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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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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神亭岭在曲阿正南,中江正北。地势并不算太险要,但胜在高,湿气略少些,驻扎军营兵士不那么受罪。天彻底放晴,给连日的雨洗得干净剔透,盈盈地蓝。兴平二年四月的天气,恍惚间让人回到了寿春。近地远天苍翠澄碧,空透的浮上去,芊郁的沉下来。阳光终于睡醒了一样,灿灿地亮着。孙策突然想周瑜以前经常弹的曲子,调子沉郁和缓,歌颂得悠扬铿锵。
春日……春日?孙策蹙着眉想,看着北边有点清凉的蓝影的天,曲阿的方向……哦对了,春日迟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周瑜最喜欢的曲子,不惊不诧,安稳地,喜悦地,——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孙策领着几个年轻将领悄悄摸向神亭岭北侧。神亭岭不高,但占地大。仲春之初,植物繁茂,隐避作用倒很强。但也有坏处,这种情况下巢车不能用,云梯也不能走。孙策亲自充当侦逻,想去看看刘繇的营地。蒋钦和周泰是细作出身,熟知那点门道。连着拔了刘繇的几处屯候,蒋钦手脚利落,处理起来干净得很。孙策拔了棵草含在口中,颤巍巍叼着。
“刘繇知我来了。这几处屯候是专门迎着我的。”
野马打个鼻响。孙策牵着它,高头大马走山路有些受罪,不耐烦地刨地。蒋钦在前面探路,低矮的灌木植被把人都淤住。雨刚停,地上的泥还没干透。孙策找了个地方刮鞋底的泥,用小树枝往下捅。蒋钦万分艰难地从灌木丛里跋涉而出,沾一身水:“前面倒有个开阔地,但目标太明显。”
孙策放纵地爆句粗口,反正周瑜没在眼前:“以前没来过神亭岭,怎么这沟沟岔岔这么多,刚才差点别了野马的腿。”
周泰道:“在潥水时我特意打听过,神亭岭这么多年也没人涉足。以前人多的时候豺狼虎豹也多,不敢上。这连年战乱,周遭村子都荒废了,更没人上了。”
孙策向上推推头盔,掐着腰长叹:“原地休整。”
陈武嘟囔道:“这地真是长疯了,才四月呢,照这个劲,明年估计山要荒。”
孙策刚要低头整盔甲,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头盔钉在树干上,崩着尾羽紧紧地打晃。孙策吓一跳,蒋钦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保护将军!”陈武抽出腰刀反方向一掷,被日头一照雪亮一闪。闶阆一声不知砸到什么,半天没动静。董袭大笑:“嘿!还真砸中了!”
孙策怒喝:“要战便战,你自家长得见不得人么?装神弄鬼,缩头乌龟!”
对方被后八个字激怒了,爆发狮吼:“你骂谁?”
刚刚硬的北地方言,落在地上一字砸一坑。发音有些奇怪,大约是东莱那边的。孙策几人给这一声吓一跳,听得不确切。但开头有二字孙策笃定是粗口。周泰吸一口气,运着丹田跟他对骂。颇有两军叫阵的气势。大汉朝疆域广博,方言相隔如隔山,最基本问候别人亲属的脏话倒是可以融会贯通,总能听个大概。直竖里冲出来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军人,背上插着双短戟,一身到下硬邦邦的线条。孙策看着他有点意思,懒洋洋道:“你是谁?”
那军人怒目瞪着他,哼一声:“东莱黄县,太史慈!”
孙策早年便与父亲南征北战,听北地话倒也不难受:“你是刘繇手下?”
太史慈目无表情:“正是。”
孙策笑道:“那倒匹配,蟹将领着虾兵。”
太史慈也不与他废话,拖着长枪一搠,奔孙策面门去。孙策伸脚一踢旁边放着的铁戈,借势杠开。两件兵器当啷一撞,野马睁开眼睛四下瞧,全是兴奋。它这两天牙闲。
“你又是谁?”
孙策架着他的长矛,笑道:“我是孙策。记好了,别忘。”
两人缠斗一番,不是太史慈的长矛被树枝绊着,就是孙策的铁戈太长杵着地。太史慈不耐烦道:“这打得不痛不快的!你骑上马到前面开阔地方,咱马战!”
孙策奇道:“你倒是好胆色。我们十三个人,你才一个人,你都不怕?”
太史慈冷笑一下:“刚才我分明看见一只大白虎趴在那里,心想今年冬天给我娘做个虎皮褥子,万不能伤了皮毛,只能射眼睛。要不是你刚刚低头,早被我射了正着,何须怕你!”
孙策磨牙道:“今天不把你揍死,真是对不起我自己!”
周泰他们可开了眼。不光孙策棋逢对手,连野马也遇见自己的伯仲了。太史慈和孙策力战,太阳底下都能看见火星。野马追着太史慈那匹黑马的脖子咬,黑马一头撞过去,前蹄一扬蹬在野马脸上。野马何曾受如此羞辱,嘶啸一声发狂,两匹马疯了一样对蹬。孙策和太史慈几乎被同时颠下来,摔在一团。他们同时在心里大骂:“今儿回去老子就抽死你个破马!”
两匹马又蹬又咬,孙策和太史慈近身肉搏。孙策十岁便能举千斤,今日却遇见个敌手,打得酣畅淋漓。最后全然没了章法,滚在一起。孙策拔了太史慈短戟往下扎,太史慈掀了孙策的头盔接住,杠杠两声,刺着人的牙龈。
两匹马也打得没了力气,咻咻喘气。孙策披头散发仰在地上,太史慈也坐着,蹙着眉兀自嘟囔:“咱明明就看见个大白虎,咋一射就成了你了?”
孙策回骂一句问候亲属的。
太史慈爬起来要接着打,没站稳摔倒。
陈武把孙策扶上自己的马,孙策气得直笑:“这短戟没甚用处,废铁一块。”
太史慈坐在原地:“你这钢盔倒是能当个尿壶。”
孙策道:“下次接着打,非要抽了你的筋不可。”
他没打算杀太史慈,这人有意思,今天他打得痛快骂得也痛快。陈武牵着摇晃的野马,孙策快趴在大飞逸背上。回去的路上大飞逸怕野马,畏畏缩缩的。
孙策领兵围住刘繇的时候,刘繇没准备好。他总是没准备好。
战刘繇自始至终都没有引起孙策过多的兴趣。刘繇是皇族,齐孝王的后裔,祖上枝杈蔓结地有什么达官贵人。刘繇和周瑜出身很像,可惜刘繇资质只是一般,这显赫的背景又成了负累。垂朱拖紫的大幔帐把人的优点无限放大,又把人的缺点无限放大,刘繇的一般也就成了不可原谅的过失。
刘繇错在不该动他母亲弟妹。
孙策沉默地骑在野马上,头顶几面大纛被风吹得简直要咆哮了。野马不耐烦,刨地。
孙策沉着脸。
他蓄须,上嘴上一道一字的短髭。修得整整齐齐,狠狠压在两端的嘴角上。他原本面相像是含笑,不笑都像笑,脸上漂亮的线条无比活泼。胡子蓄得好,压着嘴角,看着年长几岁,面相规矩起来。倒像个真正大将军,脸色一沉周围空气都要唬一跳。全然一种凛凛的冷峻。
孙策是真含着一口火。原不能守住家业,已是愧对父亲。想到母亲羸弱妇人领着年幼无知的弟弟妹妹东躲西藏漂泊无定,孙策便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不是把别人摔下去就是自己跳下去。周瑜劝他,为将者总不能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孙策瞪着刘繇的大营,一声不吭。
刘繇领着人马出营,大骂孙策目无上下是叛贼。孙策歪着头听他骂,瞧他骂累了,淡淡道:“骂完了?”刘繇一愣,孙策执起铁戈,向下一挥——周围年轻的将军们一夹马腹,如狮如虎,冲了过去。
孙策只是坐在坐骑上默默地看。他手下那些年轻人早就躁动不安,该找个地方出出气。他沉默地看着这杀戮。
直到太史慈出来,才略略有趣了些。孙策刚想上前,程普道:“哪里用你,我去会会他!”
孙策倒不想杀太史慈,程普去教训他两下也好。程普早年跟着孙坚,膂力惊人。太史慈年轻,经验上吃亏,被程普追着打。孙策看他那狼狈样,笑得前俯后合。打得正酣,刘繇的营地突然大哗,刘繇鸣金收兵,匆匆躲回营地。孙策微笑着看刘繇狼狈奔逃,这是他要的好消息。如是刘繇仓皇,那就说明周瑜在曲阿得手。
多么好的好消息。
是夜孙策兵分五路,彻底袭了刘繇营。刘繇被淮泗军赶得无处可躲,逃向春谷。太史慈与刘繇走散,跑到泾县去了。
刘繇一跑,抛下不少辎重粮草。孙策收了,等周瑜回来统一计算。他里里外外转,发现刘繇老小子很会享受。同是木头支帐篷,刘繇的营地布置得好,立营选地自固扼敌兼顾,平衡得巧妙。营地用得半圆扇面式,各个营帐错落有致,阡陌行道井井有条。刘繇弄这个倒是个人才。孙策命人把营地样式细细画了,他要仔细研究。收拾辎重领兵进驻大营,拢共花了两天去。有个老军医腿脚太慢,没来得及跑便被陈武逮着。孙策对老军医倒是很礼遇,让他在自己军中效力。军医从军时间长,各种伤病都见过,这些经验是无价的。比较起来吹得天花乱坠的神医圣医,孙策更相信经验打磨出来的双手和头脑。
曲阿离神亭岭并不远。孙策整治完军营,周瑜领着军队回营。
孙策见了周瑜,再也看不见其他。一挥手让其他将领置办各种事宜,他拖着周瑜往中军大帐里走。周瑜骑了半日的马,腿发麻,踉踉跄跄跟着他。归心似箭,骑马又快了点,风冲了嘴,张不开。中军大帐里没人,孙策上手卸周瑜的铠甲。周瑜略缓了缓,无奈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孙策帮周瑜脱靴子,周瑜披着头发,穿着乳色中衣,光着双脚踩在地毯上。孙策领着他绕过屏扆,后面竟然有一个硕大的浴桶。里面泡着数十种中药,香气绕着水汽袅袅而飞。孙策献宝给周瑜看:“我问老军医配了解乏祛风痛的药,这两天我打发他们几个满山遍野采药呢。有几味凑不齐,老军医说现在已经很好了,等回牛渚,给你好好调一调。来来来,把衣服脱了,进去泡着。”
周瑜慢慢脱了粗布中衣,缓缓坐进浴桶中。柔软的暖意激得他一阵鸡皮疙瘩。他舒服地呼一声,睁眼见孙策趴在浴桶边眼巴巴地。他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浴桶?”
孙策道:“刘繇带的呗。不过你放心,我亲自刷洗了好几遍,干净得很。”
周瑜轻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隔着靡靡的水汽,什么都软化了。水声软绵绵,撞击着浴桶。孙策出去解了披风,褪了胸甲臂甲,帮周瑜揉捏了一番。行伍久了,自己也通一点跌打损伤的疗法,知道如何揉捏穴位。周瑜仰在浴桶里,几乎睡过去。
孙策兴起把周瑜扯进来,却没有换洗的衣物。他瞧水一时半会凉不了,转身出去,到周瑜的营帐里找。在水汽里蒸了半天,迎着风还有些冷。
周瑜的人全都认得孙策,熟稔得很。抱了抱拳便各自去了。孙策大大咧咧直接伸手撩帐子,恍惚间看见个背影坐在案前看书。孙策一时纳罕:“你不是在泡……”
那人回过头来,孙策渺茫间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周瑜。
周尚放下书简,上下打量孙策。孙策愣在原地,这是阿瑜亲戚?周尚慢条斯理道:“你是孙策?”
孙策木木地点点头。
周尚嗓音有点哑,粗粗地威严:“我是瑜儿的伯父,周尚。”
孙策反应过来,突然半跪下去,大声喊一句:“伯父!”
老爷子给孙策唬着,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拿过案边的拐杖,吃力地站起。他慢慢踱步到孙策近前,围着他绕了一圈儿,拎着拐杖劈头盖脸几棍子。孙策也没躲,直挺挺跪着挨揍。面颊上斜纵着一道红印子。来时卸了胸甲臂甲,骨头隔着肉杠上花梨木杖,闷闷一声响。
周尚打他几棍子,腿有些站不住。一面扶着腰,一面喘气。他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
孙策坚定道:“知道!”
周尚看新鲜似的看孙策。孙策真诚道:“我把阿瑜拐到这深山野岭,行伍行军吃苦不说,他为了我把家业都卖了。”
周尚气得乐了:“你很实在。”
孙策笑道:“那是。”
周尚拄着拐杖慢慢坐到扶几前,他腰上有伤病,往上靠的时候暗暗咬牙。周尚缓了缓,眯眼道:“瑜儿去打曲阿,我在丹徒当太守,怎么也不会为难他。你很好啊。”
孙策嘿嘿傻笑。
周尚道:“我在你军中转了转,整治得不错。难为你想得到深远齐全,瑜儿无军功,在你这军营里也呆不下去。”
孙策大咧咧道:“应该的。”
周尚叹道:“我这次要跟来,就是要看看孙策到底是个什么人,弄得我家侄子跟丢了魂儿。那么大家业,说卖就卖。当初他走时我离得远,顾不到,听人说几乎是给族人赶出去的。我来瞧瞧你,要是你不是个人主的料,我回去请家法也要打死他!”
孙策突然敛了笑意,抿着唇,肃着脸,直挺挺跪着。他这时一切未定,说一切大话太早,说一切谦辞太晚。孙策便是跪着,也像把剑,直直地戳着。
“阿瑜为我豁出一切,我总是会记得的。”
周尚冷笑:“未得势的求贤若渴,得势的怕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周家家大业大,偏偏子息孱弱,就瑜儿这么一个出息的,他要跟着你成事,也随他去。不必念着他什么好处,你只需记得,以后得势,瑜儿在你跟前恐要招忌。我了解瑜儿,他要真心帮你,绝不会有二心。你瞧他碍眼了,也不必耍什么伎俩,只需打发他回老家,周家养他还是养得起的。”
孙策瞠目结舌看着周尚,老爷子不很显年纪,不看那根拐杖,他恍惚间以为是周瑜在跟他说话。这要想着以后的分离,甚至猜忌。孙策喉咙里呛得难受,紧着发苦。
周尚叹道:“你以后要成事,要成便是大的。瑜儿实在,助你这么些钱财物资,以后都是话柄,肯定有人跟你说他要盖过你。纵然你一次不会信,两次呢?三次呢?三人成虎,曾子杀人。这就是乱世的世道。打天下时是肱骨之臣,吃臣子血肉时都要许个三公九卿世代福荫,一日还朝了看往日用的破席子还上得了眼?一剑挑进水里头。”
孙策放下另一条腿,正跪着,给周尚磕头。他只给父亲磕过头。用力太猛,磕在地上。孙策被周尚噎得够呛,他是山野小子,现在在举国动荡中东征西战,没有自己地盘。周尚瞧不起他,周尚应该瞧不起他。
“我不是晋文公,阿瑜也不是介子推,伯父。”孙策喃喃道。
周尚端坐着,刚要说话,周瑜突然冲了进来。长发还在滴水,身上穿着中衣,外面裹着孙策的大白披风。来不及套靴子,套了一双孙策的草趿子。这一路跑来幸而没撞见人,衣冠全然不正。他进来时正看见孙策跪在周尚面前,脸上还有棍子印儿。周尚皱眉道:“没规矩!”周瑜刚要也跪,周尚一甩手:“行了,整理衣冠去!”
孙策寻来一件大裘,把周瑜裹住,领他回中军大帐,一路上没说话。周瑜道:“我从小最怕他,你别介意。”孙策似乎刚醒悟:“呃……?”周瑜笑道:“我伯父原先也在京为官,就是说话太直得罪了人,才外放的。他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从小就怕他的。”
孙策道:“不,伯父说得直白,却是在敲打我了。他是真疼你,总要为你计划。”
周瑜低头瞧自己,忍不住又乐:“本来打算休整一番然后正式把你引荐給伯父,没想到这样尴尬。”
孙策冲他笑笑。
周瑜伸手摸他脸上的印子,心疼道:“他打你,你也不知道躲。”
孙策哈哈大笑:“咱伯父真是个文官,打人的手劲照咱爹差远了。”