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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修 ...

  •   十七.

      孙策是极疼孙权的。孙权话不多,总是默默的。孙策跟人大说大笑,孙权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哥哥。这兄弟俩一个爹一个娘,性子正好反着。孙权长得乍一看也不甚像孙策,孙策脸上线条活泼,孙权脸上线条文静。孙坚以前评论孙权,总是要说:“心里有数。”

      现在孙权还小,不过十一岁。漂亮的容长脸儿,另一种方式的俊。孙策英武剽悍,刚见着便给人一刀劈下来。一锤定音似的,不容置疑。孙权柔和些,盛夏时节坐在湖心亭看书,垂着眼睛,湖光在他身上荡漾着,他却不动如山,冷静自持。兄弟俩不像,给人说得习惯了。孙权五六岁的时候听见要闹,后来干脆听不见。周瑜都觉得兄弟俩着实不像,等孙权长成了,身架子都长开了,也是高大个子,可也不像。说不出哪里不像。

      有一年夏天郁热,君臣坐在庭院里纳凉。鲁肃讲一些温柔和蔼的乡间小故事,一众人就着桃子啃。孙权拿扇子扇,说说笑笑。扇着扇着盖着了半张脸,一只眼睛望向这边,虽然依旧笑着,眼神是改不了的凶悍骄傲。身后边高大的青铜宫灯影影绰绰递下影子来——周瑜恍然以为,孙策,回来了。

      孙策和周瑜聊着孙权。孙策道:“权儿闹着要来,我想也是要他有点见识,读书读呆了都。可又觉得行军太苦,舍不得。”

      周瑜道:“权儿还小呢。”

      孙策道:“让他尽快认识我这里的人,也有好处。”

      周瑜心里一动,望向他。

      孙策笑道:“你家里人,是怎么骂我的?”

      周瑜一怔。

      骂孙策的多了,不就是笑孙家数不出祖荫讲不出来历,没个光子耀孙的祖宗。周瑜不听这个,当然也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讲。

      倒是有个传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孙策声名鹊起,好事之人附会。

      数世天子。

      孙策高祖孙钟,赠予一个美少年一只西瓜。美少年是神明司命,许孙钟后代“数世天子”,命孙钟往家走一百步,不许回头。孙钟走到第六十步,终于忍不住,一回头,美少年变成白鹤,翩翩飞走。

      孙策看着他笑:“你没事也教教权儿。行走坐卧,他得学学你。”

      周瑜抿嘴:“都是虚的。”他有些生气,不知道生谁的气。

      孙策翘着腿,只冲他傻笑。笑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兴高采烈爬起,冲到屏扆后面翻东西。翻了半日拿出把短刀来。银色的刀鞘,刀身弯曲,流光溢彩。周瑜瞧这盘根错节的刻银工艺,倒不像中原之物。孙策笑道:“这个是我第一次上战场缴的。据说是蓝氏城来的……非常西边了。刀身很锋利,都不需要磨。刀有个名字,叫‘伽珀’。前两天打发人回去问我母亲,找了出来。刀倒不值什么,关键是趁手。”

      周瑜拿过来,细细观赏。刀鞘上有一处空缺,镶嵌给人橇了。西域的东西迤逦奇巧,就是空了一块儿。孙策不好意思搔搔头:“原本有颗极大的红光珠。但那时候我们父子缺钱,让我爹撬下来卖了。”

      周瑜捧着伽珀刀,笑道:“那倒是真珍宝……我要了。”

      孙策道:“空着……难看吧。我一直想找个合适嵌上。”

      周瑜攥着刀:“不。我喜欢。”

      周瑜和孙策说笑,董袭大步流星走进来,大声道:“陈武说他抓到了奸细。”

      陈武在后面跟着,怒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看这个像?”

      陈武手里拎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衣着肮脏,全身土。小孩儿背上背着个婴儿,手里牵着个幼童。见着孙策也不害怕,慢条斯理整理衣冠,然后长揖。孙策瞧他淡然的表情,有点惊奇。这孩子玉雪可爱,长得非常不错。背上的婴儿哭起来,没多少力气,小猫似的。小孩把婴儿解下来,抱在怀里。平静道:“有吃的吗?米汤最好。我的弟弟们饿得受不了了。”

      他边上的幼童盈盈地用大眼睛看孙策,怯怯地吃手指。孙策就受不了这个,他想起家里那几只小混球。孙策咳嗽一声:“你倒不怕我。”

      小孩儿没吭声。

      孙策又道:“你是谁?”

      小孩儿抱着弟弟,嫩声嫩气道:“小可刘基。刘繇的长子。”

      孙策更吃惊:“刘繇早跑了!”

      刘基道:“是的,我和弟弟们没有跟上。”

      孙策道:“你倒敢承认是他儿子。”

      刘基笑道:“孙将军英武过人,怎会为难我一个小孩儿。”

      孙策打量他:“你是躲着,躲到现在?”

      刘基道:“是的。但是弟弟们饿得受不了,我实在找不到吃的了。”

      孙策道:“你爹可是我对头。”

      刘基道:“孙将军此言差矣。他不是你对头。”

      孙策道:“啊?那是什么?”

      刘基坦然道:“他本不是你对手,我父不熟兵法,也没什么不可承认。”

      孙策道:“你不错。我喜欢你。但也不能平白养着你。”

      刘基怀里婴儿哭声愈见无力,刘基道:“将军吩咐,我当竭尽所能。”

      孙策道:“我弟弟今年和你差不多大。缺个伴读。你若能去陪他读书,尽心竭力帮他,你和你弟弟的生计自然不在话下。你若不答应也可,出了我这大营,你们自谋生路。”

      刘基抱着婴儿想了想,把婴儿放在地上,三拜孙策:“多谢将军。刘基的斤两,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出了你这大营,我们兄弟性命堪忧。我自当去陪小将军读书,尽心竭力,不敢有懈怠。”

      孙策瞧他这临危不乱镇定的表现,心里喜欢得很。他在搜罗一些十一二的少年,送到孙权身边。至于是不是能够成为他日后的肱骨,端看孙权的本事。有几个伴读已经有点谋臣的影子——孙策很是高兴。

      董袭领着几个小孩下去更衣吃饭,孙策自己嘟囔一句:“真他妈的,歹竹出好笋。”

      因着长远考虑,孙策决定拔营,全军进驻丹阳。丹阳山谷万重,周围崎峻,更重要的是丹阳兵历来果敢骁悍。当年曹操打天下,丹阳太守给他四千丹阳兵,打了基础。

      全营进驻丹阳,各项事宜忙了许久。吴景现在地位尴尬,原先丹阳是他地盘,被人赶了。外甥帮他夺回来,没说下文。孙策又大举驻兵,他的心一直吊在空中。含着一口气,还没吊死。这时最是难受,不上不下。周瑜和他相处甚好,他和谁相处都很好。吴景总还是有希望的。

      住久了帐篷,突然换成正经的高屋大厦,孙策还笑道:“不习惯。”

      第二天孙策便高烧不退。周瑜看他烧得全身滚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陈武满丹阳地找医生,有名的全给他请了来。孙策的母亲吴夫人带着几个小的远在阜陵,周瑜并没有知会他们。丹阳府经过两次战乱,混乱不堪,伺候也找不着人。董袭拎着木盆去打水,然后端着满满一盆水往回跑。盆里的水受了惊吓,东顶西撞,像被困住的兽。周瑜用手巾绞了水,擦孙策身上,降温。孙策烧得厉害,全身都着了似的。周瑜叫他也听不见,左肋下陈年的旧伤像一只肉红色的蜈蚣,金刚努目地趴着。

      陈武把吴大夫拖来,周瑜正在擦孙策的后背。董袭泼水,小跑着出去,铠甲叮铃铃响了一路。

      吴大夫老爷子保养得不错,让人相信他医术的确很好。望闻问切一套下来,说辞和前几个医生差得不多。孙策早几年受过很严重的外伤。当时条件有限,愈合得不好。一直有炎症,累及五脏。

      吴大夫开方子之前突然问了一句:“往日孙将军内伤发作的时候,服什么药?”

      周瑜愣了:“什么发作?”

      吴大夫道:“孙将军这伤本身活下来就不易。加上累年行军打仗,自身也有亏损。元气大伤。阴天下雨,染着风,都会发作。发作起来可是疼得很,孙将军有没有乱吃些镇痛药物?”

      周瑜突然沉默。半晌,他缓缓道:“他一般都忍着。没有乱吃药。”

      吴大夫还是高明的。持续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孙策身上只有骨头了。嘴唇苍白,干裂起皮。孙策醒来只看见董袭木着脸站在一边,不见周瑜。董袭瞧他四下找,连忙道:“他去安排丹阳的驻军和接收刘繇先前的田租地契事宜。春种有些耽搁,丹阳今年的收成是个大问题。”

      孙策点点头,沉沉睡去。

      周瑜几天没合眼。白天领着人合适账簿分划田地,农户佃客跑了一大半,一一地找回来。大部分田地有荒芜迹象,周瑜甚至想办法从历阳拉来人收拾农田。军队驻防执勤,各级花名册从上将到步卒全部核实一遍。孙策总也不醒,周瑜按照他以前闲聊时的构想,与诸老将军商议了,发布了律令。投孙策当兵的,全家终身免税。刘繇旧部,投降便既往不咎。违反军纪作奸犯科,杀无赦。周瑜掌管粮草,说话总是有分量的。程普不甚服他,但也挑不出错。

      晚上周瑜守着孙策熬药。孙策昏睡在榻上,屋中的火塘中煎着药。吴大夫当初对他直言,若是孙策再烧下去,恐怕以后活了脑子也不清楚,要鲜卑草原上的麢羊角。但那东西在江东太难得,整个中原不一定有一支整的。周瑜想起周尚有麢羊角片,连夜往曲阿赶,跪在周尚屋外楹下磕头。求来角片又往回跑,亏得踏夜龙耐力极佳,来回四五日路程竟不曾有所懈怠。周瑜带着角片跑回来,研碎了用水煎。孙策咬着牙张不开嘴,周瑜捏他下巴想办法往嘴里灌。等孙策体温降下来,周瑜伏在他床边,站也站不起来。

      吴大夫开了些外敷药,周瑜也不假人手。日日擦身更换裹帘。府内找不到侍女,都是些行伍的老粗,心不细,手劲也没准。周瑜总是不放心。

      屋中点的灯有些昏。火塘内的火也不大,要用文火。周瑜照看着火,一面准备滤药的器皿。火光总是难以形容,觉得它是活的,无形无相。晃动一下影子也要动,诚惶诚恐。孙策白天醒过一次,周瑜没在。因此夜晚愈加小心,看着孙策躺着,一动不动。他伏在他身边,认真地看他。现在孙策还活着,还喘气。胸口轻微地起伏,散发着温暖的药味的气息。

      孙策微微睁开眼,正对上周瑜的眼睛。平静祥和的眼神,令人放心。周瑜握住孙策的手,孙策轻轻挠他的掌心。微微的,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疼……也不告诉我。”周瑜轻声道。

      “……以后告诉你。”孙策提不起劲,一股气流在嘴里穿了一圈儿。今天董袭听他说话,没听明白。每一句话都是气儿吹出来的。周瑜偏偏就听懂了,他自然是听得懂的。孙策看着周瑜,心里平静下来。不多时又沉沉睡去。周瑜滤了药,望着蒸蒸白气,心想凉一凉,再叫孙策起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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