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人国度》居九戒

20、第十九章

　　从医院回去的时候，钱叔、叶子萱及许柯一辆车。已经将近凌晨，但众人都并无睡意，只是天一亮之后，需要他们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钱叔坐在副驾驶座上，叶儒翰新加坡回来后便立刻住了院，而前前后后寸步不离照料其起居的只有钱叔，此刻的他面色稍嫌苍白，因为连续几天睡眠不佳，眼窝处除了明显的黑眼圈，尚有些凹陷。

　　整个车厢内始终静默无语，钱叔透过前视镜看向他背后的叶子萱，只见她头倾斜着靠在车窗玻璃上，双手交叠握成圈，眼睛盯着窗外，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在想些什么。钱叔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你爷爷去世前，是在等着你的、、、只是他太累了、、、所以、、、”刚说没两句，钱叔便声音哽咽。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才又缓缓继续，“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开口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当初如果不是他的坚决反对，也不会逼得你父母逃离上海，跑到新加坡那么远，后来还发生意外双双去世，只留下个年幼的你，从小便没了父母、、、你爷爷自认这辈子没有亏欠别人，即使是你父母，但只除了你。所以，直到他把你带回家的那一刻起，这么多年，他唯一的寄托，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快乐！能够亲眼见证你穿着白色的婚纱走进婚姻的殿堂，他的愿望也算达成了。所以，子萱啊，你爷爷走的并没有遗憾、、、知道吗？”

　　叶子萱双眼红彤彤地盯着钱叔的背椅，静静地、认真地听着他有关爷爷的一字一句。车子驶进桥洞的那一刻，黑暗中，她的眼泪终于无声滚落了下来。

　　驶近叶家老宅子，叶子萱见马路两边的梧桐早已枝叶分离，一颗颗，全都只剩活了几十年的粗壮树干和枝丫树立在路边。比起春夏，她向来偏爱秋冬，这样的景色叶子萱丝毫也并不觉得陌生，只是此刻，却觉得枝叶分离的梧桐是那样可怜，熟悉的街道原来可以这样冷清寒冷。

　　许是叶冠汉一家先他们一步，周围尚且一片黑漆漆之中，唯独叶家的老宅子里灯火通明。叶子萱记得鲁迅的某篇文章中曾提到过关于“家里的灯火”，具体指的是什么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意思大概是：人，无论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黑夜里走路是一件多让人恐惧的事，但只要看到一处“家里的灯火”，心，也可因此而得到治愈。关于这一点，在今天之前的叶子萱深有同感。

　　许柯跟着叶子萱住进了小楼，原本是安排许柯住进许维夏曾经住的那间客房，然许柯却提议要与叶子萱睡一间。两个人随意地泡了澡，便都躺在了叶子萱那张不大的床上。

　　关了灯，叶子萱瞪着漆黑的房顶，静静地发着呆，在她以为身边的许柯已然睡去的时候，许柯的声音却在一片漆黑与宁静中轻轻地响了起来。

　　“睡不着也要闭上眼休息，除非后面的事你都打算浑浑噩噩地参与。”

　　叶子萱静静地转头，黑暗中，她看到许柯晶亮的双眸也正凝视着她。她一眨不眨瞅着许柯的眼睛，而后带着一丝祈求轻轻道：“许柯姐，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吗？”

　　许柯伸手，被窝里，紧紧地握住了叶子萱的右手。感受着许柯的左手传递过来的温暖，叶子萱转回头，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曙光已经突然地窜出了地平面。新的一天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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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冬日里的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上方的时候，叶子萱才猛然间惊醒，身旁的许柯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睡着，更没想到竟然会睡得那么死。一股脑爬起床，随意套上外套便拖着拖鞋急急打开玻璃门，步到阳台上。透过阳台往外望去，正好看到许柯裹着一身黑色风衣沿着小楼前面的小路正走回来。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叶子萱正站在阳台上看着她，许柯像是感应到她的瞩目似的，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望向阳台的方向，看到叶子萱仅穿着睡衣，随便批了件外套就那么站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冷不冷？她扬着唇角，伸出一只手向着她轻挥了挥，而后许柯又想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开口。但站在阳台上的叶子萱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只能看到许柯张口了，然后随着她的说话，一丝丝一缕缕的白气便从她的口中飘了出来。

　　等许柯推门走进她的房间，叶子萱依旧披着件外套站在阳台上，纹丝不动。

　　“站在那，不冷？”许柯故作好奇地问。

　　叶子萱闻声走进了房间，“许柯姐，你穿得太少了。”说着叶子萱走到她的老式衣橱前，打开衣橱，果不其然，她的衣服都还在，从里面拿出两件毛衣，一件橘黄色，一件藏青色。藏青色是特地给许柯的，她发现许柯尽管带了风衣，但风衣里面只是一件白色的薄衬衣。12月的上海，对于习惯了夏天的许柯来说，度数仅个位数字的温度，如果不做好保暖措施是很容易感冒什么的。

　　“谢谢。”许柯微笑着接过。

　　梳洗好之后，两人便相携走到住宅。住宅客厅的沙发上，仅只有叶子菱一个人坐在那发呆出神，听到声响，回头看到是叶子萱及许柯。便冲着她们招招手，又对厨房里的老阿姨大声道：“罗阿姨，把早点热一热端过来！”

　　“大伯、大伯母跟钱叔他们呢？”叶子萱刚坐下便急着问道。

　　叶子菱把耳畔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回答说：“我爸跟钱叔、、、去办爷爷的后事去了、、、我妈？她还在楼上睡觉呢！”照着叶子萱问的回答完，叶子菱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叶子萱见叶子菱此时此刻似乎不想多说些什么，但她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困惑，“姐，爷爷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癌症的？我记得爷爷每年都有身体检查，按理说，不可能等到最近才发现啊、、、”

　　叶子菱揉了揉双眼，清了清嗓子，看着叶子萱，把她知道的都告诉她：“其实我也是从我爸跟钱叔那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然后自己猜的，他们都不肯告诉我、、、爷爷大概是一年前就查出来胃有问题，那时候好像还是有一半的机会能治好，但是爷爷拒绝了开刀，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听钱叔说，爷爷就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急着给你找归宿，希望能为你找到值得托付的另一半、、、其实爷爷在去新加坡前就已经接到医院的入院通知了，但是他坚持要去新加坡、、、他想亲眼看着你嫁人、、、那天在机场，你跟许维夏走了之后，还没登记，爷爷就吐了，还、、、失禁、、、他是怕你们看到他那样，所以才催着你们回去、、、一下飞机，救护车就已经等在机场门口，后来、、、后来、、、爷爷都那样了，但是我说我要打电话让你回来，他还不让、、、要不是钱叔说‘不让你回来送，你以后可能会怨他’、、、”

　　说到后来，叶子菱已经泣不成声，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不住流下的眼泪，叶子萱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抽了几张塞到她的手里，坐在扶手上，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无声地陪着叶子菱一起流着眼泪。

　　许柯看着眼前的一对姐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生离死别，即使已经为常，但真正经历，却也的确是人世间最令人悲伤的事，此时此刻，也唯有哭泣能够缓解她们心中的悲伤了。

　　叶子菱及叶子萱两姐妹正相拥掉着眼泪，门外一声“嘀嘀”的轿车鸣笛声突兀而至，随后便见到司机领着许裴走了进来。叶子菱及叶子萱见到来人，纷纷站起身，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叶子菱一边出声招呼道：“许伯伯，不好意思，我应该亲自去接您的、、、”

　　许裴只随身带了一个公事包便赶过来，他走到叶子菱两姐妹身前，伸手拍了拍叶子菱的肩，本想宽慰两句，但话到嘴边却止不住变成了一声叹息。

　　“生老病死，都是我们人所不能控制的啊、、、看你们两姐妹眼眶都红红的、、、逝者已矣，都别太难过了。”

　　叶子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见阿姨正把热好的早点端到餐桌上，便张罗道：“许伯伯，您还没吃过早餐吧？正好子萱跟许柯姐也都还没吃，你们一起吃点吧？”说完，便领着众人到餐桌前落座用早点，她自己也陪着坐了一会儿，后来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上楼。

　　楼上，叶冠汉夫妻房内，叶子菱环胸站在床边，蹙眉盯着化妆镜前正涂脂抹粉的方雨琛。若不是她说许裴专程从新加坡飞过来，此刻正在楼下，她的这个妈妈估计还尚不打算起床！

　　见方雨琛对着化妆镜，一笔一划地仔细画着眉，叶子菱翻了个白眼，受不了地质问：“现在爷爷刚走，你画这么精致谁看啊？至于么？！”

　　方雨琛化妆镜里瞥了一眼女儿，继续描着眉，颇不在意地慢慢回道：“你爷爷刚死怎么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受不了你！我先下楼了，你快点！让客人等像样么？！”叶子菱说完便即刻转身下楼。

　　方雨琛下楼的时候，许裴等人已经用完早点，坐到客厅一会儿了。“哟，亲家公还突然赶过来，真不好意思啊。飞机上东西那么难吃，亲家公肯定没吃好，我让阿姨准备，亲家公再用个早餐？刚好我也还没吃、、、”

　　“早吃过了！都这个点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叶子菱眼睛看向别处，刻意打断。有的时候，她的这个妈真的有让她想要抓狂的本事！

　　方雨琛悻悻地撇了撇嘴，而后无视自己女儿的“扯后腿”，堆着一脸笑意地对许裴继续道：“那亲家公你先坐会儿，今天凌晨才睡的，我这会儿刚起，还没吃过早餐呢。”
　　“好，慢用。”许裴礼貌地颔首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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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过去一段时间，叶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只等入座上菜。然而叶冠汉跟钱叔一大早出门后，一直迟迟未归。

　　客厅里，女主人方雨琛正翘着腿，一边磨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时不时打量一下客厅里的其余几人。叶子菱则是坐在电话机旁，她已经连续拨了她爸叶冠汉的手机好几次，但话筒内始终是等待音乐，无人接听。直到她准备重拨不知第几次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大铁门开启的声音，随后是轿车的刹车声。没多久，叶冠汉及钱叔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许大哥，还麻烦你特地赶过来，真是、、、”叶冠汉进屋后径直走到许裴面前，许裴亦站起，两人握手。

　　“别客气，以我们两家的交情，都是应该的。”

　　叶冠汉这两天都没有睡好，镜片下依旧不难看出眼窝有些疲惫的凹陷，只见他揉了揉鼻梁，轻轻颔首以示感激。

　　“哎呀，都等着你开饭呢~走走走，开饭了！罗阿姨，开饭！”方雨琛笑吟吟地起身吆喝，也不等众人，便自以为风情地率先往餐桌走去。

　　饭后，叶冠汉便被方雨琛勒令回房休息，她自己亦跟着上楼。许裴坐了一上午的飞机，再加上略有不适应12月上海的气温，他跟许柯也便回小楼休息去了。剩下的叶子菱及叶子萱则是跟着钱叔一道收拾她们爷爷生前的遗物去了。

　　叶儒翰去世后的第三天，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内举行，叶子萱站在叶子菱旁边，接受着一个又一个的“节哀顺变”，很多次的弯腰致谢前她都会偷偷瞄一眼那些跟她说“节哀顺变”的人，其中不乏一些以手捂嘴，满脸悲痛，悬泪欲泣的人，弯下腰低下头的瞬间，她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些人好像比她还难过呢？

　　追悼会于下午两点整结束，当其他人都在收拾追悼会现场，准备接下来的火化事宜时，叶子萱则是呆呆立在遗像前，只是盯着叶儒翰的黑白遗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周遭的动静完全仿若未闻，就连忽然出现的一个人站到她身后，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身后的人出声问她，声音就在她的耳畔。

　　然而却在身后的人出声之后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叶子萱才有所反应，她呐呐地回头，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却竟然是应该正在英国的许维夏。

　　“你？你怎么在这？！”叶子萱讶然惊道。

　　“需要这么吃惊吗？是许柯打电话跟我说了爷爷去世的消息，所以我就回来了。抱歉，我来晚了。”许维夏说着便伸手揉了揉叶子萱的头。

　　叶子萱瞅着他的眼睛，一句“抱歉，我来晚了”便瞬间敲碎她所有的防备。叶子萱转身，拽住许维夏身前的衣摆，红着眼睛抬头问他：“我可以借一下你的肩膀吗？”

　　“请便。”

　　许维夏甫一说完，叶子萱便再也忍不住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背对着所有人，只是在这个男人怀里尽情地宣泄着她的眼泪。

　　许维夏轻拍着她的背，这个在他怀里哭得身体微微颤抖的女孩，让他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所有想要安慰的话也都化成了轻拍的动作，只希望能够安慰到她分毫。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子萱终于从许维夏的胸前抬起头的时候，环顾追悼会会场四周，已然没了其他人的踪影。

　　“他们、、、人呢？”叶子萱略显羞赧地抿唇，用手背拭去眼角的痕迹。

　　许维夏低头看了眼胸前邹巴巴并且已经湿透的衬衫，真真是哭笑不得，只不忘调侃她，道：“叫你你又不答应，只一个劲地哭，早就都闪人了。”

　　“不是吧？！”说着叶子萱就要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打给她大伯叶冠汉。追悼会结束，后面就该是骨灰下葬，其他人该不会已经跟着骨灰车都出发了吧？！

　　“骗你的，他们说在外面等我们。”许维夏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发。

　　这种时刻，也只有他还会逗她了。叶子萱没有生气，只是拉着他的手就往外冲，深怕再度错过似的。

　　几辆车前后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等到到达墓地园时，已经傍晚时分，天色已显昏暗，气温也渐渐下降。然而枯燥的空气里却突降丝丝细雨，低矮的绿色半山腰间，顿时有种朦朦胧胧，令人觉得不太真实的感觉。

　　细雨中，许维夏体贴地始终紧握叶子萱的手，两个人站在一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举一动。等到眼前的所有动作停止的时候，叶子萱盯着竖起的墓碑，墓碑上的照片是几年前叶儒翰大寿时专门请人来家里拍得。照片上，半白了双鬓的老人正襟端坐，手里拿着烟斗，视线透过镜头也依然能让人感知到这是一位威严的老人，但尽管老人神情严肃，但眼角眉梢却是透着淡淡喜悦，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器宇轩昂。

　　这就是她的爷爷啊！叶子萱在心里感叹，脑海里过去的各种生活镜头都一一闪过，慈爱的、生气的、悲伤的、严肃的、赞她的、宠她的，各种各样神情的她的爷爷，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记下了过去种种。

　　“爷爷，您走好。见到我的爸爸妈妈，记得代我向他们问声好！还有，这次，就原谅他们吧！”叶子萱在心里真正地跟爷爷告着别。从今往后，尽管她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但是，他们都活在她的心里。

　　下葬结束的第二天，许裴跟许柯便先行回去了。许维夏则是陪着叶子萱一起为叶儒翰守灵。等到一切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在圣诞前夕，叶子萱也跟着许维夏一并飞回了新加坡。第二次的离开，送行的依旧还是第一次的那几个人，只是，也是真的少了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