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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四·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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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吴郡要拿下。但是深秋初冬,不是打仗的好季节。军士中爆发冻疮。今年冷得特别快,周瑜为了草药的事忙了几天,几乎没睡觉。
孙策瞪着地图,心里搓着火。眼见着到了十二月,严白虎自称东吴德王专门恶心孙策。孙策心想老子还没称王呢你是什么东西。
这几天孙策很是郁郁,想起来孙权。据报称这小子在阳羡过得很是滋润,颇有与民同乐的风气。他想起来,便去查自己弟弟。权儿太安生了他心里不平衡。
孙权在阳羡过得是舒坦。烤着火,躺在床上盖着大被吃着点心看着书。橘色的火光融融地,把四周烤的热烘烘。今年阳羡收成不错,孙权得意,他治下人民安康,无饥馑战乱。孙权很是把自己夸了一番,然后心安理得地悠闲地消磨时间。
吕蒙从外面回来,卷进一阵寒风。孙权叫:“关门关门,啊啊啊火塘里的火小了!”
吕蒙推上门,然后脱了靴子,拿着火钩扒拉火:“好了好了,我又升起来了。”
孙权躺回去,在被子底下扭扭:“外面下雪没。”
吕蒙道:“没。”
孙权闷闷不乐:“阴了好几天,就不下。”
吕蒙道:“主公派人来查账。”
孙权顿了顿,惊叫:“你说啥?”
吕蒙道:“主公派人来查账,在路上了。”
孙权立马跳起来,手忙脚乱套衣服:“快快快,把管账的几人叫来!”
吕蒙看他一叠声地要账册,大罕:“今年阳羡收成不是挺好么,你着什么急。”
孙权道:“你懂个啥。今年阳羡收成好,不代表年年都好。万一大哥心情一好加重赋税,我明年没这个运气了咋办啊啊啊!”
吕蒙一想也是,赶紧去找管账的,孙权要作假账。
孙策瞪了三天地图,当下决定:出兵吴郡。赶在河水结冰以前结束战事,事不宜迟。孙策本性是有点穷兵黩武,但他又得认清现实。在一统天下之前,他脖子上始终架着把剑。
孙策领兵与严白虎弟严舆在枫桥大战。吕范徐逸进兵海西。
飞矢流箭,大火弥漫。又不知哪里起了火,冲天的烈焰拔地而起,烧灼着血与肉。铁甲士兵怒潮一般冲向前,人肉绞成巨浪——另一种钱塘,飞溅着血沫肉块,魂魄被浪打在空中,翻滚,嚎叫,尸体倒下去,被怒潮淹没……用血液咆哮着的钱塘,冥君的钱塘。
孙策的钱塘。
严白虎在城墙上看的心惊,一面大声问:“陈瑀援兵呢?”
来人报:“海西被吕范徐逸破,陈牧被杀,其吏士妻子四千人被俘!”
严白虎腿忽然一软。
许贡扶着严白虎:“不若请和。孙策骁雄类项藉,硬碰硬是下策!”
严白虎拂开他,心里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韩当擅马战,大刀刀锋大开大合。严舆是悍将,依然接不住韩当连番砍伐。严白虎兵力在孙策两倍余,原本以为胜算在握,这下心里惊慌。双方死伤惨重,枫桥下忽然人声鼎沸,江水翻滚——船,到处是船。洁白的帆劈开血雾,破浪而来——严舆军几乎哗变。
白盔银甲,江东少年。
淡淡的雾气慢慢消散。周瑜站在船头,巨大的船阵缓缓接近。孙策大笑,几近咆哮。孙策军中忽然鸣锣,全面收兵。严舆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周瑜手一挥,铺天盖地的弓箭劈头盖脸。
成千上万支箭急雨一般下下来,瓢泼大雨,银河倒泻。
严舆慌了。
风在低声咆哮。仿佛一场最虔诚的吟诵——来自冥府的祝颂,愿灵魂安详离开。归命暮罗,生而为杀。莲上杀星,自洁净而来,领污浊而去。归于寂灭,安熙和乐。
严舆蹿回城,他真的怕了。他第一次觉察到恐惧:“不妨跟他请和。他正需要人手,投他麾下日后也有大用处。”
严白虎一听严舆都这样说,怒火攻心,毫无办法。援兵被孙策一一剿灭,小霸王的铁戈对准他们,他们无处可逃。
孙策领兵围着吴郡,切断严白虎粮草。吴郡虽富庶,但久不出城大军粮草难以为继。孙策倒是不急,他优哉游哉地喝酒,坐在江边钓鱼。
他这个爱好很少人知道。其实就是找个理由发愣而已。周瑜在他旁边看他,大冬天也钓不上什么鱼。孙策道:“你猜他们能熬多久?”
周瑜道:“我猜他们会向你投诚。你要他们吗。”
孙策道:“你说呢。”
严白虎果然请和。孙策在城墙外设宴。严舆过来,一路上看孙策军队戒备稀松平常,进中军大帐时竟然也没人让他卸刀。看守的人数都不多。孙策一人大咧咧地坐着,像是在品酒。看到孙策一人坐在帐中,他心里戒备稍松。孙策哈哈一乐,“严将军不必惊慌。来喝酒。”
严舆坐在他身边,拿着碗。孙策一指:“丹阳的好酒,你尝尝。陈酿,比今年新酿的后劲足。”
严舆默默喝了一口,甘醇得很。
孙策道:“如何?”
严舆道:“很久没喝到如此好酒。”
孙策道:“那就多喝。这东西多得很,丹阳就产这玩意儿。”
严舆的人守在帐子外面,一动不动。
孙策大笑:“严白虎要怎么请和?”
严舆道:“按时缴纳税赋,只求孙将军手下留情。”
孙策道:“花钱买个平安?”
严舆不吭声。
孙策慢条斯理地倒酒,哗啦一声。严舆拿不准他什么意思,跪坐在一旁,仰着脸看他。孙策慢慢喝下去,微微一笑:“他还是东吴德王。”
严舆踟蹰半晌,答了一句:“正是。”
孙策忽然纵声大笑,严舆大惊,手刚按上腰刀,眼前只见一道白光,血色四散,漫天花雨。
严舆一生中最后看到的影响,是喷洒的血雾后面孙策波澜不兴的脸。赤红色冲了出去,宛若翔舞。
周瑜从帐外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在滴血。严舆带来的人一个活口没留。他背着光,剪影被拉得很长。周瑜修长的身影提剑而立,他对着他轻笑。
血腥缭绕。甘甜芬芳。
严舆既死,严白虎彻底慌了。没过多久弃城逃走,孙策的军队突然像在江东地面上盛开,血红色的,铺天盖地的,所向披靡地。太史慈攻取乌程,黄盖攻取嘉兴。严白虎军队一路被追杀,供给不足,允许烧杀抢掠。溃军比盗匪响马危害更甚,经过训练又有武装,从吴郡到余杭百姓像牲口一样被屠戮宰杀。太湖东岸尸体漂浮,哭声震天。
严白虎的一支部队绑了几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据说在吴县非常有名,往西撤退,碰上一股流贼。都是平民打扮,武器乱七八糟,领头的是个高大英武汉子,手持巨型硬弓,一箭射穿了校尉的头颅。原本就是散兵,长官既死,士兵彻底溃败,顾不上劫掠来的物资。汉子放下硬弓,手下的人一窝蜂扑去抢粮草。那高大汉子蹙眉,深深叹气。到底是乌合之众,不能成事。
一个圆眼睛圆脸蛋七八岁的小童子,小小一个人在混乱中左躲右闪,踩着尸体叼着匕首爬上马车,去救那被捆在一起的世家公子。他一打帘子,扑面尿骚味儿。小孩子一愣,大笑:“吓尿了!”
平时自恃身份的公子们鬼哭狼嚎,倒是有一个特别淡定,看一眼小孩子。小孩子用匕首挑了绳索:“你们跑吧。我们也得赶紧走,严白虎大部队在后面呢。不过你们一定要记得是谁救了你们,读书人要讲良心,对不对?我爹爹叫凌操,很有本事哟!”
特别淡定的少年拉着旁边略小的正在抽泣的小少年下马车,对小屁孩儿一揖到底:“多谢救命之恩,必当报答。”
小孩子挥小手:“所以一定要活着啊,我等你报答我。”
孙权近来闲得无事,读楚辞,读到“霜雪兮漼溰,冰冻兮洛泽。东西兮南北,罔所兮归薄”时,忽而兴致大发,要游震泽。震泽此时略有小雪,表面有一层碎冰。冬日之中在坞旁船中赏雪,置一尊红泥小炉烹茶,聚二三好友谈诗论道,风雅无限。
吕蒙没什么异议,他把楚辞统统背下,和孙权也能聊得。孙权得意,披着皮袍子,一面烹茶,一面吟诵《楚辞》,楚语楚音,宛转悠扬。吕蒙本来就听不大懂南方方言,这下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孙权兀自陶醉,岸边卫士大喝:“什么人!”
孙权败了兴,恼怒地摔了铁筷子。吕蒙打帘子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权公子,外面有人捞了俩人上来,似乎是震泽东边的人逃难来的。”
孙权道:“前几日大哥来信,说是攻占了吴郡,难道大哥对他们不好吗?逃什么逃?”
吕蒙道:“不是主公,是严白虎。弃城之前大肆抢掠一番,不少人往震泽跑,要横穿震泽,结果不是被杀,就是被乱军踏死,再不就是在震泽里翻船淹死冻死。冬天震泽结冰,哪里好横渡。”
孙权纳罕:“你倒清楚。”
吕蒙冷笑:“乱世之下人命都一样,我想也差不多。”
孙权不接他话,一叠声道:“捞上来的人还活着吗?抬进我船里,着人回府寻些厚衣服。”
那俩人抬进来,孙权一看,竟是俩少年。年纪不大,比孙权还小。都昏着,身上衣服精湿。孙权指挥人:“把衣服脱下来,擦干了塞进褥子里……汤婆子呢?蒸一蒸……诶等等,我怎么看这人眼熟?”
吕蒙上前一看,一蹙眉:“我看他也眼熟,但是又想不起他是谁。”
孙权一拍手:“乍一看挺像公瑾哥的。我说眼熟。但是仔细一看又完全不像啊。不会是公瑾哥亲戚吧?哎哟赶紧着,找大夫!”
吕蒙在一人的腰带上发现了刚卯,质地上乘,竟没给震泽水冲走。他迎着光一眼瞧到硕大一个殳书字: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