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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剑名弦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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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泽时常觉得,自己这个“替身”当得实在不够专业。
即使所有人都说他容貌酷似徐清泽,他也从未动过替代对方的念头。甚至连吴擎苍的警告——说什么他体内寄宿着徐清泽的残魂,说得玄乎其玄——他也未曾当真。
与闻朔相处时,他更不曾刻意模仿那位白月光的姿态。
然而此时此刻,石碑上的那个名字就像在嘲笑他的‘假清高’。
不止这一次,从前便是。
每当他与之划清界限,想要仅仅作为“言泽”而存在时,徐清泽的名字便会像此刻这般如影随形地浮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与那个早已不在的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又模糊不清的关联。
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隔着时空,将他与那个人强行连在一起。
至于这根线从何而来,又因何存在,只有闻朔一人知道,就连天道也被他所蒙蔽,无从得知。
那么,此刻闻朔的反应呢?
当他用怀念的目光凝视着言泽手中若水剑的时候,他究竟是在看言泽,还是透过剑光,看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大师兄?
他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却未对言泽有过只言片语。
直到这时,言泽才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与闻朔之间的究竟是什么。
白月光照过的地方,朱砂痣烙下的痕迹,从来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
过去总是被他刻意忽视的微妙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
场中的异变也引起了甄玄的注意,他从观礼台移步至此,面色凝重地望向不远处的石碑,眉头紧锁。
言泽已经猜到了原因,他问:“剑冢中埋过若水剑,是吗?”
甄玄略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剑冢本为安抚剑中灵而设,因此祭剑的石碑中沉睡着诸多无主的剑灵。
若有剑灵感知到与旧主相近的气息,可能会从碑中苏醒,附着于新剑之上,将其重塑为原来的形貌。
这种概率极小,但并非不可能。
甄玄深知其中关窍,虽然对言泽能激发若水的剑灵感到惊讶,但还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样失态。
真正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石碑上纯粹到极致的白色光芒。
“宗主,为何石碑会显出此种颜色?弟子翻遍历年卷宗,也未见有此记载……”
一名执册弟子反复核对手中册子,大为困惑。
方才被震退的几位长老此刻已调息完毕,纷纷围拢上前。几人相视无言,神色都凝重异常。
他们是少数与甄玄一样明白这纯白背后含义的人。
——白色象征着无瑕无垢,不参任何杂质,是修行练心的最高境界,亦是求道者毕生追求的目标。
然而人活于世,总要沾染尘埃,不可能做到完全纯粹。
至少在石碑立于此地的百年间,从未有人能激发出如此颜色。
真的会有凡人的心思澄明到这种地步吗?还是说……
言泽没有读心术,猜不透甄玄此刻所想,但从所有人或惊讶或死寂的反应中已经明白:这场试炼的结果怕是做不了数。
引发异变的根源他多少能猜到几分:他本就非此世之人,魂魄来自天外,若这古石碑因此辨识不清他的剑意,倒也说得通。
“那现在该如何处置?他的成绩该如何判定?难道要重试一场不成?”
一道声音却比他想得更急。只见时弈秋不顾旁人阻拦,径直从外场掠至近前,一连三问。
看得出来哥们对这场胜负真的很在意。
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下眼神,面露难色。最终还是由宗主开口定夺:“他的成绩,待我等商议后再做定论。” 随即又转向一旁吩咐:“木长老,你带人仔细查验古碑。若还可使用,便让其余弟子继续试炼。”
“是。”
趁着长老们检修古石碑的间隙,言泽垂眸细看手中长剑。
剑身通透,寒气流转,确实是把不可多得的灵剑。
但言泽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苦涩,指尖轻抚过冰冷剑锋上“若水”二字,他迟疑道:“这把剑,弟子……”
“剑既已对你认主,自然归你。” 宗主似看出他的顾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话头,“剑灵已经与你魂魄相系,即便重埋剑冢亦是无用。”
“……谢师尊成全。”
言泽抬眼时,察觉闻朔的目光已从剑上移开。他不再多言,将长剑轻轻还入鞘中。
经过几位长老合力修复,石碑的白色光芒终于褪去,再度恢复了原本沉厚的玄黑。
“宗主,试炼可以继续了。”
按照顺序,下一批参选者中就有闻朔。
“言泽,你随我来。”宗主此时却向言泽微一颔首,示意他随自己离场。
言泽本不想错过闻朔的比试——他实在很好奇闻朔的剑意。但宗主显然有话要说,他只得遵从。
转身离去前,他下意识回望了一眼。视线与闻朔接触的一霎,他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躲开了目光。
闻朔微微一怔。
言泽反应过来后在心底暗叫糟糕:我躲什么?这不反倒显得心虚?他不就是盯着剑多看了几眼,我干嘛这么在意?
他几乎是仓促地收回了目光,转身跟上宗主的脚步。
“下一位,陆望。”
闻朔深深看了一眼言泽匆匆离去的背影,这才转身,利落地抽出腰侧佩剑——为了隐藏身份,他特意换了一把普通的剑。
他出剑的速度很快,不像其他试炼者那样要酝酿很久剑意,他挥出的每一下都精准而迅速,简洁得近乎凌厉。
虽然他出招很漂亮,可经历了方才时弈秋与言泽接连引出异象,观礼台上的众人已有些见怪不怪。任他剑法再妙,想来结果也……
“——这怎么可能?!”
下一秒,惊呼四起。
当石碑上浮现结果时,全场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出了个天阶一等,又来了个无名剑意,现在居、居然又出了这样的结果,简直太离奇了。”
“看来,修真界的天……是真要变了。
*
甄玄要带言泽去的地方在后山,二人未御剑,只一前一后步下云阶,穿行于山门雾霭之中。
行出不远,演武场方向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惊呼。言泽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
“你很在意他的试炼结果?”
走在前方的甄玄忽然开口,语气肃然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言泽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脸颊,目光飘向别处:“弟子只是好奇他如今到了何种境界。”
“早在七年前,他就已经是天阶一等了。如今只会有增无减。”
七年前,那时闻朔拜入天衍宗,也不过才三四年光景。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亮相便摘得新秀榜首。
言泽几乎能想象得到那样的画面:手拿着主角剧本的气运之子,大概像所有故事里的天之骄子一样意气风发吧。
“他那时的剑意,是什么颜色?”言泽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甄玄沉默了片刻,说:“他与你不同,他的剑是纯粹的另一个极端,是一片混沌的黑色。”
“混沌?”
“那是无数意志与念想混杂而成的剑意,变幻无常,不可名状。寻常修士若得此剑意,道心早已崩毁。而他却能……立于那片混沌中央。”
言泽第一时间想到的闻朔的煞气,也是从一片像混沌一样的黑色物质中诞生。
“我们到了。”
周围的风景变得开阔而明亮,甄玄带言泽来的地方正是后山的剑冢。
天衍宗坐落于埋龙岭,剑冢所在的位置正好对应地下龙骨的尖牙。
斜阳倾洒而下,将巨大的遗迹照得灿灿发光,无数残破的剑互相交错,插于地面,反射出苍白的光。锐利的气息萦绕在山头之上,甫一踏入这片区域,耳边似乎能隐隐听见金属的嗡鸣。
露在地面上的这万锋万剑都是断剑,是死去的剑,而地下埋葬着的则是那些不愿意再认他主,宁愿永远沉眠的剑。
“就在此处。”
甄玄准确地找到一处山岩旁,示意言泽将剑解下,竖直插入地面。
“师尊,这是要做什么?”
“若水剑的一部分灵进入了古石碑,剩余的灵都在这里了。”
他话音刚落,埋入地下的剑尖部分开始不断往上溢出荧蓝色的光点。
点点灵光聚成灵气,如溪流般蜿蜒而上,沿着剑身盘绕,与已经宿在其中的灵产生共鸣。
言泽顿时明白了甄玄的用意:他是要借此地残灵,将剑彻底补为完整的“若水”。
若尽数接纳这些灵,若水剑便能恢复巅峰时的状态。
这对言泽来说是白捡了大便宜。
只是——
闻朔凝视此剑时深沉如海的目光忽地掠过言泽心头。
言泽指节微微一蜷。
正在流转汇聚的灵光似乎感应到他心绪中的抵触,几缕淡蓝色光点蓦然散作尘埃,湮灭于无形,其余光芒则在他无声的抗拒下,渐次扭曲、改易,生出陌生的形态。
甄玄一怔,“言泽?”
言泽正在与灵的意志对抗,气息微乱,额角沁出薄汗。他喘息着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师尊,我不是他。”
待他呼吸稍微平复,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且清晰:“我不是他。他的剑,我用不了。”
甄玄终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异样,这位素来严肃的老者此刻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急切:“为师并非那个意思……”
“弟子知道师尊是想给弟子寻一把好剑。”
言泽看向手中的‘若水’,它正因为内部灵的改变而重塑剑形,“但我觉得那不适合我,等它重塑后,我想给它取个新名字。”
甄玄哑然,他沉默片刻,说:“这是你的剑,自然由你来做主……为师从未把你当成清泽。”
言泽笑道:“我知道。”
笑容过后,心底却泛起一丝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涩意。
连言泽自己都说不清,为何突然在意起这件事。
明明最初他决意扮演徐清泽的替身接近闻朔,可现在他却不想再继续了。
他不想闻朔每次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却是在怀念徐清泽。
剑的重塑是个漫长而艰深的过程,原本应该由专业的锻剑师来做,但在甄玄的护持与引导下,言泽还是完成了这项浩大的工程。
若水剑原本是一把通体通透的冰剑,在言泽的改造下,冷冽的寒气转化为清淡如月华般的光泽,剑身剔透依旧,质感却更显莹润沉静。
又因为塑剑过程中近一半的灵被强行抽走,剑身细瘦了一圈,宛如一弯清瘦的残月,倒有些别样的残缺美。
言泽左看右看,觉得甚为满意。
“长得像月牙似的,就叫‘弦月’吧。”
*
从后山回来后,上午的试炼已经接近尾声。按理来说应该很热闹,可言泽却感觉场中气氛有些诡异:没有预想中的热闹喧腾,只余一片压死人的沉寂。
观众和很多参试弟子的神色都有些恍惚。
他连忙抓住队伍里的季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看着怪怪的。”
季谭似乎心情不错,乜他一眼:“你不应该先问我试炼的结果吗?”
“你要是没通过早就该对我翻白眼了,哪会这么慈眉善目地讲话。”
“喂!!”
“好了我的好师弟,你就快告诉我吧。”
“还能有什么,今年参赛的人可真是怪物,把大家都吓傻了。出了两个天阶一等不说,又连出了四个天阶二等、三等——那可是天阶诶!又不是坊市里的大白菜,什么时候像今年一样不要钱地甩卖。而且还有那个陆望,他的剑意居然是黑的,还会变色儿!哦,差点忘了,你也很奇葩,都好不到哪去。”
言泽听到他的前半句也有些惊讶,要知道历届名剑大会出两三个天阶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这次居然连出了六人。
不出意外的话,妖皇派来抢夺龙渊残片的眼线应该就在这几个人之中,甚至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这些人全是内鬼。
幸亏让闻朔来参加,不然还真不好对付。
言泽:“除了时弈秋和陆望,剩下那几个人都是谁?”
“哎呀待会儿就出排名了你不会自己看?我还要跟明明炫耀呢,不跟你说了!”
季谭懒得和他解释,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小子跑得像只撒欢的牛,言泽根本拉不住,只得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同时四下寻找闻朔的影子。
“名次公布——”
正好第一试的结果和排名放榜了,言泽也有些好奇自己的成绩怎么算。
名次从低到高念,言泽一边听一边寻找闻朔。
但奇怪的是,倒数第一居然不是他。
直到念到第五名,都已经开始出现那几个品阶天阶的弟子,言泽还是没听到他的名字。
“第三名,丹青阁首席弟子,时弈秋。”
“第二名,天衍宗静虚座下,陆望。”
言泽:“……”
难道说……应该不会吧……
仿佛要印证他不好的猜想,他的眼皮开始狂跳。
言泽逆着人流越走越快,直到他终于在演武场外一个没什么人的剑炉边找到闻朔,同时也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场中传来。
“第一名,天衍宗静虚座下,言泽!!”
公布名次的长老语气激动,声音如洪钟。
咣当一声,闻朔回头,正好看到言泽手里的剑吓得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