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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四、十五 ...

  •   (十四)
      仲达一派闲适,悠悠然步到那一桌,沉声开口:“当今世上,何人可者?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正平慧眼识人,在下倾慕已久,早有心一游,今日幸甚。”孔文举面色一黯,祢正平蹙眉睨了仲达一眼:“足下何人?”
      仲达一脸诚恳:“在下司马懿, ”见二人似有所悟,又微微一笑补充,“哦,兄台不怎么瞧得上的司马伯达,正是不才的大哥。”
      祢正平哈哈一笑,伸手直指仲达:“有趣。”
      仲达也未有异色,施施然落座,含着笑,往狠里自损,直将那祢正平说得天上有,人间无,教观者打心里认同祢正平真真身不逢时,连司马仲达如斯不成器的家伙都能备受重用,委实不公。
      我终于听不过,将将准备离去,却闻荀令君道:“甄姑娘少待。”沉音如拨弄古弦,伴着缭绕熏香,使我稍稍安了心神。

      果然,下一刻仲达话锋一转。
      “只正平当慎言行,兄有大才,既瞧不上曹孟德这等奸雄,何故于邺城徘徊?不若另寻他主……”
      “足下且住,当今仍是汉家天下,他曹操不过一介阉宦之后,何以服众?汉帝式微,汝等不思量如何辅佐,只知图谋自家前程,奸佞在侧,虎狼卧藏,国之不国矣。”
      “是么?”仲达正了正身子,搁下茶盏,一抹妖异的笑浮现于唇畔,“我料,这天下十年后仍在汉帝掌中,一如今日,而先生若执意,必等不到那一日。”
      祢正平轻哂一声,与孔文举道:“这小儿好生张狂,如何,孟德当真敢斩杀我们么?他不怕失了人心了?”
      仲达撩了撩曳于席间的长袍,玄青一色,衬得他面色愈加凛然,他笑,眼神清冷,像是在同孩子亲昵地耳语一般:“杀人,何须亲自动手呢?”
      那一刻,他的漠然,教我深深一惊,终究,我对他了解得太少太少。他是日夜工于谋算的臣子,甚至,他于人面前的笑是真是假,我尚不能辨,便一头扎入,实是无望。
      待到人散,我与荀令、仲达走出茶楼时,已是日暮时分,那日的晚霞火烧一般,将邺城染得血色一片。残阳下,荀令温和一笑,眸中却有几分黯淡:“我还有些事要办,仲达你送甄姑娘回府罢。”
      待荀令远去,我还会不时想起仲达与祢正平的对望,除却嘲弄,是全然不加掩饰的蔑视,是怎样的傲骨,才得有此一望,我不知。而那刻,耳畔却传来仲达轻轻的叹息:“奉孝的忌日近了……”
      我回顾,见仲达的眸子变得很温和,半晌,他复又道:“惜哉,若然他在,或者一切远不同于今日。”

      青石板铺就的道上,投下两道长长的人影,时或交叠相依,转眼却一派泾渭分明的模样,我将视线投向远处,万里云霞,似被血色浸染,滚滚翻腾远去,何其壮丽,只是看在眼中分外悲怆,我幽幽开口:“郭奉孝么,就是算死了孙伯符,又一并将袁府上下清算了的先知?你不是很忌惮他么,今日这般感怀又是作甚?”
      仲达闻言,双手扳过我的肩膀,我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却还是别过头去,只听他冷冷的声音:“到今日你还如此记挂他,必是极恨奉孝的罢。”我不知他为何要下如此的断句,乱世之中,贤良之士为自家主公尽心谋划,何错之有?不过一场成王败寇,只叹公公轻信谄媚之言,当断不断,终落得大业未成,一门受难的下场。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皱眉去推开仲达的手,出乎意料地,他自觉自动地松了手,我走开去几步,才听得他淡淡的一句:“那么,你恨我么?”

      (十五)
      我诧然回首,那两道影子业已消融在暮色之中,夜悄然而至,我辨不明他面上的神情,只他周身的气息,隐隐添了几分森然。我想张口说些什么,然一句“你过虑了”却滞于心肺之间,我终究选择了沉默,却未移开步子。
      我只淡然望向他,那一眼显得如斯漫长悠远,似跨越了往昔那么多的岁月,其实不过转瞬。
      下一瞬,他一步迈到我面前,如此近,俊秀的五官如雕琢过一般,风过,见得到发丝轻扬。然一切真实却于下一刻被打破,猝不及防之间,他一拽我的臂膀,将我拥入怀中。
      恍若梦境一般,我木然由他抱着,仰首望那苍穹,见夜空之间,星辰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耳畔有温热的气息拂过,仲达的声音徐徐传来:“若我想用余生来偿,你可愿意?”言语间流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颓然与无力。

      我脑中所想是,当街相拥委实丢人现眼,遂自觉自动要伸手去推开他,哪知将将触及他的长袖,手便鬼使神差地绕过他的腰际,极其顺畅地环了个圈,当我意识到此刻我于他的模样正如那缠绕大树的藤蔓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倏地收手,又使力朝他一推,挣脱开了还不忘退开两步。
      仲达皱着眉头,眼中弥漫着笑意,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宓儿这是何意?”
      我勉力弯一弯嘴角:“仲达想是星夜赶回的,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罢。”
      他又凑近一步,一双鬼魅的瞳凝视着我,良久,柔声一笑:“你的话,我自会听。”

      说话间,仲达已将我送回司空府门前,眼见他脑袋又要凑上来,门口步出的小吏上前一揖:“大人来的正好,司空大人邀大人一叙。”
      但见仲达面色一凝,难得一现的好笑模样转瞬不见,他颔首:“我知晓了。”与我匆匆道别后,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夜已深沉,我越过廊下,回竹苓阁的路上,途径葡萄花架,恰闻到一阵浓重的酒气,影影绰绰之间,依稀可见一人倚于花架,垂首而坐,模样极是落魄失意。我原想疾步而去,只作不见,却听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我侧首,见那人的手优雅地搭在膝上,一侧的酒坛化作一地的粉碎,余下的酒悠悠漫开,将他的袍角沾湿,他却浑然不觉,浮云散开去,他轻轻一笑,道:“宓儿。”声音清清冷冷,垂下的眼眸,掩饰的不知是什么。
      我快步上前,拽着他的袖子,想一把将他拉起,却只是徒然。我不放弃,唤他:“子桓,你起来。”他仍是垂首,蓦地手探出长袖,牵住我的手腕,很凉很凉,叫人不忍心抽回手。望着月下的他,一手抱膝,另一手紧紧拉着我,恍若这天地之间,只我一人才得给他慰藉,只是一瞬间,很心疼。
      下一刻,他松了手,还是不看我,有些倔强地:“夜沉了……”
      我只当不闻,屈膝蹲于他身侧,无言,等待。
      良久,他抬头望我,眼神似蒙了一层雾气,有几分恍惚,但我知他是清醒的,那眼底挥之不去的怅然教人一观便知,他沉声:“可以陪陪我么?”

      我在旁静静聆听,子桓只轻轻叙述,并不期回应。
      我想,他终究还是有几分醉意了,若然不是,有些话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说出口。
      他谈到了子建,说到了子文,直言自己资质平平,远不及弟弟们文韬武略,个个出众。自兄长曹昂过世后,他每日收下的,不过司空大人的一番奚落,日复一日,早已将他逼入死角,举步维艰,然谨小慎微仍换不回半分的肯定,他茫然看我:“究竟要怎样做,父亲才能满意。或许,根本就不会有那一日罢。”他宛然一笑,凄清月光下,模糊了颜色。
      我将酝酿好的话又滤了一遍,将将要开口,却听他淡淡叹息,从身侧提起一物:“一串弃了的物什,又何必存在。”夜色冷然,那一串葡萄仍带着晶莹的光泽,然子桓蓦地松手,葡萄便砸向了地面,沉闷的碰触声伴着飞溅的果汁,不过转瞬,一团惨状。他面上仍是一派肃然,不曾眨一眼,又道,“不过一份心意,若无人珍惜,倒不如毁了干净。”
      我忍不住靠近,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终归有人能懂的。”
      子桓凝在远处的眼神有了起伏,他侧首向我:“我知道。”他俯首片刻,再看我时,眸光愈加涣散,却有道不明的执着,他启口:“宓儿,我于你从未有过半分轻视,”借着酒意,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触上的一瞬却又收了手,“幸而有你在。丕如若不取世子之位,无颜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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