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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廿二、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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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郭嬛来寻我的时候,夜已深沉。
彼时,我双臂抱膝,蜷着身子缩于塌上一角,手中执着仲达交予我的匕首,下意识地摩挲鞘上的刻纹,只这样,我才得勉强告诉自己,信物尚在,他又怎会负我。反反复复,直至磨破了手,将血色染上仍不自知。
春华见我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委实放心不下,一直在侧旁守着,早先也并不多言,可一见我这疯魔的形容,即刻抢身夺下了匕首,掩于身后,不让我取。我皱眉瞪她:“春华你这是做什么?快还我。”
春华三两下将匕首藏于袖间,步到我面前与我道:“若是不快乐,莫藏在心中,”言语间,她俯身,替我细细梳整发饰,语意温和轻柔,直叩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哭出来罢,泪流过了,也便好了。这处没人会看你的笑话,有我在。”
春华梳理完我的发髻,来到我身前,见我木然的脸庞,干脆一把将我的脑袋按到她的怀中。我盘坐于塌上的身子险些整个倒向她,然后双双坠地伤筋动骨,好在我及时抓住塌沿,指甲触及壁面牵扯出一声刺目的刮摩声,我又勉力一撑才堪堪稳了身形。我抬头看春华,摇曳的烛火下,她的眉头紧蹙,从未有过的忧心忡忡,见她又要开口,我笑了:“本没有什么值得哭泣的啊,春华,你试过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的感受么,全然投入,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我对仲达就是这样啊,一日未见尸骨,我便不会轻言放弃,你说他这般厉害,又怎舍得教我失望?”
春华楞楞望着我,面上神色几度易改,终于抿唇一弯嘴角:“是他,定不会教旁人失望的。”
轻轻的叩门声后,踏着夜色而来的是郭嬛,形容憔悴,掩上房门后半晌不语。待春华退出去换茶,她方才轻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姐姐,此时本不该来烦劳你的,可公子他灌了太多酒,下人们一个个都劝不住。他说,他想见你。”说这话时,郭嬛眼底一黯,然她还是一弯嘴角掩过,不留痕迹地,她说着,又伸手抚上我的手背,我下意识推开,平静答道:“改日罢。”
郭嬛并不气恼,自来我塌侧坐下,视线越过窗柩,投向深幽静谧的夜空,叹息着:“子桓料定姐姐会拒绝,故而教我替他问一句,仲达最后的意思你可愿知晓?”
我怔怔望着她,她知我无法拒绝,然未有半分完成重任的如释重负,眼底是难言的怅然,笑意却温和:“如此,随我走一趟罢。”
子桓的卧房外,门是半掩着的,我轻轻敲了数声,才有一个声音应了一句:“进来。”
推开房门,幕帘重重,风过,于无边的夜色中恣意起舞,森然可怖的氛围。
“你来了?”子桓的声音再度传来,无悲无喜。
“为何不点灯?”我拨开幕帘去寻他,终在东窗之下找到,月华如水,投于他的脸庞,照出他此刻的落魄不堪。
他闲散地坐在地上,并无席子铺饰,冬日里,极易受凉。他笑:“为何要点灯,我还有何颜面见你?”他又喝下一口酒,皱眉打量我,自嘲道,“可我还是唤你来了,我应承过他的,必然要做到。他说,他怕是回不来了,莫等他了。”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物,勉力撑起身子,将将站起,腿下一软又要倒下去,我忙上前一搀。接过他手中的物件,我仿佛再也站不稳,攀上墙面,背倚靠上去,失力一点点滑下来,终于整个跌坐在冰凉地面上,同时泪刷地划过脸颊。
是我交给仲达的折扇和佩玉,却染上了斑驳的血色。月光下,铺撒在扇面上的血色花朵妖冶而诡异,我知道,它们终于夺去了仲达的性命。
子桓说,一切并不像战报所描绘的那般轻而易举。两军对峙,围而不攻,虽在消耗对方,然此行所部军力未有十倍于敌,我方更是拖延不起。可强行攻城,只会伤亡惨重,徒然断送战机且必败退而归,一无所获。
两难之际,子桓一日深夜去见仲达,商讨军机要务,恰在帐外闻见仲达与来使密谋,得知早先已在壶关城内安插了细作。子桓便在送走使臣之际,提议夜袭,自带精锐部队与城内细作交接入城,大军殿后。
仲达一语否决,并放言不许再提。子桓一贯冷醒,此番大军在外僵持不下,一时气盛,便与仲达争了起来。
一堆乌云覆住了明月,看不出子桓此刻的情绪,只有他沉沉的嗓音,分明是绝望的故事,他却是徐徐沉静地讲述着。他说,他很懊悔那夜对仲达所说的那些话。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继续着这个故事,带我去回望这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后来,他用军权压制仲达,迫他与城中人取得了联系。
那夜,他率亲兵攻城,如此的意气奋发,他甚至想到拿下这座城池后,与仲达言说其战战兢兢的为人实是不适用于战事,想着这些,不觉嘴角都挂上了一抹骄傲的笑。只这笑容未能维持多久,便生生僵在了嘴边,城头灯火忽地亮起来,擂鼓阵阵中,他恍然自己已身中埋伏,回首这一队弟兄,想是要为他的狂傲付出血的代价了罢。
城楼之上,□□手一字排开,燃火的羽箭“嗖嗖”划破宁静的夜,战场凄美壮烈如斯,恍若一场绚烂的烟花雨,只是箭过处,传来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
箭擦过他的战马,受惊的马匹嘶鸣一阵,不再受他的掌控。他一跃下马,勉力抵抗,用长剑堪堪挡住那密不透风的箭雨,而身侧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化作一具具新尸。怕是要葬身此处了罢,他想。绝望之际,他听到一声激昂的马鸣声,仲达带兵来应援他了。他永远记得,火光下仲达递过来的那只手,沉稳有力,一把便将他拉上马背,一刻也不迟疑,调转身子,策马回奔。
当时的他,还像个赌气的孩子,端着情绪不知怎么认错,一路上仲达一言不发,他也只是缄默。直至背后那人的呼吸不再平稳,身子也随着马匹的奔腾而摇摇欲坠,他终于想起一件事,一件早该想到的事。这一路箭雨密布,任是驾驭驰骋世间的千里马,也逃不过负箭受伤罢。
“仲达,你,没事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再如往日那边波澜不惊,甚或有几分惶恐而致的颤抖。
“无事。”他听到仲达清晰有力的回答,心中稍得慰藉,然而终于回到驻地,仲达粹不及防摔下马背后,他的心有了一刻的窒息。他立不稳也跌下马来,去扶地上的人,才发现仲达早已身中数箭,不省人事,血染透了他的衣袍,又汩汩而出,去晕染那一片褐黄的大地。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绝望,一己之失,却要叫旁人承担这许多,失声呼唤军医的同时,他失神仰望苍穹,再不知该何以为继。不知是否上苍感应到了他的悲戚,那一刻降下了一场大雨,三日内雨势滔滔,连绵不绝。也是从那刻起,他整个丧了做主帅的谋断与魄力,但好在这场雨阻了对方的攻势。
三日后,仲达终于醒转,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幸而你没事。”
面对子桓的自责不已,仲达只是笑笑,如一个长辈宽待孩子的过失一般,勉力起身,凝眉望着帐外,问那雨下了多久,知晓后欣然大笑,道了一句:“我会助你拿下此役的胜利。”
终于,一切如他谋划那般,水到渠成,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他实现了他的兵家之道,然身子却是一蹶不振,几度昏睡过去不省人事。伤得太重,连军医都说可能再好不起来,但性命之虞终究是不会说出口的。然仲达似乎心中有数,大军班师,他知自己的身子此时半步行不得,便找了子桓交代了诸多事宜。这其中,就有让我忘了他罢。
可如何能忘啊,我轻抚折扇,触及那些血痕蓦地觉得烫手,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即便再久,若然有个盼头,也是好的,可现在,他却告诉我,不要再等,他回不来了。
(廿三)
隆冬时节,阴冷的风似无孔不入,任是重重素裹,依旧抵不住这风吹入衣襟,凉到心底。
默然良久,我终于有了气力,起身去关了窗。深吸一口气,我步到子桓身侧,下蹲与之平视,用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平静语调与他道:“我都知晓了,军事上难言谁是谁非,既已走到这步结局,你活了下来,总是好的。忧在心胸,喝酒最是伤身,莫喝了,早些去歇着罢。”我虽这般劝他,却也不曾有从他手中夺下酒壶的意思,他也不愿这般不眠不休,只是遏制不住自哀自怨的心思。如此,醉生梦死想是最好的选择了罢,只这样,才可稍稍卸下心防,不被那一幕幕过往瞬息击溃。
他若要重新站起来,只有靠自己,别无他法。
留下那席话,我重又起身,手中紧紧攥着折扇,才有了些许的痛楚,却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向着子桓一揖作别,我便欲提步离开。哪知子桓身形一动,牢牢擒住了我的衣襟,我蹙眉回身看他,见他的脸隐于散发之间,辨不清容颜,惟有轻轻的喘息徘徊在这宁凉的夜。他勉力平复呼吸,茫然无措地唤我:“别走。”
我无声叹息,手覆上他的,试着掰开他的指节以挣脱束缚,然他毫无妥协,似拼尽了最后一份气力,只为将我留下。
我愠怒,只丢下一句“放开”。以他的冷醒与骄傲,下一刻,他定会乖乖松手的罢。
可没有,加于腕上的力愈甚,他的喘息也再掩饰不住,子桓使力将我一拽,我整个身子便一倾跌入他的怀中。下一瞬,他双臂交叠,将我困住,脑袋垂下抵住我胸口,身子竟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寻到了一丝希望,让人不由得怜惜。
我心下一软,竟忘了挣扎,茫然地,伸手搭上他的肩头,轻拍他的脊背。
若这是一场梦魇,困住的又岂是我一人。
可子桓仍是抖得厉害,半晌的静默,他环住我的手终于渐渐松开,放开我的同时,发疯般狠狠推了我一把,出声:“你走罢。”
我重重摔在三两步开外,咬着牙站起来,又望了他一眼,逆着月光,凄清孑然的身影显得愈加寥落。那一刻,心中蓦地一疼,我就此顿了身形。“走”,然他那一声粗短有力的断喝声后,我竟还处在原地,我想,人总爱埋怨命运何其不公,殊不知,这一路,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只是转瞬的犹豫,让我的后半生再无别的可能。
忽的一阵阴风刮过,似幽怨的魂灵在歌唱。下一刻,跌坐在地上的人毫无征兆地扑了过来,他覆上我的唇,浓重的酒意直熏得人干呕。而这一次,再无回旋的余地了,撕拉声粗暴地扯碎这宁静的夜,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黯然无光,甚或有几分怨毒地望着我:“不舍得走是么?那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翌日午后,子桓还是来了竹苓阁。
一夜宿醉后,他似乎终于清醒,惯于冷漠的眉眼,此时笼了一层迷雾般,教人看不真切。我望着他,凉凉开口:“公子好兴致。”
子桓抬眼瞧我,艰涩地开口:“前夜,你来了?”我扬眉斜睨他,静候他的下文。片刻他又道,“是了,怎会是梦境呢?是梦,早该醒了。此刻,多说无益,我愿纳你为妻,只要你点头,即日成婚。”
我好笑地打量着他,却不语。
他神色肃然与我对望,凄然一笑:“想来丕的真心,在旁人眼中从来算不得什么,本以为你会不同,原来不过一场自欺罢了。”
我笑意更浓,悠悠然与他道:“我只是在想,仲达相救你这一场,委实救得精彩。”言罢,起身捋了捋衣襟,离开了凉亭。
“你既如此恨我,我必不再出现于你面前,可哪日你若转了心意,记得我一直在原处等你。”苍凉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亭中,却再也等不到回音。
出事之后,春华为我料理好一切,我本想瞒着她的,可从来,藏不了分毫。
夜沉沉如斯,我将整个身子浸泡在大木桶中,轻轻掩上房门,深怕惊动了旁人。然春华还是惊醒了,轻叩房门我不应声,她便撞门而入,几步入室,绕过屏风,见我一时呆了,片刻后一揖身:“小姐,让我来。”
说着,接过丝帕,开始为我擦拭,很轻很小心,我感受得到透过丝帕传递来的轻微的颤抖。我刚想抚慰两句,她突然从后侧抱着我,开始了抽泣,她哽咽着:“若是这般不快乐,受尽欺侮,小姐为何还要留下?”
我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本没有选择的,何况我在等他啊,他应承了我的,他会回来。”
春华哭得更凶了,我却不那么伤心难过,大约存着一份信念,我告诉自己我要等他。
然而最后,上天没有给我机会,我终于等不起了。
哀莫大于心死,时光蹉跎,终究消磨了我最后的一点奢望。
三个月后,春暖花开,着上清透的襦裙,再避无可避。我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了子桓,数月来,当真不曾相遇,连年节的举府同贺,他也借由身子不适,未曾露面。
再见他时,他已然走出了那段阴霾,只是整个人更显清瘦,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好看的笑容,一如初见。但我知,一切早已不同了。
我看着他,见到他灰暗的眸子蓦地有了几分喜色,淡然的语气,却是充满了期许:“宓儿,你来了。”
我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发饰,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轻描淡写道:“我怀上了你的孩子,记得你说过,想同我成亲,若现下还不曾反悔,那便去着手办了罢。”
“真的么?”子桓上前来要拉住我的手,却被我一闪身躲过,他垂下眸子,问我,“你还在恼恨我么?”
我望着满园的大好春色,风过,花枝摇摆,起起伏伏。蝴蝶间或停留于花蕊之上,点水般轻触,又蹁跹远去,我被这简单的美好吸引,移不开视线。唇角不住弯起,叹一声:“还重要么,终归我会成为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