过青草的窸窣声，有步履轻叩在石阶之上，沉稳而有力。我下意识推开子桓上前搀扶的手，却还是立得颤颤巍巍，子桓一把捏住我的袖口，皱眉沉声：“别闹了。”
我中心有隐隐的不安，待那人走近，却是子桓先开了口：“仲达回来了？”
仲达微笑颔首：“蒙公子挂心，懿近日于并州各处巡视，多少有些心得，正要向公子一一交代，却遍寻不到公子踪迹。”他的目光在我的袖口一滞，便移开去。
子桓面上沉肃，转与我道：“现下好些了么？可能自己回去？”
我笑着：“无事。”说着，便想抽回手，哪知子桓还是牢牢拽着，待我又问了声：“公子？”他才僵着手放开，我望了眼仲达，见他自始至终眸光平静，不起波澜，似乎只当我是不存在的。
我福身向他们道别，回去的路上却止不住地背脊发凉，仲达如此这般，已然将一切传达得分明。
回到阁中，心中仍是郁郁，我便静伏于窗侧，以手支颌观星去了。只一会儿就觉着腹中空空，不怎么舒坦，适才反应过来，一日之间，不过食下几块糕点，饮了数杯清茶。看着天色，想来厨娘们早已歇下，我刚想找春华来问问，便听见阁外有些喧杂声，入夜了，又是谁这般不识趣。我起身，步到门前，手搭上门闩，将将打开，却闻仲达温和的声音：“将这递与你家小姐。”
附和的是春华：“大人不进去坐坐？”
“不了，这时辰也不便打扰了。”话语之间，脚步声起，渐行渐远。
我沉不住气，“吱呀”一声开了房门，皱眉向他的背影问：“有什么值得半夜来送？”
仲达远去的身影蓦地顿住，他回身轻笑，悠悠开口：“总以为你不乐意教我瞧见那些狼狈的模样，如今想来，兴许是我错了。”
我一愣，一把抓过春华手中的纸包，三两下打开，现于眼前的是好些做工精巧的果饼，显见一啃便全失了形象。恰在此刻，仲达好听的声音又传来：“那么，你是要当着我的面吃呢，还是当着我的面吃呢？”
（十七）
郭嬛同我说，武将的妻室们早已习惯了一次次的分离，并且坚定地相信，短暂的分别是为了长久的厮守。说这话时，她正在削贡梨，唇畔噙着一抹不屑的笑。“其实不过自欺不是么？”她抬起眸子望我，眼底的苦涩挥之不去，战乱连年，虽是英雄辈出之际，却实是万民难言的劫难。
那本是一个充满暖意的午后，可她的话让我不由得想到了显奕，突然就觉得拂面而来的风有了几分微凉。
记得那时，公公很疼显奕，出征之时也不会强拽他上战场，只让他留守邺城照顾后方。本来显奕不过一介文弱公子，可谣言还是四散开来，说显奕耽于美色，不图家国大业。
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阳光媚好，我寻到了立于池畔的显奕，彼时，他正喂着池中的锦鲤，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让人不忍打扰。我思忖片刻，还是步过去，道了一声：“夫君。”
他侧首望我，见我面色，也敛了笑容：“宓儿，你怎么了？”
我笑：“方今乱世，哪家的男儿不想闯出一番绝世的功勋来，夫君若想驰骋沙场，府中的一切我会倾心打点，绝不会让夫君有半分的后顾之忧……”话虽如此，却还是心虚地垂下了眼眸，不敢看他，私心里，更是不争气地希望他能留下。
显奕手一挥，大把鱼食分撒到池中，锦鲤争得分外厉害，水花四溅。
他过来，替我捋了捋额前的散发，轻笑出声：“宓儿许是给流言恼得糊涂了。”我抬头望他，不可置信。他仍是笑着：“你看这池中的锦鲤，早先的那些食粮也便够了，却还要这般争抢，今日争得最凶的，多半活不过明日罢。人何尝不是如此，熙自知于行军打仗上无半分所长，去了不过是拖累父兄，倒不如留守后方，驰援粮草来得更为合适。”言语间，他目光投向远处，叹道，“当今天下大乱，便是太多人的贪念所致。”
那一瞬，很安心。他原不是没有抱负的，却深知量力而行才是最好，无为而治者，并非真正无所作为，乱世中，倚靠一方枭雄并不能得到丝毫的慰藉，然这样一位身形瘦削的公子，只淡淡一番话，便让在旁的人定下心来。很庆幸，他是我的夫君，静静靠在显奕的怀中，能感受到一股坚定的力量，我想这天下不日便会平定，待到那时，我要陪他游历这大好河山，我要看他一步一步实现心中的理想，太平盛世，终归是要显奕这般的仁者才能去开创。
只是，这样温和的男子，终究还是走上了战场。
那夜，他轻吻我的脸颊，蹙眉：“这是生死之战，若是胜了曹孟德，这北方便是定了。”
我伸手抚过他的眉际，见他的眉头渐渐舒展，才开口道：“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他又一把搂住我，靠得这样近，感受得到他的心跳，隔着儒衫传递过来，我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揶揄他：“没上过战场，竟是这般不成器的模样。”
他却不松手，侧首吻过我的发丝，顺着耳垂到颈项，我眉头跳了跳，终于去推他，却终究是抵不过。他也像是意识到什么，松开臂弯，我一下挣了出来，凝眉瞪他：“明晨便要出征，今日还这般不检点，早些去歇着，休要让我唤母亲来治你。”
他去塌上坐下，轻笑着摇了摇头。
翌日清早，他说，女眷不得相送是军中早先订下的规矩。我伺候他用过早膳，替他收拾好一身行装，目送他跨过门槛，一步一步，一时间胸中压抑难当，三两步追上他，双手环过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背，铠甲冰凉，我轻声呢喃：“我等你回来。”
他的手按上我的，下一刻掰开，回身冲我一笑：“我应承你。”
那一笑，绚烂如昙花一现，言罢，他回身，徒留给我渐行渐远的背影，铠甲兵刀相触声声，冷漠而无情。
我一直在等着他，却只等来了他的死讯。
院中的几盆昙花恰在噩耗传至的那夜悄然绽放，月色凄清，舒展开的花瓣不知缘何粘上了点点的红痕，似能泣出血来，妖艳不可方物。我静静蹲在侧旁，生怕惊扰了这转瞬即逝的美，眼前止不住浮现起往事幕幕。
昔日，显奕拉着我的手，种下了这等奇花，还摆出一脸的痞气，表示能邀我共赏这月下美人，此生便也无憾了，一派十足的纨绔样。
此时，花期悄然而至，短暂如斯，然他却已再看不见。
“姐姐？”郭嬛的唤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朝她一笑：“终归是要有个寄托的，那样漫长的等待，如果自己都不能骗得自己相信了，那该何以为继？至亲之人，可能就此再也不见，即便所信不过是个幻境，也是好的。怕只怕，有一日连这幻象都维系不下去了。”见郭嬛眸色黯然，面有愧色，我便想着转口，随意道了句，“嬛嬛如此厌恶战争，多半不会看上武人罢。”
郭嬛抬头望着我，眼神很是坚定：“姐姐错了，这世间若没有武人们不顾性命的厮杀，何来天下大定，我没有半点瞧不上武将们的意思。若然我的夫君是个不世的英雄，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我便要随他一道谋划，而非待在闺中等着远方的急报。成败荣辱，我愿与他一同分享，就在那一刻。”
那时，我觉着郭嬛的话委实霸气外露了，便只是当一句戏言附和了几句。
多年后回首，才恍然郭嬛从来只说做得到的，她喜欢子桓，便想尽了法子，值他初上战场，便是她陪伴在侧，只那一回随军，子桓便再也离不了她了。
然建安十年的这一战，子桓与嬛嬛缘何相识相交至此，在那样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于我不过是旁人的一段佳话，不曾放在心上。
彼时，我心灰意懒，从不曾料想这一仗会将我心底的最后一份希冀打碎，自此，甘心向命运俯首再不作半分的挣扎。
我以为，仲达就这样离开了我，像显奕一样，带着灿烂的笑与我挥手道别，岂知那一望已是永别。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十六、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