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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第十六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下 ...

  •   “林州牧与我们江侍郎之间竟有如此私交,你们可曾想到?”越王郑旻笑着对身边的亲信说。顿了顿,又笑:“互赠礼物,这般两个美人,不知可会成后代之佳话。”
      谭彦彬惶恐不安,低声道:“微臣也打探过,江侍郎说这是因为年初他的公子和傅少成之子前往北江书院听讲途径安菀时受到林州牧款待。傅珉还靠着齐知县推荐拜了谢畅为师。为表谢意,林州牧芳辰之时江侍郎派人送了一款越州瓷瓶;此次乃是回礼。”
      “越州瓷瓶……”郑旻笑意更深:“该不会是本王去年赐给他的吧?”
      谭彦彬哪里敢搭话,只能低着头,又过了一会儿越王终于让他退下,走出门的时候已是汗湿重衫。殿内,郑旻依然轻笑着:“傅卿怎么看?”傅康笑道:“殿下刚才不是已经作了评价?美人惜美人。”郑旻也笑,傅康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这位林美人野心匪浅。”
      “她拥兵自重,朝野人尽皆知。偏偏廖云清还和她搅合在一起,枉费了本王当年对他的一番器重。”
      傅康与江映白同年,容貌也十分出色,江靖人都说单看这位傅家公子就可想象傅妃何等花容月貌。傅康出身于武将世家,却一股子文人做派,擅长做诗更写了一手好字,郑旻喜欢他很大一方面就源自于此。傅康和他妹妹一样,最擅察言观色,揣摩越王的心思十拿九稳。越王掌权之初重用江映白,形影不离,言听计从,甚至对人说“江郎王佐之才”。傅康对此十分不满,他和傅妃打了十分精神找江映白的茬子,但有机会就在郑旻面前旁敲侧击,又重金收买郑旻身边的常侍等,时间一长果生成效。当下傅康见郑旻依然是笑意盈盈,知道他实际上已是十分猜疑,又道:“臣觉得,林州牧最危险的倒不是拥兵自重。”
      “哦?”
      “殿下可曾听说外面流传了一首民谣——千里投程州,程州太平地;男儿可读书,女子事蚕桑。流民成安民,战事自此消;北江有书院,书声正朗朗。”
      “嘿嘿。”
      “臣觉得,这才是最危险的。她这是在和朝廷争夺人心,有自立之野心啊。”
      “她一个女人,我看还不至有如此大的野心。”
      “臣前些日子还听到一个从檀州传来的趣事。”
      “少衡又有什么事了?”
      “传言说,自从去年林州牧千里驰援檀州后,我那个堂兄对林美人思之念之,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郑旻愣了愣后放声大笑:“真有此事?”
      “少衡遣人给林州牧送钗环首饰。”
      郑旻抚掌道:“哎呀呀,林美人罗敷有夫,傅将军怕是要单相思了。”
      “罗敷有夫又如何?臣可不相信,魅惑过两代天子的林美人会安心跟齐燕之过一辈子。”看了眼郑旻又道:“林晴朗是个聪明女人,她肯定明白,凭她一个女人想要当皇帝是不可能的;可难保她没有当皇后的愿望。”
      郑旻的脸色沉了下来。傅康识相的停住了话语,静静陪坐着,看越王表情阴晴不定,知道这句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甚至说出了郑旻都不曾想到的可能。过了许久,郑旻的神色才恢复如常,缓缓道:“少衡还是不肯交出傅少成?”
      傅康叹了口气:“臣无能,臣写了几封信给少衡,又派人前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衡就是不听。臣再三和他说,军械粮草之事关系到朝廷的诚信和边关的稳定,要他先将人交出,朝廷必定会公平审理,若是真不关少成的事自然会还他个公道,可是……唉!”
      “傅家三代在檀州拥兵自重,在檀州从来不知王法,这也是出了名的。你那族兄在檀州拒不交出傅少成;林晴朗则在北程州放纵谢白梅的家眷逃跑且拒绝交出谢畅。这两人倒果然是惺惺相惜。”
      傅康小心翼翼道:“林州牧此举大约是对曾经和她一般出名的女人的敬意。”
      “本王过去也是这样认为,如今想想只怕不止如此。你妹妹说得对,隔着个北程州和精明透顶的那些北人,谢白梅如何无声无息的和汉南那些人勾搭,她的妹夫还将朝廷下拨给北程州的军械粮草给了汉南叛贼,又是走哪条道才能越过北程州?”
      傅康惊道:“这个,不至如此吧。宋王及其孽子与林州牧素无往来,臣觉得她……她不至于将身家性命押在其上。”
      郑旻顿了顿忽然微笑起来,柔声道:“是啊,本王也这么想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傅康自然也不会追问,对他来说今天这场谈话已经得到了远超过预期的效果。
      过了一会儿傅康告退,出来正遇到郑旻身边的贴身内官,两人打了个招呼,一个说“傅将军不去探望王妃?”一个回答:“前几日才求见过,不敢时常叨扰,改日再来求见。”这边说罢,内官进了大殿,郑旻道:“傅康可有去见王妃?”内官将两人对话说了一遍,郑旻点点头,又道:“近日里傅家送给王妃的东西,进来的人说的话都来向我回报。”
      此后几日,傅康却都没有进府,他的妻子倒是来了一次,和傅妃所谈无非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涉及外臣的只有傅妃问起她那表姐程氏近况,傅夫人笑着说:“已经带着孩子在安菀安定下来了,欧阳相倒是心疼他这个儿子,派了人去探望,回来说一切安好,宅子虽然不大还算干净,东西也不缺。对了,他们好像在安菀找到个名师,程夫人特意转告欧阳相‘此间虽不如江靖繁华,幸有名士,对孩子的学业大有裨益。’”
      傅妃冷笑道:“就怕读成欧阳铭那样的书呆子,可不见得有什么裨益。”
      内官将这段话绘声绘色的学给郑旻,听到最后一句,郑旻大笑。

      几天后,江映白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求见郑旻。他已经好些日子没主动踏入越王府,郑旻这些天没多少公务,下了朝就回去或与傅妃厮守,或与一帮文臣清客玄谈饮宴。在江南贵族家宴上,逍遥散是不可或缺的东西,郑旻也不排斥,一干人酒过三巡服药后昏昏然的样子,在江南贵族看来是“率性恣情”,在讨厌这一套的人眼中则是彻底的癫狂丑态。江映白这两年少来越王府,一来是和越王之间有了矛盾,二来也是王府中此类饮宴越来越多。映白初入仕途的前八年都是在郑偃身边度过的,从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到二十三岁的俊美青年。郑偃不是英主,但除了断袖外也没有太多的坏毛病,对楚国贵胄们迷恋的长生药并无喜好。倒是映白自己迷恋过,十六七岁的时候还承受不了旁人对他佞幸身份的指指点点,于是沉湎于逍遥散的片刻梦幻。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用药,时间一长郑偃看不下去了,逼着他断了药,此后虽也偶然凑热闹的服过几次,可再没迷恋过。而且戒断那阵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让他记忆深刻,对这些幻药其实是害怕的,旁人劝服还能婉拒,若是在越王府的宴席上就逃不过了。
      前些日子郑旻也不知道是不是逍遥散服多了,着实生了场病,这两天修身养性。越王卧病期间,映白自然登门探望过,出来时遇到王府掌书记对他笑笑说:“侍郎近来怎么那么疏懒,反而王爷时时提起。”目光里意味深长,映白回去认真反省了一下。他这些日子的确是有些回避郑旻,虽然少了麻烦,可他自问这次跟随郑旻夺宫为的是什么?他江映白真要是想恬淡度日在檀州何等逍遥又何必到京城淌浑水。而要将他的志向贯彻下去,他就不能失了郑旻之心。
      郑旻这天心情不错,笑意盈盈的和他说话,两人先谈了些朝廷上的事,倒是都意见一致。尤其是新任越州刺史,吏部给了两个人选郑旻正犹豫不下,正好问映白推荐刘呈之的理由,回答是“呈之在江南没有根基,这是其一。其二,他是赵国名臣,素来品行端正,在北方士大夫中很有影响力,重用他可以显示殿下的气量,也可为殿下更得北人之心。”又说另一个候选“高氏太盛,多一个刺史也不会感谢殿下。”郑旻深以为然。
      到这时两人气氛已经十分和睦,映白这才说此来要向殿下送一件礼物,让人呈上一个锦盒,打开来放的正是青芜新瓷。
      郑旻故作不知说哪里找来这样的东西敷衍本王,他将瓷瓶来历说了一遍,笑道:“虽比不上越州贡瓷之精美,但这抹红色臣从未见过,假以时日或能成为名品,特此献上,为楚国赫,为殿下贺。”郑旻笑道:“即是林州牧一番美意,本王怎可夺你之好?”
      映白笑道:“不敢欺瞒殿下,此物其实是用殿下新年所赐的越州瓷瓶换回来的。”
      郑旻自然又问,映白又将江昀去北江书院求学、方昊然书信上说林晴朗喜好收藏越州瓷等等说了一番。
      郑旻道:“江郎与林州牧如此莫逆又为得哪般?”
      “映白所作,均为殿下谋。”
      郑旻看着他微微摇头道:“阿白用意甚好,就是将那人看的太重了。”顿了顿又道:“北程州的确治理得很好,可这不过是因缘际会。赵亡之后中部重州唯其抵抗,那些赵的遗民旧臣便以她为主。阿白,你想想程州集中了多少赵之名臣勇将,若没有抵抗司徒之举,这些人能够俯首一个女人?不过赵国的记忆也快要结束了,他们终究会清醒过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前途,等到那些人一一散去,北程州也就没什么好顾虑了。”
      映白大惊,心想原来郑旻对晴朗已经敌视到这等地步,已是有了完全计划甚至可能已在实施之中。郑旻见他露出惊讶之色,大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所以,北程州之事阿白就不用费心了,还是替本王规划好新的汉南人事吧。”
      “殿下已胸有成竹?”
      郑旻笑道:“人心多大,北程州多大?这个道理阿白难道还不清楚?”
      他想了想:“臣依稀有些明白了。”
      “本王也是怜惜人才。比如邢昭,他风姿才学皆属上乘,这般人物常年屈居女人之下实在可惜。本王心中,他当为侍中。”
      映白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北程州那么多人邢昭在郑旻这里拔得头筹多半只因为他是晋之宗室。
      郑旻又将青芜窑的瓷瓶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忽然道:“林美人与傅少衡往来密切,你该听说了吧?”
      “檀州一战艰苦卓绝,军中最重这种生死情谊,傅将军他又是性情中人。”
      “哈哈,不是这般。”
      “哎?”
      “林晴朗将到徐娘之龄却还有人做裙下臣。”
      “啊——”
      郑旻又一阵大笑:“阿白不是去传过圣旨么,怎么,当时可有端倪?”
      “这……臣没看出什么,当时林州牧娇儿将诞正是满心欢喜,傅将军端正有礼,两人之间谈话举动都和他人无异。这之后,檀州安菀千里之遥,裙下之臣的说法有些过了吧。”
      郑旻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本王听说长霆军过沅江时高歌北地之曲——四海靖宁日,豫阳朝天子。”
      映白暗道“糟了!”
      “本王就不明白了,若是程州军,皆北地流民,思北朝天子倒也罢了。他长霆军子弟皆是楚国儿郎,倒是要到豫阳朝哪家天子?”
      映白沉吟许久,小心道:“此曲本是民丰王朝时左豹韬卫出战沙国时所歌之曲,那一战豪壮至极,此曲因此流传。将士们出征时唱来大概只是鼓舞士气,并无他意。”
      郑旻笑笑:“阿白过去对我分析过林晴朗并无帝王之野心的理由,甚为有理;可是前几日又有人对我说——难保她没有皇后之野心——也颇为有理。”

      江映白在越王府的这一次拜访,就他自己而言时机恰到好处。他的坦然让郑旻已经积聚的怀疑减退了大半,他对朝政的看法也提醒了郑旻“这是他自己选中的可用之才”。映白自己却没有觉得轻松多少,他深刻觉得自己与郑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年他接受郑旻的邀请成为他的幕僚,甚至不惜背负“叛逆”危险为他的夺位大业谋划效力,是因为他已经不忍看到这个扶朗最大也最富裕的国家在萎靡的朝廷统治下日渐衰弱。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郑旻锐利果断,他希望这个年轻的亲王能带领楚国重振雄风,即便不能统一扶朗,至少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让百姓安居乐业,让边关宁定太平。
      一切却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无谓而无谋的内战,越王府的歌舞升平宛若郑偃后宫醉生梦死的重现。尽管这样,对于北程州他们两个的观点倒是殊途同归。只不过郑旻觉得林晴朗的野心是皇后,而他却觉得南北程州所展现出的一切都在告诉众人——对这些人来说,一州之地实在太小了。他的妹妹没有皇后之野心,她有的应该是一国栋梁、朝廷宰辅的志向。
      想的多了就有些恍惚,被人叫了几声才回过神,见面前是现任兵部员外郎,以前他的下属。两人寒暄了几句,映白见他面有忧色,低声道:“这么晚求见越王——哪里有战事不顺?”
      来人重重叹了口气:“汉南胶着。”
      映白大惊,脱口道:“汉南并无名将。司徒文茂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司徒清的确勇悍但他自顾不暇,两陈联军不过是名号。以长霆军之锐气,钟长缨之刚勇怎可能打不下一群散兵游勇!”
      “侍郎一语中的,兵部也觉得汉南一战并不困难,加上此次廖都督所要军需粮草并无一点耽搁,照理应该是势如破竹。然而,两军相接打了几仗后,钟长缨扎营于大青山下再无动作。兵部几次发文催近,回复都是‘敌军甚强,初战受挫,不可急进’。”
      他皱眉想了想已有想法,却不开口,反道:“部中怎么看?”
      “众说纷纭,不过”那人左右看看,低声道:“下官以为,这是……养寇自重。”
      映白一惊,心想:“和我想法一般!”口上却说:“这话太重,万莫在越王殿下面前说起。”顿了顿,又道:“廖云清到底是一镇之主,没有真凭实据,枉自议论终究不好。”
      那员外郎连连点头,旋即告辞去向郑旻禀告。
      江映白更是心烦了。
      他觉得郑旻的怀疑正在一点点变为现实,廖云清已经不再是沅江之战时的那个青年了。那时的廖云清要的只是胜利,胜利本身就能给他带来满足,而来自朝廷的封赏则能让他对越王感恩戴德。现在的他功成名就,要考虑的东西就多了,当年是自己力主提拔他,那时候他能看出这块岩中美玉,现在却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楚国当前的这几个名将大藩,在他看来,最单纯的是檀州傅家,真正的将门之家,只在乎胜利,只想要收复中州。他在檀州多年,与傅少衡八拜之交,对他看的最透,几次向郑旻推荐。无奈郑家对这个三代“檀州之主”忌惮太深,正因为如此,沅江之战时他本来首推傅少衡,郑旻迟疑不决,这才推荐了刚刚崭露头角的廖云清。此外,江州刺史倒是忠诚皇家,但他年过六旬,又没有儿子,江州军中也没有足以继承大业的人物。可以想见在他去世后江州必有一番争夺。而剩下的两个军旅望族——高家高君彦和萧家那位右军将军都是比廖云清更深沉的存在。
      他就这么胡乱想着回了家,刚踏进家门,夫人迎上来说“越王府的人已经等了许久。”来的人级别还不低——王府长史,见了他拱拱手说:“江侍郎前脚离开王府,我就被派来了,好一阵等啊。”映白连连道歉,又委婉的谢了他前些日子的指点。他知道这位长史素好金石,末了又送了他一枚前朝名家的印章,旋即跟着长史又回了越王府。
      郑旻的态度异常温和,见了他没说两句话就温言道:“阿白要我一个忙。”
      他茫然看着这位亲王,不知怎么接口。
      郑旻指指案上:“圣旨已经起草,只要阿白答应,即刻下达。”
      案上,一道“圣旨”,任命吏部侍郎江映白为汉南刺史兼平汉道都督,位在正三品。
      “让阿白到地方的确是委屈了你,不过汉南已是一团混乱,本王思前想后,满朝文武中我信得过,又与那边的人有些交情的就只有你了。”
      江映白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向郑旻:“臣,谨遵殿下教。”

      天佑三年夏,江映白离开京城,带着亲随卫兵和属官们前往数百里外的汉南。此时汉南之战已经打响两个多月,长霆军却还在大青山下按兵不动,南陈一万多兵马在主帅李意率领下与钟长缨遥遥相持。这场仗不但打得朝廷茫然,连对垒的陈军和防守大青山关防的楚军都莫名其妙。两个月前,长霆军四万将士在沅江放声高歌、中流击楫,豪情壮志传遍江北,所有人都以为又能看到一场迅捷而华丽的作战,恰如之前沅江之战、越州之战那样。但是长霆军从过江后的第一刻行动就异常奇怪,四万军队中的一大半留在涌江城,只有一万三千余人随钟长缨北上。廖云清对此的解释是——粮草未到,故以精锐先行,大军后至。
      这本身就是很奇怪的理由,汉南虽被叛军占领,但白鹤塘一战程州军锐利无比,陈军重挫。此后虽有几次小摩擦,均以程州军取胜告终,加上大青山关防居高领下易难攻,叛军对北程州毫无威胁,长霆军没有任何必要在准备尚未完成的时候就匆忙进军。
      钟长缨一如既往的迅猛行军,越过大青山之后仅仅用了五天就攻下白鹤塘边的鹤归县,其后陈军反扑,经过一日一夜激战后,长霆军退出鹤归,后撤五十里,扎营于大青山下的慧原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对峙。

      汉南对峙,程州无战事,但是程州的官员们并不是太轻松。入夏之后璧山、宋县、安菀等地都发生了几起瘟疫,尽管官府全力应对,瘟疫的规模还是在扩大,最严重的两个地方已不得不派士兵封村。这些事让长史王琅以及户曹等官员疲于奔命,各地县令自是责任重大,寝食难安。夏季发生瘟疫这在北程州其实已经连续几年,只不过这一年问题特别严重,追根究底原因并不复杂。北程州这些年收纳了大量流民多半集中安置在一些较偏僻的地方,流民身无长物,多是聚集在一起造简陋的房屋。人多环境杂,加上聚居,对水源污染严重,一到夏天蚊虫孳生自然容易产生瘟疫。最糟糕的是瘟疫传播开后连原住村落也难免受到波及,这么一来又使得流民与原住民之间关系紧张。
      这一年瘟疫闹得厉害,王琅痛定思痛对晴朗说:“程州兴旺时候人口比现在还多一倍,却没有发生过密集的瘟疫,说到底还是个习俗问题。比如程州本来不缺水,村落依水而建,多有约定俗成,河水灌溉洗涤,井水饮用。若无井水或靠泉源,则上水饮用,下水洗涤,绝无混杂。这些规矩说难不难,只是要费心去教导,往年头痛医头终究治标不治本,今年得要把规矩好好做起来。”晴朗连连点头,末了说:“那就烦劳王长史去做这个规矩了!”王琅笑道:“下官出的主意自是自己去做。”说话轻松,这件事做起来其实辛苦得很,晴朗一直佩服这位昔日的“皇子皇孙”这份坚韧认真,自平州起从未改变。
      晴朗自己也结束了半年的闲散,整体埋头公务,闲下来就逗弄爱女,日子过得挺充裕。某一天檀州傅将军的礼送到了。
      傅少衡给佳人送礼,这件事在檀州已经传开甚至传到京城,这些风言风语安菀上下却没人听到过。檀州这份礼物乃是“谢程州军去年援助之情”,且并不是只送程州,去年派兵的江州、东海都收到一份。多半是粮食布匹,皆为犒赏三军之物,此外还分了些礼品送给将领和官员。林晴朗那份礼送到的时候她正忙得头昏眼花,让人往书房里一放了事。到了午后秋娘子、花月娘和廖婉结伴来串门。景牧自也收到礼,傅少衡出手大方,几件东西都不错,更有几匹上好的绸缎,廖婉说“比赵主赐下的还好!”秋娘子眼尖,进门看到堆在那里礼盒便说要看州牧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晴朗还在看公文,笑着让他们自己拆去。过了一会儿却听秋娘子道:“林州牧,这份礼怕是不妥当。”
      晴朗抬头见秋娘子一脸正经,再看月娘廖婉也是表情严肃,放下手上的活计道:“怎么了?”
      秋娘子还在斟酌,花月娘却忽然一笑:“林美人啊,怕是无意间你裙下又多一臣。”
      她愕然,廖婉拿了一个匣子过去,低声道:“姑姑且看。”
      一匣珠翠,流光溢彩。
      晴朗看了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确实不能收了,都包回原样让苏勇送回檀州。”说完又埋头公务。月娘几个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翻看,忽然廖婉“啊”的一声,旋即吃吃笑起来,一会儿听秋氏笑道:“啊呀呀,傅将军用情可深!”
      “你们几个在吵什么啊……”一抬头,见廖婉手上拿着一根簪子正在看,听她问话,廖婉笑道:“姑姑,这上面有你的名呢!”
      一支凤凰步摇,白银打造,工艺繁复,凤口衔着一颗黑珍珠,龙眼大小,光芒流动,其下又有流苏若干,皆坠珍珠,端得华丽高贵巧夺天工。
      晴朗一下子看呆了,拿过步摇,见其上还有八个小字“晴空万里,朗朗乾坤。”晴朗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它的送回去,这个我留下了。”
      秋氏微惊,叫了声:“州牧——”
      晴朗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个,这个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话音未落眼泪就下来了,竟是怎么都止不住,拿着步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哽咽道:“让大家笑话了”起身进了内室。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秋氏低声道:“能让她这个样子,那件东西怕是英皇帝那里出来的。”

      秋氏猜得一点不错,此物的的确确是留国皇宫的物品。
      那是林晴朗知荆左的时候,那一年皇后得麟儿、蔡妃生娇女,新年前几天,她日夜兼程回京述职。苏长安照例在寝宫召见她,宦官宫女都退在帘外,只有他们君臣二人相对。话题自然是从晴朗一年来的情况说起,她在苏长安面前永远是娇俏的晚香,即表功又诉苦,无非是荆左事务繁杂、将领难以控制、白明和过去一样老给她气受等等。苏长安笑着听,间或追问几句,等到正事说罢宫人送上点心,晴朗彻底放松下来,目光屡屡望向苏长安的发上。
      苏长安自是注意到了,问她看什么,晴朗笑道:“陛下何时得来这么漂亮一颗珍珠。”
      苏长安笑道:“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这么放肆。”旋即解释说是这年寿辰之时楚国遣使送来的贺礼。那时的留国蒸蒸日上,四邻惊恐,连远在沅江之南的楚都来结交。
      晴朗眼巴巴看了阵,望着苏长安道:“陛下,这颗珠子赏了臣吧。”
      苏长安狠狠白了她一眼。但晴朗在向苏长安要东西上一向是不屈不挠的,撒娇耍赖什么都敢做,知道的也只能说这是君臣主仆之间的情趣,旁人消受不起。调笑了一阵子,苏长安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朕就知道你这次回来必要给朕找些事。不过这枚珠子镶嵌在朕用的物品上,你拿去用不上而且有逾越之嫌。这样吧,朕让人重新给你制一支步摇,等你明年回京再赐你。”
      第二年她没有回京,再之后就是因邢昭而起的匆匆一见以及天人永隔。连她自己都把这段插曲和苏长安的允诺忘了,却没有想到事隔十余年,居然再一次看到当年闪耀在苏长安发上的黑珍珠,更没有想到苏长安确确实实完成了承诺。
      一瞬间从九岁踏入忠平王府,那个人在廊上看过来,淡淡说:“梅花正好,就叫晚香”;一直到二十四岁,天子寝宫中,他勉力握着她的手说:“扶朗大地,海阔天空,好自为之。”一切的过往,少女时的萌动,成年后的坚定与永远的迷恋都掠过心头。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以为对苏长安的眷恋已成往事,这一刻才知道,眷恋或以淡却,可对这个人的思念以及相伴的那些记忆还是能让她心痛到失态。
      翌日,天淡云清,骄阳似火。
      秋氏和花月娘一早就到了州牧府,刚进院子就见林晴朗在那里练剑,花月娘是行家,见她一招一式均显功力,十余年宦海沉浮、富贵荣华都不曾磨砺得锐气,禁不住喊了一声“好身手!”
      晴朗收剑,向他们走来,微微一欠身:“昨日失态,让两位见笑了。”
      秋氏轻笑:“林州牧挚情依旧,实在让人感动。”
      晴朗苦笑:“秋娘子莫要笑话了。”
      秋氏看了月娘一眼,低声道:“州牧莫怪我唐突……州牧心中还念着英皇帝?”
      她脸上微微一红,声音里却毫无犹豫:“此生永无忘。”
      秋氏神色微变,想了想终究还是说:“昨日之后,我和月娘便在讨论,当时我们一心撮合你和齐长史是不是做错了。”
      晴朗扑哧一笑,伸手挽住她,柔声道:“现下夫婿温柔、女儿可爱,哪里用得上一个‘错’字。”
      两人听她声音清澈,又看神情,觉得并无勉强,这才松了口气,秋氏笑道:“这就好,昨夜我一宿没睡好,只怕……”怕什么没说下去,朝着晴朗又是笑。
      “秋娘子,你想不想念豫阳?”
      “州牧……”
      “想不想?”
      “想!我和夫君都日夜想念豫阳,不怕州牧笑话,朝凤繁华、安菀志气,总不如豫阳亲近。至于夫君……唉,他虽不说,其实我知道,他一直想回豫阳到姑舅坟上烧一炷香,虽然……唉,终究父子情深。”说到这里眼中已有泪花,秋氏擦了一下,望向花月娘:“花娘子到不是豫阳人。”
      “我虽不是豫阳人,可李郎他也是葬在豫阳的。”
      晴朗望着两人,沉声道:“我虽是小碗口村人,可在我心里,天下皆是他乡,只有豫阳才是故里。我,我一定要打回豫阳去,到英皇帝陵前去祭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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