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
-
李狄踱回前院，客人大多已经来齐入座了。坐席正中的雅间内，坐着一个干瘪精明的半老头子，一身锦袍，帽子上镶了一块油绿的翡翠，一看就价值不菲。身边还陪坐着几个穿官吏服色的人。
李狄随意在角落找了一个还空着的小桌，问跑堂的要了一壶当年的龙井，细品起来。
而台上早有一个司仪模样的人在宣读花魁评选方法。一听起来也甚是简单，只要每位姑娘在台上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琴或画，甚至舞剑戏法，无一不可。台下的观众可根据自己喜好，随意赠与姑娘银钱珠宝，获赠物品最贵重的姑娘就是今晚的花魁，而出价最高的观众即可成为花魁今夜的惜花人。为增加比赛的公平性，畅春园还特意请来了城中最大当铺恒泰丰的钱掌柜，专门为相赠的珠宝估价。
李狄心里一哂，羽儿如此看重的赏花宴，说白了还是将女子待价而沽，只不过披了个高雅隆重的外衣，内里与关外市集上买卖奴隶没有两样。真不知那个小丫头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过换过来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世上的事，哪由的人自己选择呢。就连他自己~~~
正想着，便看见台上正中间已坐着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原来是沐香阁的陈月姑娘。据说她十三学的琵琶成，名数教坊第一部。后又听得她弹唱，据听过的人说，当真余音绕梁袅袅，三日不绝于耳。于是坊间又送“妙音娘子”之称。
只看见她并不抬头，轻轻转轴拨弦，刚起了个头，便仿佛说不尽道不明的相思愁怨，又暗藏女儿家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旖旎心思。台下听的人，早已如感同身受，沉醉其中。
这时她才缓缓抬起头，那一双似泣非泣的含情目，只觉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这么四周一望，整个园子的人都安静下来。她方才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细细一听，只听她唱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这原是词人柳永的一支的定风波。柳三变之词，乃坊间最爱，人都称，有井水的地方即有柳词。她这几句唱的，虽不甚高，却娇媚婉转，又哀怨动人。只听得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都恨不得立刻上了台去，陪伴这位相思寂寞的佳人才好。
唱罢，复又拨弦，初时慢，越来越急，一时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听她和着琵琶声又唱那下半阙，这回声音甚高，像那一缕钢丝抛入天际，在极高处回环转折，一时又陡落下来，渐渐听不见了，园子里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恍一回神，只听琵琶和歌声同时扬起，如无限声音俱来并发，只见她拨琵琶的全用轮指，看的人眼花缭乱，同她的声音相配合，犹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众人都不晓得听哪一处才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停了一瞬息，忽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呼：
“五百两，五百两。”
于是那司仪唱道：
“范阳卢公子，赠陈月姑娘纹银五百两。”
周围人不禁点头暗叹。要知当时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过纹银一百两。这卢公子出手大方，不愧是范阳望族。
陈月向台下福了福，又单冲卢公子坐席行了礼，便下去了。
接下来又有数位女子登台，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都精心装扮，身怀绝技，安心要在今晚大显身手技压群芳。直看得台下各人眼花缭乱，而相赠的银钱也一路升至一千五百两之多。
李狄冷眼看着，只雅间内那个老头一直安坐不动，漫不经心的品茶吃酒，仿佛这些庸脂俗粉都不能入他眼似的。一看也是个经过大场面的人。
这时，忽闻得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鼓点之声，引得大家都往台上瞧去。却只看见一团火红色的影子伴着一串清脆铃声舞上了台。舞蹈之人旋转速度极快，众人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她身着绯色胡袄，宽大的白袴，头顶戴着尖尖的蕃帽，足蹬赤皮靴，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和动作。
直到她最终停在台子正中间的一块小小圆毯之上，抬起头朝台下粲然一笑。底下一阵欢呼，简直要把房顶掀翻过来：
“薛媚人！是薛媚人姑娘！”
原来这位让整个宴会为之倾倒的姑娘，就是本次夺魁的大热门，畅春园的薛媚人。
果然不俗，真是人如其名。
仔细看去，其实说来她的五官也并不是完美无瑕，比如她的嘴就略嫌大了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浑身上下就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诱人之意。只见她也并没有怎么刻意瞧人，只不经意的浅淡一笑，眼波一转，就引得旁边一位士子竟不顾斯文，仗着三分酒意爬到桌上高声颂道：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李狄微微颔首。胡旋舞，早在前朝就从西域经有丝绸之路传至中原，由于皇室爱好，一时长安人人学胡旋。可是至前朝末年，战乱导致商路受阻民不聊生，这西域之舞也渐渐没落，直到近几年才随着复苏的帝国重新回到人们视线。不过由于失传时间过久，而且现下重返中原的胡人还少，所以中原居民，只能从前朝大诗人的诗中想象胡旋舞姿。如今忽见想象成真，诗人并无夸大之语，原来凭人之力，真能旋转得如雪飘，似蓬舞。不怪让人击案叫绝，连雅间中的那个老头子，都不由向前探了身子，颇感兴趣的样子。
李狄以前在西域看过这胡旋舞不知成千上百次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薛媚人的功力，确属中原之首了。比起发源之地康居的舞女，甚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属罕见。
想到这里不免又朝这女子看去，却不想她也正将视线转过来。两人都怔了一下。虽然她身材玲珑，容貌妩媚，美艳不可方物，在别人眼里真真是个尤物。可是不知为何，李狄却在心里打了个突。他下意识又喝了一口茶，眼睛却没离开那个女子，却见她也露出谨慎而疑惑的目光。
这时鼓点又响，却转瞬见薛媚人别有深意的一笑，便一手叉腰，一手擎起，又随着鼓点旋转起来，只听见挂在她腰间的一串金铃留下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李狄拿捏不准，只摸着下巴默默盯着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薛媚人胡旋刚停，就有人叫出了一千八百两，可是马上又被人刷新到两千两，一时叫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可那薛媚人似乎全不在意，只在台边默默站了，一双眼睛不知望向哪里，神游在外。
最后还是一位来自清河的崔举人叫到了两千五百两的天价，其他人虽不服，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一副好像已经把花魁抱在怀里的得意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