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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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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去。
白夜擦着头发走出浴室,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印记。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屋檐断续的滴水声,像慢了一倍速的节拍器。她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鸢尾——在昏黄的落地灯光下,那蓝色显得愈发深邃,几乎要把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
累。
这种累是熟悉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疲惫,让每一块肌肉都像浸了水的海绵。但她没有立刻躺下。舞者的习惯让她必须完成睡前的拉伸——十五分钟,每个动作精确到角度,缓慢而克制地打开身体。脚背绷直时,脚踝的旧伤隐隐作痛,她深呼吸,将疼痛纳入控制的范畴。
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黑眼圈明显。头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锁骨滑入睡衣领口。她想起白天苏珊说的话,在更衣室里,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跳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人。”
她当时没有回头,继续系舞鞋的带子。系得太紧,勒进皮肉,留下红痕。
拉伸完毕,她关掉大灯,只留床头一盏小夜灯。躺进被褥时,身体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老旧木器。闭上眼睛,鸢尾的香气在黑暗中变得清晰——不再是清冷的草药味,而是一种更温暖、更私密的气息,仿佛花朵在她入睡后才真正开始呼吸。
然后,她坠入了梦境。
没有通常做梦时那种模糊的过渡。前一秒还感觉到被褥的质感,下一秒,她就站在一片光里。
不是阳光,也不是灯光。而是一种均匀的、柔和的金色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源头,也没有阴影。脚下是某种柔软的质地,像是厚厚的苔藓,又像刚修剪过的草坪,但没有真实的触感——更像是知道“应该是这样”,而不是真正感觉到。
她低头看自己。穿着白色的棉质长裙,不是她的睡衣。赤脚。
“你好。”
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夜转身,一个少年站在几步之外,金色的头发在光中几乎透明,五官清晰却难以形容——不是模糊,而是太过完美,像古典雕塑的线条,反而让人记不住细节。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米色长裤,赤着脚,和她一样。
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蓝色、但不是鸢尾花的蓝紫,而是更浅、更透彻的蓝,像夏日午后的晴空。
“你是谁?”她问。声音在梦中听起来有些遥远,像隔着水。
少年没有回答,他微笑,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白夜迟疑了。
在现实中,她厌恶触碰。老师纠正动作时的手、舞伴排练时必要的扶持、甚至偶尔拥挤地铁里陌生人的碰撞——每一次接触都像微小的电流,让她皮肤下的神经紧绷。她学会了用技巧回避:侧身、点头、快速抽离。触碰意味着失去边界,意味着让他人进入自己小心维持的秩序。
但梦中的这只手……
她没有后退。
缓缓地,她抬起自己的手,放在少年掌心。预期的抵触没有出现。相反,一股暖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沿着手臂向上,抵达肩膀,再扩散到全身。那不是温度的暖,而是一种情感的暖——被全然接纳、无需解释、不必设防的暖意。
少年的手指轻轻合拢,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却无比确定。
“来。”他说。
他们开始行走。没有方向,只是向前。脚下的柔软质感随着步伐产生变化,时而像沙滩,时而像铺满花瓣的小径。光芒始终包裹着他们,空气中有淡淡的甜香,像是蜂蜜混合了晒干的草。
“这是哪里?”白夜问。
“你在的地方。”少年的回答像一句偈语。
他们走到一片水边。不是湖,也不是海,而是一面巨大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空般的金色光芒,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倒影。水边开着花——蓝色鸢尾,成片成片,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但梦中的鸢尾比现实中的更生动,每一片花瓣都在微微颤动,像是呼吸。
少年停下脚步,松开她的手,转身面对她。
“累吗?”他问。
两个字,简单的两个字。
白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啜泣,没有声音,只是泪水不断滑落,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觉得悲伤。那只是一种释放——从身体深处某个锁了很久的房间里,释放出积压了太久的什么东西。
少年没有安慰,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张开双臂。
白夜向前一步,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触感真实得可怕。少年的胸膛比她想象中宽厚,衬衫布料柔软,下面能感觉到平稳的心跳。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背,手掌贴在她的肩胛骨之间,热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她的脸埋在他颈窝,呼吸间是他身上的气息——干净,像晒过的棉布,混合着青草和阳光。
在这个拥抱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七岁第一次穿上舞鞋,带子系得太紧,脚趾挤在一起疼了一整天,但她没说,因为母亲说“想要美就要忍”。想起十二岁第一次登台,聚光灯照下来时眼前一片白,她忘了动作,僵在台上,台下传来低低的笑声。想起十六岁脚踝骨裂,医生说她可能不能再跳了,她在石膏上画了一朵小花,每天盯着看。想起无数个独自练功的夜晚,镜子里的自己汗如雨下,旋转,跳跃,摔倒,再爬起来。
所有这些记忆,在这个怀抱里,都变得轻了。像是从沉重的石块,化作了可以随风飘走的羽毛。
“没事了。”少年在她耳边说,声音像风吹过风铃,“你做得很好。”
她哭得更凶,不是难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连自己都不理解的委屈。原来被看见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被无条件接纳,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停了,她仍然靠在他怀里,不想离开。少年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我要走了吗?”她闷声问。
“你可以多待一会儿。”
他们坐在水边,少年从水中捞起一片花瓣——蓝色鸢尾的花瓣,沾着水珠,在光芒下闪烁。他将花瓣放在她掌心。
“记住这个颜色。”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会想念它。”
话音落下时,梦境开始褪色。光芒变得稀薄,鸢尾花田逐渐透明,水面的倒影晃动起来。少年依然握着她的手,但他的轮廓也在变淡。
“等等——”白夜想抓紧他,但手指穿过了一片光。
“下次见。”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闹钟响起时,白夜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灰白色,与梦中金色光芒判若两个世界。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缝,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然后记忆回流。
梦,那个拥抱,那种温暖。
她坐起身,被子滑落,房间里一切如常——书桌、镜子、衣柜、餐桌上的花瓶。蓝色鸢尾还在瓶中,五朵花静默地绽放着,和昨晚入睡前一样,又似乎有哪里不同。最中间那朵,花瓣的边缘微微卷曲,像在梦中经历过一场风雨。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触感,她抬起手看,皮肤上当然什么都没有。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几乎能回忆起少年掌心的纹路。
荒诞。
她下床,赤脚走到餐桌前,俯身靠近花瓶。鸢尾的香气依旧,但似乎淡了一些。她伸出手指,想要触碰花瓣,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如果触碰了,会不会破坏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是一场梦。再逼真,也不过是大脑在睡眠中制造的幻象。她是个舞者,相信的是汗水、重复、肌肉记忆,而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洗漱,换衣,今天上午有技巧课,下午是剧目排练。她穿上黑色的练功服,将头发盘成紧绷的发髻,对着镜子检查仪容——面色依然苍白,但眼睛……眼睛里有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光。像是睡得很好,好到连黑眼圈都淡了一些。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花瓶。
蓝色鸢尾在晨光中,呈现出与昨夜、与梦中都不同的色调——更冷静,更克制,像在提醒她现实的秩序。
埃斯美拉达舞蹈学院的早晨永远充满能量。
走廊里到处都是穿着练功服的学生,抱着水壶、舞鞋、乐谱,匆匆赶往各自的教室。交谈声、笑声、压腿时的呻吟声、某个教室里传出的钢琴伴奏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喧哗。
白夜穿过人群,有人对她点头,她微微颔首回应。没有人停下来与她交谈,她也无需停下脚步。这种默契已经持续了两年,从她成为首席开始。
更衣室里已经有人,林薇正在对着镜子贴睫毛——她总是画全妆来上课,即使要流汗脱妆。苏珊和另外两个女生挤在长凳上,分享手机屏幕上的什么东西,发出咯咯的笑声。
“早啊,白夜。”林薇从镜子里看到她。
“早。”白夜简短回应,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听说昨天陈老师又留你加练了?”苏珊的声音飘过来,带着那种假装关心的调子,“三十二圈挥鞭转?真拼啊。”
白夜没有回头,打开柜子,拿出舞鞋。“正常排练。”
“也是,首席嘛,总要比别人多付出点。”另一个女生接话,“不过白夜,你也适当休息休息,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
她换好鞋,对着柜门内侧的小镜子最后检查发髻。镜中,苏珊在她身后做了个撇嘴的表情,被旁边的女生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
这些细微的互动,白夜从余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但她习惯了。嫉妒是舞蹈学院的通用语言,每个人都说着不同的方言。她锁上柜子,准备离开。
“对了白夜,”林薇突然说,“周六晚上有个聚会,在‘云端’酒吧,几个毕业的师兄师姐回来,一起来吗?”
更衣室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知道白夜从不参加聚会。
“我有排练。”她说。
“周末也排练?”
“嗯。”
没有多余的解释,她推门出去,将那句没说出口的“装什么清高”关在门内。
走廊里,她靠在墙上,闭眼深呼吸。
手掌忽然传来幻痛——不是真的痛,而是记忆中温暖的触感突然涌现,与现实冰冷的墙壁形成刺眼的对比。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心。掌纹清晰,因为常年练舞,虎口和指根都有薄茧。
梦中的那只手,没有茧。
“白夜?”
她抬头,周明站在几步外,手里抱着乐谱,看着她,眼神里有探究。“你还好吗?脸色真的很差。”
周明曾追过她,三个月,送花,等在她公寓楼下,在排练后递上温热的蜂蜜水。她拒绝了,礼貌但坚决。后来他就不再出现,偶尔在走廊遇见,会像现在这样打招呼,客气而疏离。
“我没事。”她站直身体,“有点没睡好。”
“注意休息。下周就要联排了。”
“知道。”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白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梦里少年转身时,衬衫后领微微翘起的细节。那么清晰,清晰到不像梦。
一上午的技巧课,她跳得心不在焉。
不是动作出错——肌肉记忆已经深刻到不需要大脑参与。而是精神无法集中。做grand plié时,她会忽然走神,想起梦中水边的倒影;做changement de pieds时,跳跃的瞬间,身体滞空的感觉竟然与梦中的失重感有某种相似。
“白夜!”钢琴声停下,陈老师的声音严厉地响起,“你的épaulement呢?肩膀僵得像木板!”
她回过神。“对不起。”
“休息十分钟。”
同学们散开去喝水,白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庭院。雨后的树木绿得发亮,阳光在叶片上跳跃。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不过是一场梦,她对自己重复,再真实,也是假的。
但为什么胸口还残留着那种温暖?为什么想起那个拥抱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放松肩膀?
“你看起来真的不对劲。”林薇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瓶水。
白夜接过。“谢谢。”
“其实……”林薇犹豫了一下,“你不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首席而已,又不是一辈子的事。”
这话里有种罕见的真诚,白夜转头看她,林薇比她大两岁,去年还是首席,今年就被她取代了。她们之间本该有更深的敌意,但此刻,林薇眼中只有一种复杂的疲惫。
“我知道。”白夜说。
“不,你不知道。”林薇笑了笑,笑容苦涩,“你以为拿到首席就安全了?我告诉你,更危险。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你摔下来,包括老师。舞者这行,今天你是天鹅,明天就可能变成背景里的芦苇。”
钢琴声再次响起,休息结束。
林薇拍了拍她的肩——一个快速、几乎察觉不到的触碰。“保重身体。”
白夜回到教室中央,面对镜子。镜中的自己面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像水面的涟漪。
下午的剧目排练,她跳的是《吉赛尔》第二幕。亡灵之舞,需要一种轻盈的、几乎非人的质感。她穿上白色的纱裙,站到舞台中央。灯光打下,音乐响起。
第一个arabesque,她抬起后腿,手臂延伸。视线望向虚无的远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梦中的温暖之所以令人沉迷,不是因为它完美,而是因为它毫无条件。现实中的每一次触碰都带着预期——老师期待进步,舞伴期待配合,同学期待比较,周明曾经期待回应。就连林薇刚才的关心,也掺杂着同病相怜的复杂。
但梦中的少年什么也不要,他只是存在,只是拥抱,只是说“你做得很好”。
音乐进入快板,她开始旋转。一圈,两圈,三圈……纱裙飞扬,像一朵绽开的白色花朵。灯光在眼中变成流动的光带,世界简化成旋律与动作。
跳到那段最难的连续跳跃时,她感到脚踝一阵刺痛。旧伤。她咬紧牙关,将疼痛转化为力量,跃得更高,落得更轻。
掌声响起时,她才意识到排练结束了。
陈老师走上台,表情严肃,但眼里有赞许。“今天的状态不错。尤其是第二幕,有了魂。”
魂。
白夜鞠躬道谢,走下舞台时,脚步有些虚浮。汗水浸透了纱裙,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她心里是平静的。
回到更衣室,她最后一个洗完澡。走出学院时,天已近黄昏。街道恢复了日常的喧嚣,下班的人群,放学的学生,遛狗的老人。
她路过那家花店。
爬山虎在夕阳下泛着金绿色的光,玻璃窗内灯火已亮。透过窗户,她看见李维正在给一盆植物浇水,侧脸专注。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袖子依然挽到手肘。
白夜停下了脚步。
她想走进去,问:那种蓝色鸢尾,还有吗?但它昨天才刚到,当然还有。她想问:有人说过这种花会让人做奇怪的梦吗?但这话太荒唐。
李维似乎感觉到视线,转过头来。隔着玻璃,他们的目光相遇。他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白夜没有笑,但微微颔首回礼。
她继续往前走,掌心又开始发热,那种幻觉般的温暖再次涌现。这次她没有抗拒,任由它蔓延。
公寓里,花瓶中的鸢尾依然在等待。最中间那朵,有一片花瓣的边缘完全卷曲了,像在模仿拥抱的弧度。
白夜站在桌前,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今晚,还能梦见你吗?”
窗外,夜幕降临。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际,微弱,但坚定地亮着。
而瓶中蓝色鸢尾的香气,在渐浓的夜色里,悄然变得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