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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十、廿一 ...

  •   (二十)
      我曾试想,倘若有一日,身侧的这个男子甘愿让我倚靠,该是怎样的情境。却因着自知与自制,从不敢深想,直至这一日突然来临,慌神之际竟不知如何应对。
      我立在茫茫草野之间,只是愣神地望着仲达,下意识攥起了衣襟,半晌无言。见我如此这般,仲达不住抬手扶额,转瞬又笑了,微微扬起的嘴角,是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声音如流水潺潺,清越明澈:“那日你在邺城的一颦一笑,我都还记得,与今朝全然是不同的模样,”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觉着多半是现下没出息的模样教他瞧了笑话,刚要后退,他又栖身靠近,轻轻捋过我耳际的散发,和声道,“宓儿你这般,我很欢喜,至少那么多年后,你的心里终于有了我的位置。”
      我垂首,想是脸蛋早红过了暮日,终于斟酌着出声:“仲达说的不错,总要先安邦定国,方能图谋儿女之事,此去凶险异常,望君珍重,”言语间,在袖间探了探,委实找不到合意的物件,一蹙眉便将几个时辰前购得的折扇掏了出来。若是定情了终归有个信物才好,总送人玉佩又乏善可陈,将将要递与他,又觉着不妥,毕竟是件大事,怎的用这般轻浮之物就草率了事了。思忖之际,解下了腰间系着的佩玉,长长的束带,打了许多象征各异的绳结,满含祝福之意。而重重绕匝着的,正是我甄家历代传下的玉玦,只因我是姐妹之中最早出阁的,母亲曾含泪将玉玦递与我的掌心,喃喃交代诸事。本来,它该随着我的兄长罢,我想,保他们征战沙场无性命之虞,游走朝堂免无妄之灾,却终究到了我的手中。母亲与我说,夫家一切远不同家中,袁家四世三公,士族大家,眼下又频袭四方,图谋天下,却不知这天下归心,终是归附谁人之心。我嫁入袁门,是福是祸,实难预料,身配祖传玉玦,好歹能让她安心些,我知道,她既会哭得泪眼婆娑,定是兄长与她长谈过后的结果。
      那夜,我将玉玦放在显奕的掌心,又强行扭了他的指节教他收下。他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大军出征,哪有这许多可怕的?倒是宓儿你,只当邺城是一座坚城,可若是哪家的贼人图谋了,教我如何放心,你将之留下,我才好放心远行。”我知他是强辩,却还是被其暖意笼住,也不再争了,若是当时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他就能活下来了呢?一念及此,手不住地轻颤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勉力掩住情绪,手抖个不停,终将束带绕过折扇的孔洞,细细捆扎后递向仲达:“留下性命,来日带着它来见我,定不负今日之约。”说这话时,眼眶的红潮想来还未散去,手仍不时打着颤,委实是一副舍不得贵重之物交与旁人的模样,见仲达一脸凝重地双手接过,也没说出什么挖苦的话来,可见其家教真真是好。
      仲达含笑,一点一点拨开折扇,似待一件绝世珍品般,纸面间轻微的摩擦之声依稀可闻。扇面上,墨色晕染之中,有几簇紫色的花点点缀缀,那么的不起眼,却又是倔强地怒放着生命。侧旁的题词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微蹙眉头,一双眸子将我望着,轻声道:“宓儿,我让你担心了。”
      言语间,他啪的合扇,捻起束带,妥帖地将之系于腰带之上,不消思量,又取下一物,明快利落。抬首一勾嘴角,他一把牵过我的手,将物饰放于我的掌心,沉香木的外壳,古朴细致的雕刻,是一把匕首。我犹疑着将之拔出,凛凛冷光,寒意袭人,刀被上细细雕琢的,是小篆体的“嘉言懿行”。我将刀柄推入,又注意到壳上的纹饰,是冬雪之中悄然绽开的一株腊梅,我静静摩挲着,抬眼去看仲达。他了然一笑,开口:“我自幼习武,此物经年相随,今日盟誓,必不背约。”说话间,手按上我的,掌心的温度,在这样一个凉意渐起的黄昏,让人感到安定平和,似乎徒步下山都再算不得什么。
      依偎在他的身侧,遥观斜阳夕照,漫天彩霞蒸腾,蔚为壮观。弥漫周身的,是一缕淡淡幽香,不同于荀令君那般馥馥,甚或有几分冷意的暗香,是他的味道。我闭目又向他的怀中蹭蹭,暖暖的,尽管就要分离,但似乎全无惧意,这一仗后,我和他便能长久相偎,我信他,他如此重诺,从不敢轻易许下誓言,他既应承了我,必不会相负。
      只是要等待,累月或是经年,可心中怀着的希望,如满溢荷塘的莲叶,一望碧色无际,日益地茂盛着。如此,看似绝望的等待也蓦地添了甜意。
      司空府前,仲达于我耳畔道:“待我归来,执子之手。”
      只要待他归来。

      (廿一)
      如同一场漫长的梦境,如此冗长而咸涩,却如何都醒不过来。午夜梦回,惊起之时,枕上残留下斑斑泪痕,在黯淡月色中,抱膝坐于塌沿,日间的凄然无助益盛,环顾四周,有的只是一团死气,与这无边夜色一同将人困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年的霜降,我于城楼上目送仲达离去,浩大的军阵中,仲达一袭玄色深衣,策马徐行,分外出挑。与之比肩而行的,想是子桓罢,如此年纪便要戎装加身,征战四方,委实不易,可这天下何时方能大定,而今日所做的努力,又是否真有意义。
      与子桓细细言说一番后,仲达侧身回望城头,我忙矮身藏于墙后,却仍是不住留一双眸子看他,晨间的日光刺目异常,他逆光而望,那双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朝着我这处,顾盼间不觉扬起了嘴角。若上苍应允,我愿时光在此刻永驻,即便舍弃了长相厮守的机会,也好过永远失去这个人,我只愿他平安喜乐,哪怕他的世界不再有我。
      待他们渐行渐远,身影终于隐没于黄尘之间,我仰望苍穹,默默祝告,惟愿其此行征伐平叛,能够诸事顺利,不日凯旋。转身将要离开,却闻一阵脚步声近前,步履沉缓。一声叹息后,我见到了他,常年居于高位者不怒自威的神态在他的脸庞得到了极妙的阐释,曹孟德按上他的络腮胡,极目远眺,然视线尽处,徒剩下尘起的一抹剪影,天地之间,在这一刻是如此的静。秋风起,吹在脸上蓦地有了几分凉意,拂过锦袍,面料之间轻轻摩擦,似幽咽声声,叙唱着对那远去旅人的无限依恋与牵挂,风行万里,却捎不去这无尽的思念。
      我俯身行礼,见他的形容有一刻就凝在那里,甚或有几分悲凉的意味。定然是极不舍的,我想,昔年痛失长子,今朝又将亲子送上战场,可身逢乱世,长在将相之家,一切只是逃不过的宿命罢。这世间,匹夫执着三尺之剑尚要搏一份功名,何况子桓。在这般的人家,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全然是最经不得岁月推敲的戏言,眼下和乐融融一团快活的日子,顷刻间便可支离破碎,我知,这一切早已拉开大幕,任谁都无法阻止这分崩离析的脚步,世子之争孰胜孰负尚不可知,而子桓已先行一步,以生命为注,为来日奠下一份功绩。
      曹操沉声一叹,道:“子桓,终于长大了。”轻缓平和的语调,并未流露过多的情绪。
      我侧首端详他,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晶亮的眸子隐于眉骨之下,岁月磨砺,褪去了众口相传的奸雄本色,取而代之的是时至暮年的疲惫与迷惘,古潭水不兴波澜,那眉眼间惊起的一抹涟漪,我似乎读懂,是欣慰。
      我一弯嘴角:“司空大人不担心么?”
      曹操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世间岂有两全之法,有舍方有得,若子桓一味躲于我的羽翼之下,怯懦无用,今日或是避过了烽火狼烟,可待我百年之后,庙堂之上,又有何人可继?待那时,虎狼四顾,犬儿又该藏向何处?”咄咄的诘问教我不知从何答起,好在他并不期我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续道,“而此行有文远、仲达相伴,总不至拿不下一座壶关小城,若然子桓真是那般不成器,也再没必要回来见我。”
      望着曹孟德昂首而去的背影,我又默然倚着城墙立了半刻,真是像啊这对父子,一样的孤傲之心,一样的渴慕权势,一样的惯于掩饰情绪。
      终有一日,子桓会明白的罢,昔日父亲的种种严苛诘难并非源于不满,只是他们太像了,父亲才会急于将他培养成同自己一般的英雄,太急了,只因父亲老了,再也等不起了。

      之后的时光,是在日日的焚香祷告中度过的,我常去婆婆那儿,其实于她面前祈求恩赐最是讽刺罢,昔年她昼夜不眠地祝告,终没能挽回夫君与爱子的性命。但这刻,我顾不得这许多的礼数,我只祈求仲达在远处能一切安康,撇去情意纠葛,他仍是我甄家一门上下的救命恩人,我舍不了他。婆婆望着我的眼神日益添了分古怪,但终究并未过问一句,只是温和地望着我,替我燃了一支又一支的香。
      闲暇之际,我与春华品茶纵谈,从她口中,我得知郭嬛也去了军中,不禁失笑。回想往日她的言谈,又不由得赞赏起来,一偿夙愿,随军为他心目中的绝世英雄筹谋,想来还真是段难能可贵的体验,只不知战事一起,究竟何时会是终结。
      好在,其后捷报频传,大军不日便将班师,连日悬在胸口的大石终于落地。我庆幸一切是如此的顺利,大军掘了桑延河,倒灌入城,围而不攻,兼有内应为援,简直想输都输不了。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
      暗夜中,仲达面如冠玉,周身笼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他浅浅微笑,向我递过手来,沉声唤我:“宓儿,让你久等了。”我却在原地耍性子:“快取出佩玉来验明正身,不然休想教我认你。”仲达于腰间一掏,皱了眉头,不失风度与我打趣道:“呀,不知去了何处,宓儿如此便不认为夫的了么?那我可走了啊。”我心知是戏言,便想着激他一激,不知一贯温文儒雅的他会作何反应,便铁了脸道:“你走便是,莫指望我会来寻你。”哪知此言一出,仲达整个身形便开始虚幻起来,身上的柔光愈甚,只见他凝神注视着我,留下一抹凄绝的笑,下一瞬,便整个消失不见。
      我顿时慌了神,翻遍了衣襟却找不到他送我的匕首,心念着真的再也寻不到他了,即便真遇上了,他也不会认我了的哀绝,这一痛便在深夜惊起了。
      我望着透过窗柩撒入室内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一地,我见此心情稍稍平复,然窗外枯枝上毫无征兆传来“嘎”的一声鸣叫,扯破了这寂寥的夜,如此揪心。我定神一望,只见暗鸦扑簌着翅膀飞离树杈,环绕三周都没再栖身片刻,此后也不再徘徊,振翅而去。我随手抓起一件外衣披上,待我探窗而望,早已寻不得暗鸦的踪迹,似乎它从不曾来过,不曾停留,不曾将我这么一吓。
      我临窗而立,夜风似乎凉到了骨子里,岁暮天寒,怎么还不归来呢?应是日间思虑过甚,才会在夜里不自觉地扰人清梦罢。困意蓦地上涌,我轻捶了肩头数下,又去塌上躺下了,可一闭上眼,各种念头齐上心间,我依稀听到很多人唤我“宓儿”,有仲达,有子桓,有逝去的父兄,还有我自己都道不明的源头,脑袋昏沉沉的,却再也睡不着,一夜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三日后,大军凯旋,我见到了子桓。他额上系着白布缎,着着一身粗布麻衣,风舞过他散乱披着的发,他终于抬起眼眸来望我,神色空茫宛如失了心魄,眼底的痛色将眸子晕染的愈加深沉阴冷,他无力地垂下视线,直直望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沟痕曲折,深深浅浅,于失神地凝望中,他开了口:“宓儿,仲达他去了。”声音如斯飘忽,于他而言这亦是一段备受煎熬的梦魇罢,
      仿佛梦醒便会雨过天晴,子桓如一个倔强的孩子般,似失去了多言说半句的气力,将自己锁入了那一场战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微笑:“子桓,你累了。”累得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探手去轻拍他的肩膀,哪知将将触及,却被他提手擒住,只闻“咔”的一声,我腕上一阵生疼。他凝眉望我,目中隐有愠色:“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下一瞬,丢开我的衣袖,擦身而去。
      我怔忪望着被捏红了的手腕,突然就再也站不住,失力跌在了地上,顿觉昏天黑地,终究我所爱之人都逃不过战祸么,任我如何努力,都不过是一场徒劳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二十、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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