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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郭嬛篇《凤凰劫》 ...

  •   他长久地望着我,恍若从不识得我一般,那是个阴沉的日子,掩着的房门仍有阵阵风透进来,教人脊背上生出凉意来。
      他搁下药碗后,只这样支着身子看我。他周身的药草味日益浓重,身形亦一日日消瘦下去。那日去取汤药,听得那煎药的童子碎嘴,直道药石无灵,我蓦地推开木门,吓得那童子直扑在地上,瑟瑟抖了许久,我凉凉道:“你明日不必来了。”

      近日药味又重了几分,他只是淡然服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可他沉静的时光愈发多起来,仿佛感知到生命的逝去,任何怨恨不过徒劳,他只悄然等待迫近的死亡。每一次从鬼门关偷生,他初初醒来的眼神总是空洞得可怕,半晌才过来抱我,轻拍我的后背柔声安慰:“莫怕,我还活着。”全不计自己抖得比我更甚。
      窗外啪啪声起,春雨淅沥降下,他拧了眉头,出了声:“嬛嬛,她是极怨我的罢。”我心下一动,不知怎样答他,自他五年前赐了甄宓死罪,他再没有提过她,仿佛将这样一个人完全剔除出了他的生命,而今他病得迷糊,却重又忆起了她。我还记得,那年子桓怒起下命,要赐死远在千里之外的妃子,我并着甄宓的一双儿女,苦求无果。直至甄宓归去的消息传回,我去见他,问他如何狠得下心,他沉默良久,终于幽幽道:“我同她成婚那么久,她第一次唤我夫君,竟是讽我纳侧室。”沉溺于往事,我一时神思恍惚,只听他的声音又传来,凉凉的没什么情绪:“可嬛嬛,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狠心的。”我闻言一惊,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初见子桓,是在建安十年的秋天。我被太多的世家子弟转手,四地漂泊惯了,便不会有半分无谓的伤情,对那些王侯公子也不可能抱有可笑的幻想。
      可对子桓却有些不同,彼时他初初将甄宓从疫区带回,瞧见我这被人献来的舞姬,应承了我的留下,转身却让我退下。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遭拒,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大约是不服,他竟连多瞧我一眼都懒得。

      留在司空府中无事,我便去寻了甄宓,起初只是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能将堂堂二公子迷得乱了心神。
      直到见了她,我才释然,这确然是个极美的女子,不着雕饰也能美得人心惊,那首“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说得不错。与她攀谈数月,愈觉得这是个识得大体的名门闺秀,我讨教茶道,她亦欣然颔首。
      不知是否多想,见我习成,她俏皮一笑,灵气逼人,我心下颇有些不舒服,却一时道不明缘由。后来见我,她有问过:“公子可还喝得惯?”我心中一哽,他从不曾给过我半分机会。她见我面色黯淡下来,浅浅一笑:“不碍事,往后你来这处沏茶,总会遇上他。”
      我对上她的眸子,诧然她怎能如此直言不讳,那份由衷的释然,让我一时了然,她大约认为,终能有个人替她挡下子桓了。
      我敷衍一笑:“嬛嬛谢过姐姐的好意。”
      回去的路上,我心中愈加不平,她心中全没有子桓的位置,恨不能找个人整日应付着子桓,我一时唏嘘,竟叹了一路,晃神过来后直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日后,我再没同她喝过茶。

      子桓很爱吃葡萄,还总爱往各处送,指着大伙一块来喜欢葡萄。
      可总有人不爱,那年秋天,他送去给司空大人的葡萄给一番奚落退了回来,若还能妥妥地交到子桓手中,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中途让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尝了鲜,还嘴不饶人地将子桓一通嘲弄,闹得下人们个个都知晓了,成了司空府半月的谈资,终于还是传到了子桓耳中。
      那天,我不经意路过花园小径,见他将自己灌得迷糊,可连醉酒都不得畅快,尚要端着情绪,隐忍不发。我腿脚不听使唤就要步过去,几步外,他掼手一下砸了酒坛,而后他很自然地接口,叫住了廊下的人:“宓儿。”
      我忙一个闪身,隐到假山群里,竟再挪不走步子,匿在山石沟壑间听了墙根。
      我听出了他的倔强和骄傲,那样长久的沉默,我以为甄宓终会半途离开,但她终于还是等到,子桓借着酒意将一切道了出来,那份情真意切,却是对她。
      那一晚,直到所有人散去,我还痴痴立在原处,不知何时蹲下身子,抱膝在小园里坐了一夜。
      心很凉,我想我大约将他错放了位置,我本该待他如同往昔的那些主子,却不知何时生出了奢望,妄想常伴他的身侧,为君筹谋。
      大约是喜欢上他了罢。

      自从我动了情,我便横下了心。我常想,命中因果不可规避,我铸下了错,便要自食恶果。子桓宠了我那么多年,我却不能为他添一个孩子,这是命数。
      自从我随子桓踏上沙场,有些事便不可挽回。
      那时,子桓眼中再容不下第二个女子,司马懿为救他大伤元气,我去军帐中探子桓,同他说了水淹壶关城可破敌军,他事后也只是对我略略赞赏,并未多言。
      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若然子桓得不到甄宓,此生他只会认定她是最好,再无人能出其右。子桓身在其中,不管不顾追求伊人,而伊人早已心有所属,这是已然能够预见到的悲剧。我盼其终能大彻大悟,竟能狠心将他一把推入火坑,这是何等情怀。
      那年的隆冬,飘絮扬扬洒洒,天地间一片苍茫。拿下了壶关城,大军便要班师,司马懿彼时时常昏睡,气息奄奄,军医说命在旦夕,一旦奔波必不保。那夜,我一脸欢欣地收拾一切,入夜时,在帐中掏出了巴豆,一咬牙咽下了肚。
      彻夜难安,翌日全然脱了人形,子桓吩咐我留下养好身子,随后回邺城。
      我惨然向他笑着:“不碍事的。”心下已然计定,决不让司马懿活着回去。
      我暗中着人将消息卖给敌军,在回去的路上,抛石机投出的巨石稳稳砸中了车驾,翻滚着跌下了山谷,我策马驱驰,高崖上风声猎猎,瞬时很想一踹马腹,随之一道摔下山去,我这样的人,凭什么活着。
      在魏郡我们追上了子桓所部大军,我将早先从司马懿身上取下的信物交到子桓手中,告诉他司马懿已遭不测,又诌了几句,言说回来的路上司马大人已然命在旦夕,故而将后事早早托付,劝子桓不要太难过。
      那夜,子桓竟在我的面前哭了,他道仲达因其而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活。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茫然开口:“其实该死的是我。”
      那一刻,我心下大骇,再说不出半句言语,只因他一语道出了我的心声。
      既已迈出了第一步,后来的事也便谈不上犹豫。
      子桓归城的那夜,我道他必会按耐不住找甄宓坦诚一切,我早早便为他备下了酒,合欢散药性很烈,我竟能含笑递与他。

      一切照着设计,半点没有偏离,不久后他同她成了亲,唯一的意外大约是司马懿大难不死,竟又回到了府中,可终究也没有再做纠缠,识趣地默许了甄宓的抉择。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梦到他俩白首不相离,醒来时枕上湿了一大片,心下空空,却也不是那么难受,或许,那也是好的。
      可他们的结局却真的应验了最初的计算,他们止不住地彼此陌路,当我见子桓满腔的热切一点点地凉下去,心也不由跟着悬起。他爱得霸道,她却是个冷情的女子,即便新婚燕尔之时也不会表现出有多么欢喜。他终归会厌倦她,而那时她已然老去,再搏不回他最初的一见倾心。若你不在意一个人,你便不会满心渴望了解他的世界,从她最后时光写就的讽诗可见,她从头至尾竟可笑地认为子桓对她不过色衰爱弛。从未深想,是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漠将他的心动一分分磨去,终于抵不过岁月。

      那些年,我错过了太多的风景,眼中只装得下他的悲喜。我眼见他的眸子一日日黯淡下去,却无能为力,只有静静侯在他身侧。
      有时我会想,或许当时真的错了,我只道是为他好,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左右他的人生。他过得那样不快乐,我以前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从不曾知晓,自己原是见不得他的难受的。
      那夜,我跟了他一路,见他在酒肆饮下一坛酒,面色苍白,眸中怆然难掩。他跌跌撞撞踏入夜色,我忙又起身追去,却不是回府的路。一阵风起,十步外的子桓一下没了踪影,我心下一空,忙跑过去,见他摔在了湖畔草丛里,月光倾泻了一池,波光浮动,潋滟却凄清。我慌乱间踏入草丛,惹出簌簌声一片,我去伸手拉他,哪知他使力一带,连日春雨绵绵,泥土还很湿润,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他躺在泥里,开了口,声色飘忽:“子归,你瞧见我今日的模样了罢!如何,连你都要来笑话我?”
      我平复了情绪,压着嗓子迟疑出声:“子桓,你误会了。”
      他大笑出声,冷冷道:“如你所见,现今的我就是如此不堪,为君祝颂间竟还藏着这般肮脏的心思。你还记得昔日在沛国,你我踏溪而歌,我今日便要告诉你,回不去了,你如何看我,我都不会在乎。”说着便以手支地直起了身子,许是触到了痛处,不由吸了口气。
      我见他真是醉了,心下一动,壮着胆子挪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沉声宽慰:“这世间,岂有生在帝胄之家而洁身一世的,你明白自己的志愿便好,旁人的非议又有什么值得计较?”
      良久的沉默,我听到他抖着嗓子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等着看你,实现心中所想。”我毫不迟疑地答他。
      我们踩着月色回去的一路,我听着他回忆年少无忧的时光,见他连月阴霾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纵使明日相见,记得这一切的不过我一人,却还是不由得欢喜。

      甄宓曾问我:“你是爱他,还是爱慕他的权势。”
      我道:“我爱坐拥天下的他。”
      甄宓闻言一笑,眉目间尽是不屑,我向她颔首,亦起身离座。
      他本该是天生的王者,你若在意他,又怎忍心以俗世之见揣度他的梦想?

      很多时候,我因着没有立场,生生忍下了诘问,可那一回,我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
      我替子桓换下了染了一身泥的衿袍,恍然他染了极重的风寒。忙打了水替他敷布巾,长夜里,我又一次取下布巾,打湿了拧干,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回身久久地打量着合着的房门,终于弯腰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一触即止,复又将布巾盖上,轻声一笑又摇了摇头。
      他做了梦,梦中不时唤着甄宓的名字,眉头却越蹙越紧,我的手被他牢牢扣住,心下一片茫然。晨间,我终于挣开,去寻了甄宓,我与她道,公子病得很重,见她面上波澜不兴的样子,终于心头一热,问她:“你可知道,他染了风寒?却还放任他酗酒。”她讶然望我,我顿觉失言,再不开口,将她带到了子桓面前。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原以为,他初初醒来,见到她守在身侧,再好不过。
      我叩门进去,甄宓已然离去良久。
      子桓枯坐在塌上,面容隐在暗色里,我步过去试探着开口:“公子。”
      他倏地抬首,皱眉望着我,自顾自道:“我做了一个梦……”
      我搁下盘子,垂首向他道:“粥若是凉了,枉费了夫人一番心思。”
      “郭嬛,你抬起头来看我。”子桓的声音凉凉传来。
      我依他所言,抬首打量着他,见他眼中阴郁愈甚,他道:“别再提这个人了,往后你就跟着我罢。”
      我闻言一惊,跪在地上道:“公子这话还是收回罢。”
      “哦,你这是不愿意么?”子桓的声音愈加清冷,“如何,你很怕我?”
      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很怕,公子不过是想着怎样气夫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将我放在眼中。”
      他一愣,眉头深蹙又缓缓舒展开,半晌才道:“何人待我好,我总还是清楚的。如今想来,昨夜确不是梦,你的话,我都记下了。都那么久了,我累了。”他起身取了碗,尝了一口,“往后你端来的,不必借着她的名义。”

      后来的岁月,我常伴子桓的身侧,他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同我说,朝堂之上的种种亦不加避讳。君既坦荡言之,我亦不复顾忌,直述愚见。
      终于,他成了魏王世子,我们对酒至天明,我笑着:“子桓,你本该如此,君,当临天下。”
      他拥我入怀:“若无卿谋,何以得之?”

      几日后,我大病一场,身上长满了疹子,时痛时痒。
      后有一日,有个丫鬟端水进来,一见我竟慌得摔了盆子,逃出门外。我勉力披上外衣,蹲在溅了一地的水渍前,端详着那张可怖的脸,片刻后起身,又回去躺着。不久便有丫鬟进来,收拾了一切,我问:“房中的铜镜都搬走了?谁搬走的?”
      那丫头吓得支吾不清:“世子让撤走的。”
      “哦,那劳烦世子为我房中添一堵屏风,遮干净了才好。”
      丫鬟跌跌撞撞退出去,听动静还绊了一跤,险些倒在地上。
      我失神地望着帐子,想起那日子桓来探我,一见我面上生出的红疹,立时皱了眉头。
      那以后,他再没来过,他终于是厌了我。
      这几日,清冷惯了,灵台清明,很多事一下想通。他又怎会真的喜欢我呢?城府如此深重的女子,若常伴枕边,又有哪个人能真正放心?我一直骗自己,到今日终于再瞒不下去,是时候醒了。
      这时却听得门外传来的恭声叩拜:“殿下。”
      我听到他屏退下人,转身合上门,继而一步步走近。我心下好笑,如何,怕我失态的模样教旁人瞧见,他多虑了,我虽不如他,亦有自己的骄傲。
      我淡淡道:“殿下不必近前,有话在帐子外说便是。”
      子桓的步子一顿,下一刻疾步上前一下撩开了纱帐,见我背着身子不去看他,他涩然道:“嬛嬛是怨我来得迟了?可这处到平阳,本有十日的路程。”
      我身形一僵,不知如何答他。只听他又道:“我少时也曾得过这病,便是在平阳治好的。”迟疑着又问,“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将你丢下罢?”
      他等了许久,等不到我的回答,一下过来抱住我:“傻瓜,你待我如此,我如何舍得下你!前日不同你说,是怕你将我拦下。”
      我双臂奋力一挣,却没能推开他,大声道:“你走开,我不想你也染上。”
      他将我抱得更紧,用不容质疑的口吻道:“药来了,你会好起来。”叹息一声他又道,“昔日我要纳你,你总以为那是一时玩笑,可那么多年了过去了,你还不信么?我这一生,何时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等了你这么些年,只怕你见不到我的诚心,今日你还是要拒了我么?”
      一行泪下,我想,这乱世间,我终得一人托付一生。
      耳畔徐徐传来他坚定的声音:“我若为王,担得起后位的,只你一人。”

      子桓说,那些事,他都知道。他眸光平静打量着我,问:“你可知晓,那年我为何同她闹得那样厉害?”
      我被人直面剖析,心下一慌,颇有些战战兢兢,下意识道:“不知。”
      他一弯嘴角笑了:“其实不过一场误会,我却是真的对她倦了,明知她之误会却还是顺了她的意思。谯国桓氏你总该听过,我有个发小桓还桓子归那时死了你可知道?”
      我皱眉沉声:“有所耳闻。”
      “岂是略有耳闻,你根本早就知道。”子桓一语道破,面上竟还能保持一团和气,叹息一声语调柔和了下来,“她却从来不知,你都知道的事。你确然是个厉害的丫头,当日我虽不时劝子建少饮酒,可碍于旁人,有些事想做却做不得,你却能将一切早早打点。”
      子桓的声音又起:“抬起头来。”我却仍是垂首,他探过身子来,挑起我的下巴,微微抿了唇。
      我叹出一口气,视线别向一侧:“嬛嬛一早便是个狼崽,但自问对陛下始终一心,”自觉失言又自嘲地一笑,“可这又算得什么呢,若陛下嫌妾身碍眼,不劳陛下动手。”
      他又手上使力,掰过我的脸颊,迫使我看向他,凝眉问我:“你可知为何朕同你总不能有个孩子?”
      昔日自嘲也便罢了,今朝得他一问,心蓦地一痛,我终于倔强回视他,冷声:“嬛嬛如此不堪,陛下也不会这两日才知道罢,为何今日才问?”
      子桓一下放开我,反问:“你说呢?”
      我望着他,却见他又笑了起来,手指一扣刮了我一下鼻子,缓缓道:“往日不同你说,是不希望你时时忆起这些来,彼此心生芥蒂。今日说了,是望你以后忘却这些,我不在的日子里……”
      我一下负手挡他的嘴,他扒拉开,浑不在意又道:“朕常心中负愧,那些你做的事,朕本也想做。”

      我失神地看着他,喃喃:“陛下……”
      他抱紧我,宠溺道:“我更喜欢你唤我夫君。你我这般相似,好在找到了彼此,不然不知这天下还有几人遭殃。”
      “定然不少。”我哑然失笑。
      “如此祸害的命脉岂能断了?”他笑着挽手一带,将我勾到塌上。

      那些时日,我常自勉,亦算自欺,我告诉自己,你若实心实意待一个人,他总会感受得到。
      我倾了一生,为君负尽天下。
      幸而,心悦君兮,终得君回顾。

      我往日自恃聪明,见子桓对我百般呵护,便深信他是从不知晓那些肮脏事的。现下想来实是可笑,这世间又有什么是能瞒得了他的。
      他让我忘记那些过去,我却忍不住要求一个明白,终于还是违逆了他的意思。
      我问司马懿:“他是何时知道的?”
      他却答非所问。他说,记得有次庙会,他同子桓恰好路过。子桓拣了两支发簪,愣是塞给他一支,惹得他直皱眉。子桓道,将来要将它送给心爱的姑娘,亲手替她挽起长发。可他迟迟不见那姑娘用他送的发簪,以为满满的情谊从未得到回应。直到他偶然在茶楼里见到唱曲的伶人,见她发髻上正缀着他送出的簪子。而她说,这是桓家的少爷送的。他一下就明白了,为何那日子归的二弟总寻着由头向子建进酒。
      他忽然很想抱紧那个姑娘,她是这世间第一个愿为他着想的人,全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一心只为他好。
      司马懿蹙眉问:“当年我府上的丫头也是你安排的罢。”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当时先帝相当忌讳儿子与外臣勾结,左右立嗣之事,杨修便是不明此道,与四公子交游过甚才得此收场。我一直不觉得,一个身怀宝玉仍招摇过市的丫鬟会有多大的祸害,似乎她的出现,更意在警醒。美玉不假这件事,让我怀疑过先帝,铸造同样的美玉轻而易举。”
      “但他不会,还记得曹冲死时他说的话么?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为争嗣位,不惜骨肉相残。他虽忌惮我,却远不到牺牲亲子的程度,先帝他不屑这种事。”
      “此消彼长,这事最大的得益者看来是曹植。他俩平日处得近,虽没有任何证据,却不能阻止谣言四起。”
      “但那些不过面上的,曹植同他的一众所谓幕僚,终归不过一群文人。经此一事,大意更会忘形。况且人言可畏,将自身的名声坏了从来都是得不偿失的。”
      “若这丫头不惹事,我不会同子桓提及。倘若如后来那般真出了事,我也不可能真正同他闹翻,去奢望其他公子的帮助。”
      “你笃定我选了他,便不会也不再敢生出二心。于是你这个大胆的丫头便仗着他的宠爱,自作了主张。”
      “安人这事,最大的得益者一直都是子桓。可我的学生我清楚,他没这魄力。”
      子桓府上的,也可能是甄夫人念想他了,我笑着接他的话。
      他异乎寻常的冷静,淡淡否认:“我认定是你,只因你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死,很可惜,不能如了你的愿。”
      他说,从壶关回来的时候,坐在车里的并不是他。他驱驰一匹骏马尾随在后,车驾坠下山崖的一幕他全都收在了眼底。这样精准的袭击,可以肯定己方已混入细作,他不能任由细作妄为。他随后返还城内,着手清剿敌方的残余势力。
      数月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知道是谁在捣鬼。
      “他,也知道这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说呢?”司马懿一双眸子冷冷瞧着我,沉声道,“子桓确实将你宠得太过,他总往好处去想你,我却并不那么认同。”

      子桓曾问他:“可以不计较么?”
      他已然将那些知道真相的兵卒处理得一个不剩,又来问他司马懿,无异于同他宣告,你知道了的早已死无对证,你还要计较么?
      那时的司马懿望了他良久,反问他:“若是我计较,也是一样的下场么?”
      若是,他决定计较。他不能放任一个女子毁了他的学生。
      可子桓愣了半刻,一下匍匐在他面前,行了稽首大礼。额头抵在席上,手背交叠触地,并不起身,他斟酌了每一个字句,小心翼翼道:“先生莫气。我从不敢有那样的意思。”
      “终归她所做的一切,从未影响到大魏的根本。”
      司马懿回忆起那日曹丕决绝的眼神,向来人道:“至于干政,或许你哪日来了兴致,尽可以放胆试试。”

      我并未在意后来那些暗含威胁的话语,神思恍恍惚惚。迷蒙间,听到来人禀告:“陛下垂危,急诏各位大人殿外侯旨。”
      我心下一痛,这才醒悟过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什么都是知道的。他那天只是想告诉我,即便旁人眼中的我是多么不堪,他都从未计较过。
      从壶关回来的路上,他抱着我,哭诉自己的无能,折腾了整宿。隔日,他尚且红肿着眼,却将我拉到车里,送了我发簪作为答谢。
      我恨他将我推拒得这样远,不过内心歉意难消,便随手拾了个物饰便将我轻巧打发。而我在他心里,就如这簪子一般,无足轻重。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存了那么久,他只给了我一人,独一无二。
      我失态地跑在洛阳的大道上,泪水模糊了街景,我如此地害怕,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从未这样悔恨,我从不知道他的心意,还自诩聪明,帮他娶了甄宓。还以为他说他要我,不过是为了同甄宓赌气。
      他也从不解释,只是含笑看着我,认真地说,他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可我还是不信,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那个了,可从来都不是。我以为,我折腾了那么久,他终于看到我了,终于全心全意喜欢我了,却不知他其实喜欢了我那么久,那么久,以至深沉得可以包容我所有的不好。

      我伏在子桓的身侧,看他憔悴得不成人形,我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我都知道了。”
      他轻轻咳着,牵动嘴角,温柔的话语却是最后的道别,他说:“你为何以为我不会喜欢你?我……”
      他就这样撒手了,病榻上的他,眉目安详宁静,他已将身后事妥帖吩咐,终于再支持不住,甚至等不到我的一个拥抱。
      我多想再抱抱他,告诉他我有多在意他,向他忏悔那些伤人伤己的糊涂事。
      可来不及了,他再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温暖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番外·郭嬛篇《凤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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