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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四章 裂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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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裂帛
醒来的时候,该死,医院过道。回到那个不是梦的梦里了。
坐起来,头晕晕的,好像被绷了一圈,捆了纱布?一抹,果然。手肘上了碘酒,很小的擦伤,一小排篦子划过似的点,乾得很。
怎么会?又在这里?定神四周看看,看到有个形晃过来,看着我,说:「走不走?」
「能走?」
「医生说醒了就能走。我第三次送你来了。」
「哦。走。」
跟在他身后出院的。清晨,有草地泥土和水的味道。
「抓紧画画。医院不是慈善机构。」
「你慈善就够了。医院医生不医死。」
「你有癔症?」
「精神科大夫告诉你的?」
「猜的。」
「哦。医学上叫幻视幻听,神学上叫先知先见。」
「够呛。」
「嘿嘿,我梦到的事情很多都成真了。」
「还有这能耐。梦个来看看。」
「好的不灵坏的灵。懂吗?」
「随你怎么吹吧。去哪?」
「回家。」
「古厝埕?」
「不是。」
「那是哪?」
「老公寓。还能是哪。」
「好。等你的画。」
说话间,那人开着车,头也没回地走了。
完了,我只能自己走回去。医院真是晦气。回去就睡觉,管他什么画不画的,我又没说我能画。
看看,我居住的城市,上班时间?路上人多车也多,以前自行车多。我那时候只能看到车后架,很多。家里的几条走廊上都靠着自行车,还有用来放在车把上载孩子的籐椅。现在汽车很多。在那么热闹的地方,我听不见声音,看到拥挤的人,不可超越的,一堆一堆的物体,移动着,遵循着某种指引——里头的意念?能见缝插针地鑽过去,不管人怎样,总有些路是人不会走的,那些道路显得宽敞,满路异香——纪伯伦《先知》里有一句话,我最喜欢:「灵魂自我展开,像一朵花瓣无数的莲花。」
莫内吗?古亦喜欢的画家。
我在看到日本桥的时候,脚踏尽了旧公寓的大门。看到会开白花的紫荆,想起早已弥散,仿佛,新的灵魂会从泥土里顺着根被带上枝干,进驻花叶,打开,生长,落下,死去,回到土中——最先是死,然后,到了最后,还是死。不是从生到死,而是从死到死。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干净极了。陌生,气息,色彩,一切都是陌生的。被人打乱重整过。干净得不像是我的。
阳光照在墻角的那堆画上,我想去碰触他们,觉得那对东西已经故去了,没有呼吸,像落花,落花打开灵魂,然后被集体遣送。随风飘香。画布绷得太紧,垂死时的挣扎被迫定格延留。没有气息。这样的画,实在不行。
我的愤怒就像喷溅的血,撕毁这些东西,裂帛,用手撕,如兽,没有利爪,这是退化;会用工具,只是代替。剪破帛,金铰巾,这样的嘶吼低鸣从裂缝中冒出来,来自于鲜血喷薄之处,不想太阳,却像书中所写的兽嵴,「两岸奔跑的兽嵴」,「游戏里黑暗笼罩着的失衡的山嵴」,用一把榔头狠狠击碎这些骨头,看看到底有几多真真能铮铮如铁。古人说,名剑能鸣,我倒想看看,用那剑去取这血,将血散在裂布碎骨纸上,看看到底能不能唤起重生——这样的生命,只能死后再次枯竭,像沙漠中的乾尸,最终被风化到与沙尘一同迁徙。
「没有拥有,只有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与窒息的存在。」
——卡夫卡,我想,我看到了这样的存在,一场真切,如同触手可及的城堡。
这是一种终结,关于自我某个部份的终结。
我看到那些布变成了片,散落纠结,却似乎看到了存在,一身汗发出来,天色已经近了黄昏。四月裂帛——对,现在就是四月,我的世界,这就是四月。天空很红,像被开水白灼的大虾,有层壳,硬的,亮的。
这公寓里我见过的人,有苏蔷,有南区代表,还有房东。房东不住这,苏蔷再也不会来了。
我看到屋子太乱,想笑,不想收拾,只往外面走,门虚掩着,看到转台,其实我想上天台的,可找不到路,只能在转台上看着,看着这个世界向黑暗中苏醒,看着逢魔时分过去。
哈德良说的,「睁着眼睛进入死亡」。
我用手抵住墻,头往后仰,血液倒流,眩晕,只是此刻,我觉得自己分外清明澄净,足以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